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珠珠最近很煩。

因為她名義上的夫君、南域之主元蒼天尊就要巡幸諸州回來了。

珠珠全名蘇珍珠，是一頭小鳳凰，當今的北荒少君。

兩百年前，她爹死了，臨終前怕她小小一隻被誰給暗殺了欺負了，就用蘇家繼續鎮守忘川做威脅、想方設法軟硬兼施把她嫁給南域的元蒼天尊，託付了一個老金龜婿。

元蒼天尊是南域之主、太上至尊，是當世六合神州第一人，但他性情沉峻冷漠，威嚴深重，是個老古板，對這樁婚事一直不喜，也不喜跋扈嬌蠻的珠珠，除了交神雙.修的時候，平日總動不動對她訓斥說教，珠珠討厭死他，婚後根本不和他在南域住、跑回北荒還住回自己家，和他分居南北，百八十年不見一面。

這兩百年元蒼天尊巡幸諸州，沒功夫管她，珠珠逍遙自在，還在家裏嘗試煉化牽紅符玉。

她們蘇家是妖祖鳳凰血脈，世代鎮守忘川，霸據神州一方，實力權勢強橫之至，千萬年傳承不絕，備受天地大氣運厚愛，但也因此受到天道制衡，血脈兒女代代有情劫，情劫即為生死劫，渡不過則死，渡過則涅槃，脫胎換骨實力大增，才可真正君臨北荒。

珠珠天生倒霉，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情劫對象，她的初戀是個傻叉，現在的夫君也是個傻叉，都不靠譜，為了儘快渡情劫涅槃，她就把牽紅符玉翻出來，辛苦煉化，想靠牽紅符玉給她找對象。

牽紅符玉是她們蘇家祖傳的神器，具體的來歷連蘇家人也說不清，只知道是老祖宗九赤鳳留下來的寶物，能指引蘇家人尋到牽紅線渡情劫的對象——紅線所牽，天定良緣。

珠珠對符玉充滿期待，兢兢業業煉化了數年，眼看要成功了，就差最後幾道工序，加點龍鱗龍血做引子，就能把符玉叫醒，但這個時候，元蒼天尊居然因為舊疾複發、要提前回南域了。

珠珠就很不高興。

因為那死老東西一回南域，必定派人來詔她過去，要她過去和他交神，幫他療傷。

這就打斷了她的煉玉大業。

珠珠算了算時間，覺得不能耽誤，一定要在那老東西回南域之前，把她的牽紅符玉煉出來。

珠珠當機立斷，叫上貼身侍女阿蚌，風風火火跑出北荒去「借」龍鱗龍血。

·

珠珠最後決定去西海借東西，一路到了西海之濱的萬礁城。

西海位於四海最西，坐落於神州東疆，論海疆之廣袤只略次於四海之首的東海，海中精怪大妖無數，海陸之交的邊陲都因此漸年發展出百千座大大小小的城池鎮落，這其中尤以萬礁城最為盛名。

正值每三年一次的西海大潮，黃昏時分，日輪西垂，海浪巨涌，上岸的海妖與遠道而來的各方客商齊齊匯聚萬礁城，到處熙熙攘攘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珠珠使喚阿蚌去找人，自己剛找了間熱鬧的茶寮二樓坐下，就聽下面說書人抑揚頓挫講她的傳奇事迹。

「卻說那北荒少君，乃已故的忘川紀焱大君之獨女，單姓蘇，雙字上下珍珠。」

喧嘩熱鬧的大堂里，說書人說着已經翻來覆去說了八百遍的話本，竟然還能聲音高亢，唾沫橫飛：「傳說這小少君出生時便生得一團粉白，嬌美可愛，唯有一點不足，這小少君雖為鳳凰血脈，出生時竟有荊棘鳥在窗外徘徊，歌唱不去，極為不詳，要有人問這荊棘鳥為何鳥？古籍有言，是毛團大小、無足之鳥，一生尋荊棘而飛，以身刺荊棘枝，流血歌盡而……」

——毛團大小，沒有腳？！

珠珠面無表情聽着，額角青筋跳了一下。

「…這蘇小少君果真應驗，一生情劫難渡、命途多舛。」說書人唏噓道：「這蘇少君三百歲那年，按祖制入長安學宮求學，與一魔族少年相知相戀，花前月下、互訴衷腸，還為其毀了一身元脈，卻不知那魔族少年竟早已心有所屬，家裏還有個自小一起長大的花容月貌的表姐，上這九重天不為別的，正是為了盜寶回去救表姐，那魔族少年花言巧語哄騙少君，趁當年盛央境大變，盜取北荒老大君的寶物琉璃珠逃回魔界，如今已成了威震魔界的新君，只可憐那蘇小少君，毀了元脈，又被情郎欺騙，深受情傷，嘔血傷心，日夜嚎哭…」

——嘔血傷心，日夜嚎哭？

珠珠額角綳起兩根青筋，在發飆的邊緣左右橫跳。

「……再後來，這兩百年前，北荒老大君病逝，臨終前將小少君許配與南域元蒼天尊，以繼續鎮守忘川安危挾持天尊，強定下這樁連理婚契。」說書人說到這裏，下面的賓客已是按捺不住，紛紛插嘴唏噓道：「紀焱老大君也是昏了頭，竟敢脅迫天尊，天尊堂堂南域之主、更是蒼稷神王轉世，為我六合神州第一人，豈能受他這等要挾。」

