第十四章,高貴之人的義務,第一幕

第十四章,高貴之人的義務,第一幕

懷中抱着書的男人癱軟在地上,神情狼狽,上衣和褲子都已經破爛不堪,完全不能再繼續保護他的肉體不受損傷。他原本掛在那直挺的鼻樑上的眼鏡,此時正在希格萊特的手上,左鏡片被短匕首擊碎,鏡框掛在刀尖上。希格萊特饒有興緻地甩動着手腕,把只剩框架的眼鏡當作風車一樣滴溜溜旋轉不停。

「還想着反抗嗎?」她心不在焉地瞧著不遠處,沒有眼鏡的男人喘著粗氣,左手撐地試圖爬起來。男人終於站起身,卻無法把背挺直,也不能再邁出一步,他的鞋子不知道被丟到什麼地方,雙腳已經被石礫磨損得血肉模糊。

「……我有進行過反抗嗎,小姐?」男人說話時伴隨着從喉嚨深處傳來的鼓氣聲。「從我見到你開始,至少……至少你的所有要求,無論是有理的還是無理的,我都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量滿足你了,一次拒絕都沒有。」

希格萊特閉上雙眼,在刀尖上旋轉的鏡框被她握在手中。

「變着說法來搪塞我?」

「我能回答的都回答了,你還想要我怎樣?!」男人突然怒聲喊道。

希格萊特看都不看一眼,隨手一甩,致命的短匕直直往男人懷裏射去。在本能的驅使下,男人想用書來保護心臟,卻發出一聲絕望的吶喊,右手不顧一切地擋在書的前方。鮮血在匕首洞穿他的手掌那一刻汩汩流出,將書的封面染紅了幾寸。希格萊特的手指上像是纏繞着無形的絲線,連接着匕首的尾環,她只是輕輕勾了勾手指,匕首就聽話地從男人的手掌上脫離,飛回主人那裏去。

「你剛剛那令我欣賞的身體素質和反應能力去哪兒了呢,眼鏡男先生?」她又在一旁幸災樂禍。「你該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為什麼會有視力差這樣倒霉的弱點。原本你也許還有和我談判的資本,但是現在——」

隨着喀嚓喀嚓一陣聲響,眼鏡被她捏成一團,變成了無法復原的垃圾。

「——現在沒有啦!」

她肆無忌憚地大笑着,滿心期待着看到對方無限落寞萬念俱灰的失望表情,但出乎她的意料,對方只是坐在地上,眯著雙眼,努力聚焦著目光,一心一意用來自衣服上的碎布條纏繞包紮着手上觸目驚心的傷口。這讓她毫無由來地一陣氣憤,又是一甩手,男人的胳膊上又多了一處深可見骨的傷痕。突如其來的劇痛感差點讓男人昏死過去。希格萊特試圖將匕首收回,卻驚訝地發現男人那隻受傷的手緊緊握住了刀柄,再也不能移動分毫。

「其實我並不喜歡折磨人。看到你這生不如死的樣子,我心裏也不好受。」她壓低了聲音說道,「哈,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喜歡那些行事拖沓的人,他們總是大呼小叫着,完全不配合我,原本可以毫無痛苦地離開萬夢,最後卻總是弄得一片狼藉……」

「你是在說我嗎,小姐?」男人問道。

「你,還有很多我遇見的人,你們都有一個通病,那就是自以為是,認不清自己當前的處境。」希格萊特冷笑着,「不過我自詡還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雖然我現在非常想把你一刀封喉,但是我還是想給你一個機會,不用再消磨我的耐心,把書交出來!我可以保證,只需要一瞬間,你不會再感受到任何痛苦,就能夠逃離這片是非之地……」

男人愣住幾秒,隨後放聲大笑,上氣不接下氣,甚至嗆到自己憋得直翻白眼。

「請不要把殺人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小姐。這種行為既玷污了你的雙手,又對死者沒有一點兒好處,誰都不想平白無故就離開這個世界。」

「是嗎?」希格萊特拋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男人只感覺背後緊貼著冰塊。

「你似乎很享受自己的旅程,先生。為什麼要說你很自以為是呢……因為你從來都不會去考慮,自己在萬夢多存在一秒,萬夢就會多一分被毀壞的風險。」她說道。「你也不想看到自己在萬夢中那麼珍惜的存在都因為你的錯誤而消失殆盡吧?」

眼鏡男把頭歪到受傷的肩膀一側,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瘋子一樣。

「你把自己當成了正義的劊子手?小姐,但我可並沒有犯過什麼滔天大罪。我只是像所有普通人一樣來到萬夢,在這裏追求一個滿意的答案。僅僅是這樣,我就需要為萬夢的毀滅承擔責任嗎??」

「對。」她倒是回答地很乾脆。有那麼一瞬間,男人感覺身上所有的傷口都延伸到了心臟。

「我真不明白這個夢對你來說有多重要多美妙,先生。哈哈哈哈……看看,這幾乎已經可以算是夢魘,你為了某些所謂的追求,吃盡了苦頭,看看你這一身傷!難道你沒有想過嗎,遇見我,是不是萬夢給予你的唯一的恩賜?不需要你來乞求,我本來就可以將你從這深不見底的噩夢中解脫出來,你可好!有機會卻不把握住,跟一頭倔驢一樣一意孤行。……咳,好話壞話都說得讓人噁心……」

