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啟點」,第二幕

第一章,「啟點」,第二幕

稚氣未脫的男孩抬頭打量著四周,最後把目光定格在吧枱里的男人身上。

「這裏是……」

「歡迎光臨『啟點』,今日想嘗些什麼?」

「『啟點』?是什麼啊?」男孩的眼珠在靈活地轉動。

「這裏是一間酒屋,只不過,我們可以提供各種您可能喜歡的飲品。」男人頗有些得意。「今日有什麼想嘗試一下的么?」

男孩並沒有立刻回答,反倒是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男人。

「如果這裏是酒屋,那你就是酒保?」

「是的。」

「別人呢?」

「『啟點』只有我一位酒保,或者說,我就是這間酒屋唯一的主人。」

「哦……我是說,別的客人呢?」

「您是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飲品的價格在哪裏?」

「一切免費。」

男孩眨了眨眼,略略掃過周圍的幾張小桌子,最後挪動到吧枱前坐下。

很好,酒保的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愉快。

「如果您有什麼問題,我很樂意為您解答。」酒保說完就去忙碌了,不一會兒端上來一份不知名的飲料,用透明的玻璃盞盛裝着,粉紅的基底上點綴著白色的果凍狀的泡沫。男孩愣了好一會,最終端起來,一飲而盡。

酒保看着男孩睜大著雙眼含着嘴唇的表現,心中甚是高興。

「……不過在您發問之前,可否先告訴我,您如何稱呼呢?」

「金。」男孩回答得很是乾脆,但之後緊緊咬着嘴唇。

蠟燭的火光微弱了幾分,男孩還是沒有開口的意圖,這讓酒保略略有些為難。眼前這個孩子不過十五六歲,正逢對周圍事物都好奇的年齡段,但從他的眼神中得到的回饋卻大多是緊張和怯懦,酒保不由得有些擔心他之後的旅程會是什麼樣子。

他問道:「阿金,味道怎麼樣?」

「好喝。」男孩把頭轉到左邊,又回過頭向右邊張望。他又補了一句,「真的好喝。有那種甜絲絲的感覺,但是一點也不膩,口感也很棒。」

「想不想再來一份?」

「可以換換嗎?我想試試別的飲品。「男孩仰起頭,酒保望着他的像玻璃珠一樣的眼睛,笑着回答:「當然可以,你也可以來看我調製飲品的過程。」

男孩用手支著凳子,前伸著脖子,鼓起兩腮。一番操作后,酒保端上來一盞略顯粘稠的飲料,透體金色,男孩揉了揉眼睛,感覺它好像在不斷向外閃爍著溫暖的光暈,周圍的牆壁上漸漸顯現出飄搖的影子。

「哇塞,好厲害!它叫什麼名字?」

「朝日的使者。」酒保用潔白的毛巾輕輕擦拭著雙手。

男孩像捧著金色的獎盃一樣捧著向外放光的玻璃盞,眼中滿是希冀和驚奇。他輕輕晃蕩著盛器,眼睛隨着液面緩慢地轉動。他將玻璃盞送到嘴邊,輕輕吸了一小口,含住,讓自己的味蕾脫下所有的防備,一心一意地去品味液體在口腔里跳起的曼妙的舞姿。

「咕嘟」一聲,男孩收起下巴連連稱讚。

「天哪,好奇妙的感覺!說不上來的味道,好像……有一點酸甜,但是不澀,又有像酒一樣醇厚的口感……真的像是含住了一個小太陽!我還從來沒有喝過這樣的飲料!能告訴我是用的什麼材料嘛?」

酒保取出一個小罐子,裏面裝的是碩大的金色花瓣。「『啟點』絕大多數飲品的原材料都是取自花瓣,你剛剛喝的金色飲料,就是用向日花的花瓣製取的。這種花幾乎每天都在開放,據說它們的花瓣能夠留住陽光,即使摘下來貯存也長久不壞,摸上去還帶有暖暖的觸感。」

「用花瓣來製取飲料啊……真厲害。」男孩一臉陶醉的神采,「可我這一路上都沒有見過這樣的花朵啊。它們……」

「花岸。」酒保的口中緩緩吐出這兩個字。

「花岸?」

「一切花兒盛開的彼岸,鮮有人跡的聖地。」酒保的眼眯成一條縫。

「一切花兒盛開的地方……您知道它在哪裏嗎,先——生?」

「稱我酒保,就好。「

沒人注意到,連酒保本人都沒注意到,他右手的拇指和中指重重捏了一下食指的關節。

「酒保……先生,您去過那裏?」

「啊,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我只去過那裏一次。「酒保把手上的東西都放下來,眼中的光輝在鏡框上方逸出,額頭上多出一絲皺紋。「很美的地方,在那裏你可以清楚地聽到身邊萬物的言語,見到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第二次的花景,那裏是萬夢最純粹的地方,也是無數人所嚮往的夢的終點……它在萬夢的正中心。」