「就是，況且，咱們誰不知道，天尊最喜愛中廷的瓊犀小公主，如珠如寶，寵溺非凡，從來不把其他女子放在眼裏。」

「唉，這蘇少君也是可憐，小小年紀，情路坎坷，自嫁給天尊，聽說連南域太天宮的門都沒踏進過幾回，真真是守活寡。這兩百年了，天尊御駕巡幸八方，連一眼都沒瞧過北荒。」

「強扭的瓜，畢竟不甜啊…」

「誰說不是呢，說起來，這蘇小少君命也太慘了，鳳凰妖族都是美人，這小少君據說也是位風華絕代的美人，怎麼沾上什麼男人，人家都不喜歡她呢……」

珠珠再也聽不下去了。

二樓角落裏，一個戴着赤紅色兜帽的纖細人影蹭地站起來，對抵一下拳頭，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天涼了，是時候砸個茶樓祭祭天了。

「小姐——」

一個高大健實的年輕女孩氣喘吁吁衝上樓來，邊興高采烈說：「小姐！信送過去了！我跑出酒樓的時候，那老龜丞相正急慌慌召侍衛，要跑回龍宮去稟告呢。」

「一會兒龍宮收到信，必定就找您來了！」阿蚌碎碎念，又憂心起來：「不過，小姐，您確定西海王會幫您嗎，那可是龍鱗和龍血啊，很貴重的，人家能願意嗎…」

珠珠準備砸茶樓的行為被打斷，聽着她絮叨絮叨，勉強暫且壓下報復社會的念頭，手一揮說：「沒事，他必定願意，我們多少年的老交情了。」珠珠說：「當年我們一塊在長安學宮上學，純純的同窗之誼，如今我有求，要他點血和鱗片怎麼了，他難道能冷眼旁觀嗎？不可能的，他必定義不容辭！鼎力相助！」

阿蚌陷入了沉默，過了會兒，才弱弱說：「…小姐，您還記得…那時候您把西海王按進學宮湖裏打的事嗎。」

珠珠鏗鏘有力的聲音一卡。

珠珠：「…有這回事？」

阿蚌怯怯點頭。

「…那年西海王還只是太子呢。」阿蚌小聲說：「他諷刺您沒有腳、尾巴短，您逃課把他按到學堂湖裏打，還把他的尾巴打折連繫了三個蝴蝶結。」

珠珠：「…」

珠珠：「……」

沉默，沉默是此刻的茶樓。

阿蚌眼淚汪汪：「小姐，人家還能願意鼎力相助嗎？」

珠珠沉默了一下，露出反派的經典冷酷表情。

「他最好是願意。」珠珠凶神惡煞：「否則我就幫他願意。」

阿蚌：嗚嗚嗚，就知道會這樣！

珠珠喝了滿肚子的茶，包括半肚子的氣，帶着阿蚌出去街邊吃包子。

臉盤大的海鮮餡包子和海菜餡包子，珠珠悶頭大吃，葷素搭配幹完了五盤，腮幫子塞得鼓鼓，才終於像個正常年輕雌性生物捏著包子一口口細嚼慢咽。

阿蚌還在她對面狼吞虎咽，珠珠聽見旁邊桌的客人們聊八卦，照例聊了八分鐘她的傳奇事迹，聊了五分鐘衡道子那死老東西和瓊犀公主的風流韻事，罵了三分鐘老挑事的魔界並分析了六合神州局勢，夾雜着一分鐘對於西海王新納兩房漂亮小妾的羨慕。

珠珠忍耐就著自己的八卦下包子，差點又吃成個妖怪。

這時候，街面突然傳來金石甲胄碰撞聲，小巷子裏擁擠的遊人被驅散，包子鋪里的客人不知何時都消失了。

生著魚耳的龍宮禁衛們畢恭畢敬簇擁著一個高大修長的人影走來，走到包子鋪旁邊便悄然退下，只有藍王袍箭袖的青年負着手走過來，抽出她旁邊的板凳，慢悠悠坐下。

「呦。」他隨手拍了拍衣擺不存在的灰塵，不緊不慢：「蘇大小姐怎麼捨得出北荒，大駕光臨來我這西海了。」

敖金瓴是個相貌極斯文俊美的男人，細眼薄唇，眼尾上翹，有種笑吟吟的薄情風流相，通體養尊處優的貴氣，唯有那雙湛藍色的冰冷的豎瞳，在黃昏的偶一浮光中，如細刺顯露出龍的森森妖態。

珠珠吞下嘴巴里的包子，拉開兜帽，扭頭看他。

黃昏的金紅霞光下，敖金瓴眯着眼，看着那赤眼的絕色小鳳凰扭過頭來，那雙血寶石似的漂亮鳳眸泠泠落在他身上，又高傲，又冷漠，又不耐煩，還像過去任何時候一樣，哪怕求着人，也沒有半點求人的樣子。

「我要點你的血，和鱗片。」她乾脆利落地說：「東西我是必須要的，你想要什麼報酬，直接說。」

聽聽，這是什麼鳥言鳥語。

敖金瓴心想，幾百年了，這女人還是這狗屁德行，光有張討人喜歡的臉蛋，就是沒心肝。

敖金瓴皮笑肉不笑：「我要是不給呢。」

珠珠頓了下，猛地把手中筷子插穿一摞盤子，筷子和盤子一起咔嚓咔嚓斷掉。

「那你就會看到超級恐怖的惡鳥咆哮。」珠珠對他超凶呲牙：「嗷嗚～～」

敖金瓴：「……」

個小鳥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