「即使你完全不顧自己的安危,我也有足夠的義務請你離開——這不是針對你,先生。每個人來到萬夢就應該對這裏負責,沒錯,它出岔子了。現在的萬夢就是一潭死水,沒有源頭,也沒有出口。所有人,所有在萬夢中翻騰掙扎不能脫身的人,都會在裏面腐爛發臭,我們之中每多一個在無盡苦楚中喪失理智的傢伙,萬夢本身的存在就會多一分紊亂。」希格萊特說了這麼多話,居然沒有一處換氣和頓挫。「我只能扮演那個冷酷的漁夫,用盡骯髒的手段,把池子裏的死魚臭魚撈起來,丟出去。無所謂,你大可以怨恨我,可以隨意表示反對。我自然承認,在夢中死去又在醒來的世界復活,這滋味可不好受……要麼長痛不如短痛,要麼就隨着萬夢一起徹底墮入深淵,永遠無法見到光芒。這個選擇題,難道還需要你自己來做決定嗎?……」

……

眼鏡男無言。

她說的沒錯,他想。儘管她的語氣儘是狂妄自大,專橫獨斷,但她說的一點都不錯。眼鏡男大可以表示懷疑,可以不相信她的任何言語,可以簡單地將她的目的單純地歸結於想要奪取書而已。他盡可以將自己懷中的書作為砝碼,逼迫希格萊特不敢輕舉妄動,書的價值遠大於他自身的價值,這一點他無比清楚,希格萊特絕對不會冒著書被毀掉的風險而強行抹除自己。

可他沒有理由這麼做。至少,當被指責為一個自私的人時,他很是生氣。

「小姐。」他還是開口了。

「你的這一套說辭,它所依賴的根基在哪裏?為什麼我要相信一個試圖殺死我並搶奪我隨身物品的兇手的瘋癲話語。」

希格萊特冷笑一聲,指了指書。眼鏡男的手指下死力捏著書背。

「我說過,少來這套。」她挽回雙臂,展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因為你要的『根基』全在那本書里。那書里的內容你都爛熟於心,而且絕對不會懷疑。——為什麼?我雖然不知道你在夢中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麼,但絕對要遵循書的指引。哦,別擺出那種表情,你似乎太小看我了,先生。誠實一點,我說的那些話對不對?」

眼鏡男明白,他輸得一乾二淨。

「……對。」

「哈!哈!哈!」她非常激動,仰頭大笑。「聽着,我再重申一遍,你是死魚,我是清除死魚的漁夫;你需要書來幫助你苟活在夢裏,我需要書來幫助我把像你這樣的人驚醒……你猜我為什麼要在這裏喋喋不休跟你浪費口舌?!如果不是因為書在你的懷裏,你早就跟萬夢說永別了!」

就在眼鏡男正思索著要說些什麼時,希格萊特趁其不備,一把將原本刺進對方肩頭的短匕抽回,穩穩拿到手上。她就這樣揚手握緊著奪命的匕首,擺出時刻都會戳下來的姿勢,一步一步靠近,臉上只有淡淡的笑容。那是一種勝利就在不遠處時才會表現出的按耐不住的喜悅。

「你真的不怕我撕毀這本書嗎?!」眼鏡男猛地暴起,大聲咆哮著。他用僅剩的力氣將十指捅進書頁之間,經過不知多長時間摧磨的脆弱紙張發出乾脆的聲響。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在自己完全喪失意識之前將書的一半形體扯成碎片,無論這個瘋子出刀的速度有多快……

「是的,書的存在確實比你的存在高貴。」她說道,腳步卻完全沒有停下來的趨勢。

「但是書的存在相比萬夢的存在而言,多少還是有些過於微小了。「

她緩緩舉起匕首,慘淡的陽光落在因巨大的恐懼而面容扭曲的眼鏡男身上,在目標點畫出了靶心。

「不用害怕,先生。相信書中的言論,在夢裏死去,相對應着會在另一個對應着現實的世界醒來。你所經歷的這一切都會被忘掉,你仍然是你,即使精神上經受巨大的折磨,相比見到光明時的喜悅也會不值一提。你會想不起我是誰,我也不需要你的感謝……沒有了書,我自然還有其他了解萬夢的方法,至於時間還剩下多少,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我們所有人都早已背負了無法逃避的判決,我只是想在一切都無法挽回之前,盡一份自己的綿薄之力罷了……再見,戴眼鏡的先生。你的那份執著,我會表示欽佩的……」

刀光落下,沒有遲疑。

在這一刻,眼鏡男好像恢復了所有的神智和氣力,他輕輕把書本合上,那上面沾滿了他的血污。用手拍打著書本,嘴裏不停地喃喃自語。他開始回憶種種,所有見過的人,所有在夢中經歷的事,以及那個近在咫尺,幾乎下一秒就能如願以償的目標,那個他不惜千辛萬苦也要追求的無人知曉的答案……

只需要一瞬間,再不需要在夢裏承受更多的痛苦。這算是萬夢僅剩的仁慈了嗎?

「……如你所願吧,第三拓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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