「……萬夢?」

酒保歪著頭,微笑地看着面前錯愕的男孩。

「這是你的夢,孩子。」

……

僅僅一小會兒男孩就安靜了下來,擺弄著吧枱上的玻璃盞,說:「確實……在現實世界我應該嘗不到這種飲料,包括這一路上的經歷,很難說不是在做夢……但是這和我之前做過的夢都不一樣……」

蠟燭的火光一跳一跳的,很是不穩定。

「可以跟我講講你來這裏的經歷嗎,阿金?」酒保坐得更近了些。

「我想想……我一開始是在下落。」

「嗯?」

男孩深吸了一口氣。

「是的,當我第一次睜開眼時,我是在不受控制地往下落。我好像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周圍都是那種……那種白得瘮人的顏色,像一個蛋殼。我想喊,但是發出的每一分聲音都被這個蛋殼一樣的空間吸收掉。下面也是純白色的,我甚至分不清腳下是洞還是地面……「男孩頓了頓,」那種感覺真的是太難受了。我好像整個人都正在被拉扯,被狠狠地拖拽,呼吸不順暢,腦袋很暈,看什麼都是蒙上了一層陰影一樣,我一直在安慰自己我一定是在做噩夢……後面我感覺很冷很累,整個人好像虛脫了一樣,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因為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強烈了——已經要比夢真實得多了。我很緊張,拚命想抓住什麼東西,但是周圍的空間好像是無邊際的,純白色的背景跟影子一樣沒有實體……」

酒保目不轉睛地看着渾身發抖的男孩,把一隻手輕輕搭在他的肩頭。

「然後我驚訝地發現,我的腳下出現了一點黑——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那種黑色彷彿有生命力一樣,不斷在吞食著周圍的白色背景,等我回過神來,半個空間都變成了黑的。這之後,黑顏色的擴張逐漸變得瘋狂起來,就好像……好像把自己潑出去似的,不斷把自己往白色的背景上潑灑,濺得到處都是,直到我發現整個空間都變成了黑色,沉悶得嚇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就感覺不到自己在掉落了,我好像在漂浮,這時周圍的黑色彷彿發現了我,開始向我撲過來,我——我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後來呢?」

「當我醒的時候,天上在下大雨,我全身都濕透了。我面前只有一條小路,我已經沒有心思去思考我現在在哪兒,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找個地方避避雨——雨真的是太大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噼里啪啦這麼響亮的雨聲呢。」

「然後你就跑到了這裏?」

「嗯……沿着那條路跑一會兒就到了這裏。不過很奇怪的是,我一踏進這扇門,身上立刻就幹得透透的了,好像壓根沒沾上水一樣。不過這是夢,現在你告訴我了,既然是夢,那這就很合理了,對吧?呼……」

阿金看着面前這個男人皺緊了眉頭,心中頓生一種不安。

「阿金。」酒保發出的沉悶的嗓音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嗯……阿金?」

「怎麼啦?」

「在外面你只聽到了雨聲嗎?」

「是啊。「

「你再好好回憶一下——是不是雨聲太大了,導致你沒有聽到其他聲響?」

「額……沒有。雨聲是很大,但是我確實沒有聽到其他小聲音。也許有,但我想不起來了——來到這裏我的記性變差了許多,我都沒有關於自己入睡前的記憶了,唔……有什麼問題嗎?」

酒保在吧枱下捏著自己的手指,拚命讓自己冷靜下來。

「哦——沒什麼,沒事,阿金,現在你可以放鬆一會兒了,放心吧……還有什麼想喝的嗎?」

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一定是這孩子忘記了,一定是的。萬夢的秩序不會出現錯誤,不然他怎麼可能會完好無損地來到「啟點「——不對,不能算是完好無損,他踏入朦朧之間的經歷太過於恐怖了,好好想一想,除了他之外還有別人是這樣進入萬夢的嗎?……好好想想那些人的陳述……

「酒保……先生?」

不,沒有……很少,不……根本沒有,他是唯一一個有着這樣痛苦經歷的人。想一想你自己,該死,想想你是怎麼來到萬夢的——你當時應該也是經歷了不少挫折,但是,並不痛苦,並不害怕……那他又是怎麼回事?他沒有聽到應該聽到的聲音,卻經歷了不該經歷的過程……是萬夢的秩序被改變了嗎?除非……不,不可能……希望不會……

