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柳十三

第129章 柳十三

十丈軟紅……

這個地方,既有十丈,也有軟紅。

竹葉青在跳下來的那一瞬間,就已完全明白這個名字的含義。

紅塵三千,皆為過往雲煙,可是此時此刻,他卻快要湮沒在這滾滾紅塵之中。

這裏既不是空不見底的深淵,也不是窮凶極惡的地獄,這裏是荼蘼所言,人間極樂地,醉生夢死鄉,即便死上十次,也心甘情願。

他只是隨着一條從上而下斜向鋪陳的長幔滾落,不見盡頭,也不知會被帶去哪裏。

一條條絲綢包裹着身體此起彼落,這柔軟的觸感就像是無數條女人細嫩的臂膀,他不斷被環抱住,再不斷被推開,接着陷入另一個懷抱中,她們在你面前撩撥清風,在你耳邊細語呢喃,在你身後輕輕撫過,溫情脈脈,繾綣纏綿。

這裏,是世間一切美好的源起,也是一切慾念的終結。

長幔,耳畔,身側,瀰漫着數不清辨不明的香氣,有亘古雋永的沉檀之樂,有清微淡遠的蘭芷之幽,有馥郁濃烈的脂粉之欲,有靈動嬌俏的香果之趣,它們似是再也不必區分時間與空間的錯位,被曾經路過這個地方的女子將身上的氣息悄悄地印記在了上面,永遠留存下來,再被另一個人偷偷發現。

亂花漸欲迷人眼,此情此景,怎能不讓人淪陷?

更何況,他目無所及,便更加不能辨別。

依舊無聲的安靜,讓他無可尋索,而紛亂的芳菲只會攪擾了他的思緒,此刻他僅剩的感知外界的方式似是全都被剝奪,只能放下一切心緒,隨着這帷幔滾落,像案板上的羔羊,任人宰割。

只是突然,他停下了,靜靜地躺在鋪滿絲綢與毛氈的地上。

這是否意味着,十丈軟紅已經走到了盡頭?

而盡頭的那邊,最先下去的人,是否已在等着他?

他還沒有來得及起身,就察覺到一股溫熱的氣息在朝着他靠近,一條柔滑而又堅實的小腿已然搭在了他的腰上,能夠感覺得到,那足背處的脈搏隨着淙淙的血液流動而跳躍着,漸漸跟他自己的心跳融成了同一個節奏。

「荼……荼蘼?」

他的喉結輕輕顫抖,磕磕巴巴地問著,想要起身,可是整個身體卻有些不聽使喚地僵住,任由旁側的人慢慢整個壓在了他的身上。

有一股溫熱的吐息之氣從耳旁陣陣傳來,使得他只覺側臉不由微微酥麻,慢慢變得滾燙,可是氣息中夾雜的香甜味道卻讓他覺得有些陌生,他此時已分辨不清這香氣是來自這條布幔,還是這個女人。

直到,女人的手掌搭在了他的手心。

竹葉青突然猛地推開她,翻了個身便站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沉聲說道,「你不是荼蘼。」

「哎喲喲,真是個口是心非薄倖郎。」

還躺在紅毯上的女人只是翻過了身子,勾翹着腳尖,手撐著腮側卧在一邊看着他,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她,不是嗎?」

聽着這樣的話,竹葉青皺了皺眉,臉倏地漲紅了起來。

「你這樣的男人我可見得多了,你雖早就認出了此卿非卿,可卻過了好一陣子才想到把我推開,我知道,你……也……想。」

竹葉青一直低垂著頭沒有回應,他當時只是覺得,不忍傷她的心。

如果一個人被厲色拒絕,從而在眾人面前失了顏面,那對這個人來說無疑是一件很殘忍的事。

可是,事後他卻想明白了,懂得拒絕,有時候只是一種美德。

如果一個人不能被及時拒絕,反而由生痴心他念,愈陷愈深,那對其可就更加殘忍了。

可他又能再說些什麼呢?