「酒保先生!」聲音把後面的火光震得散亂。

「……啊!」

「您沒事吧?」阿金焦急地問。

「哦……哦哦,沒事,沒事沒事……剛剛稍微走思了一會兒,非常抱歉……這是作為酒保深刻的失職,希望您能原諒。」酒保下意識鞠了一躬,頭髮擦過吧枱的邊緣。

「酒保先生,可以跟我講講關於這座酒吧的故事嗎?說起來,這一路上我只見到了這一座建築哎。」阿金湊上來笑嘻嘻地說。

「這樣啊……」酒保托著下巴若有所思。

應該不會有事的,啊,這麼久的時間都沒有出現問題……他在轉移話題呢,他看出來你在憂慮,沒有用。好了,辦正事吧,酒保,去盡酒保的責任……

「你知道為什麼這間木屋被稱為『啟點『嗎,阿金?」

阿金搖了搖頭。

「對於所有踏入萬夢的來客而言,這裏都是他們在夢中的旅途的啟程之點。」酒保清了清嗓子,又恢復了他一貫優雅的語調。「當然,也包括你哦。」

「夢的旅途?那我接下來要幹什麼?」

「不用着急,孩子。所有人來到萬夢,都是為了尋找一個答案——一個在他們心中困惑了許久的難題的答案。也許你並不會意識到自己在思索什麼,但是你的意識會幫你在萬夢中投射出來。」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順着你的所見所聞,去傾聽,去感受,去理解——當然,你不會是孤獨一人,總會有某些存在來引導着你達成你的目標,所以,請不要忽略了存活在你夢中的它們的陪伴。也許你會遇見許多困難,但是放心吧,它們不會離你而去。」

「你知道,這是一場夢——夢會醒。當你認為自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你在萬夢中的旅程就結束了。當然,如果你一直未能找到自己所思之所在,你將無法從中離開——我希望每個人都不要陷入此種境地,但若真有不幸,『啟點』永遠為你敞開一側門扉。重新來過,也許是最佳的選擇。」

「好了……阿金,現在你有什麼打算嗎?」

男孩沒有立刻回應,只是抱着玻璃盞一點一點喝着飲料。當最後一滴金色的流體淌進喉嚨,他突然像想到了什麼似的,誇張地點了點頭。

「嗯?」

「我想……我想去花岸看看。」阿金興奮地兩眼放光。「我想去看看那裏還有什麼花,更想摘一朵新鮮的向日花,我想看看,只有夢中能見到的花景是什麼樣子的——畢竟是一場夢,不抓緊時間做一些什麼值得回憶的事,那太可惜了!」

「啊,是這樣。那倒也不是不行……但這樣的旅程太過於艱難了些,千萬不要半途而廢啊。不然,你就無法順利地從夢中醒來了。」

酒保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輕鬆一些。

「沒問題!對了,酒保先生,您說自己到花岸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有多久了?」

酒保微笑着搖了搖頭,「我只能說,我是第一個到過花岸的人。」

「那如果我摘回了您不曾見過的花兒,您可不可以試着調製一些新的飲品?我想嘗嘗看!」

「嚯,那本酒屋非常榮幸能夠請您來參與我們的新品試驗哦,阿金先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兩個人都開心地笑了。

「好了,金。」酒保好像放下了重擔一樣,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最後再請你喝一杯。」

「酒保先生,謝了,我已經喝不下了啊……」

但吧枱上擺出來的飲品與其他都不同,如果其他飲品還能看出是流體的話,那這個稜鏡般的容器里盛放的,幾乎是凝固的「顏色」——根本看不出來它一點兒作為流體的特徵。遠遠看去,搭配着容器的形狀,就像是一滴異色的淚。

「這是……?」

「相較於某某飲料,我更喜歡直接稱它為『鵝黃』。當然它也並不是什麼能夠輕易飲用的飲料。它就是鵝黃。」酒保一轉常態,幾乎是用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在發號施令,「喝了它,金。」

金搖了搖頭,將淚滴中的顏色灑落在舌尖上。

「為什麼它沒有味道……」

「別問。」

「……」

酒保收拾掉所有的材料,輕輕擦拭了一遍吧枱。輕聲說道:「好,現在你終於可以踏上萬夢的旅程了,祝你順利,阿金。」

阿金還想說什麼,最後只是擠出來一句話:「我會的。」

「那就好,哈哈哈哈……不用那麼緊張,啊。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無論你的目標是什麼。」酒保臉上的笑容總有一種使人安心的力量。

「嗯嗯!」

……

這就是我能做的了,孩子,我儘力了。

希望鵝黃色的奠基能夠幫你克服萬夢的黑白侵蝕。

希望我們不必再見。

……

酒保吹滅了蠟燭,這會兒房間里雖然仍不太明亮,但是也不至於什麼都看不見。

「好了,今天的最後一位客人送走了。」他嘟囔著,「好了,不用再惦記什麼了。」

雖然他真的很是在意那個孩子遇見的異常狀況,雖然它有可能動搖整個萬夢,甚至影響到他自身。

他只是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癱坐在地上,靠着堅硬的柜子。

「晚安……」

「說起來,上一次整整一天只有一個客人的情況,是什麼時候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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