他此時的無聲,只是想要儘可能地尊重她。

現在人家對他的一番判詞,他無言以對,若是他承認,那他便是這口是心非的登徒子,若他否認,若他闡明緣由,可即便他義正辭嚴,然而事事這般計較,那又豈非太沒有風度了?

索性,還是什麼都不解釋的好,罪名他擔着,是非便由她們說去吧。

「好容易有個敢從這道門下來的人,卻是這樣一番做派,哎,孰不知到底是個假正經,還是個銀樣鑞槍頭?」

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女人的聲音甜美婉轉,說起話來的時候,有如唱着歌的黃鶯。

她說罷便嗔笑了起來,身旁的人也跟着鬨笑成一片。

他聽得清,這個地方,有數十個不同的笑聲,來自不同的方向,那就意味着,至少有數十個不同的女人。

可是不管他怎麼努力,都沒有從這些笑聲中找到屬於他所尋之人的那一個。

方才說話的女人輕輕嘬了一口手上的旱煙袋子,吐出一道青灰色的煙圈,紛雜的香氣中也頃刻間多了一股氤氳的嗆味。

她輕搖腰肢,一步一踮地朝着竹葉青的方向走了過去,走到他跟前,將另一隻手上提着的鏤花燈籠拎高了些,細細打量著。

柔和的光暈映在竹葉青刀鋒似的鼻樑上,她的目光也跟着溫柔了下來,下意識地將旱煙袋子藏到了身後。

「想不到在十二樓也竟能見到這樣的玉人,怨不得小樓那丫頭平日裏對着那些揮金如土的恩客都擺着一張臭臉,剛剛卻偏偏要賴在你身上死活不肯起來,左右想着,幾經風月,丫頭們也算是多少有點見識,哎呀呀,今日一見,倒是我見識實在是太淺了。別說是她,就只說我自己,如果能得允這位公子的一枕良宵,哪怕倒貼上一千兩銀子,哪怕就是明天日升時候死了,這輩子也值了。」

「呸!你們幾個玩笑,可別拿我說事兒。」

小樓聽着她對自己的數落翻了個白眼,立刻站起身來理了理剛剛有些壓皺的衣衫。

「瞧瞧,自己的法子不成,別人才說兩句,她就惱了。」

拿着煙袋子的女人努著嘴笑道,

「也就那些附庸風雅的土財主拿你當個寶兒,還編了個什麼……人間春色共一石,小樓獨佔十一斗,天下其他人共欠一斗,要我說啊,你就是再過上個十年,也照樣比不上她。」

「我自是不如她的。」

小樓並沒有因此戲言而氣惱,只是頗為可惜地瞥了一眼竹葉青,好像她不是替自己可惜,而且替竹葉青可惜,她側扶著雲髻從他身邊輕聲慢步走了過去,一步一窈窕,就像一隻驕傲的孔雀,

「你不必這樣一臉的愧疚,我又沒有因為你的拒絕而感到丟人。

銀子是你的銀子,花得心甘情願,才會再來花。

人各有所長,承認自己不如別人又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沒本事的女人才會去嫉妒別的女人。

至於男人嘛,這天底下有的是,風花雪月,各有所好,喜歡我的自會來找我,我又不差你一個。」

竹葉青卻是頭遭遇到這樣的事情,多做解釋不合時宜,可不做應答又頗為不敬,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就只聽得身後的帷幔上突然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這聲音來得巧,來得也正是時候,因為它把所有人的目光都牽引了過去。

「喔!」

弄梅拍了拍自己的臉,盡量使自己不會沉迷在這如夢如幻的地方,可發出的驚嘆卻也是由衷的,就像剛進門時看到的那尊花神雕像一樣。

暗室深邃,卻並不狹窄,紅燭昏沉,卻處處生機。

這個地方,三步一紅燭,五步一銅鏡,每一面鏡前都倚坐着一個風姿綽約的婀娜美人,這是她們梳妝的地方。

美人如畫,各有風骨。

燭光灑進她們的眸子裏,而那目中的秋水又映入鏡中,鏡中人,影成雙,又全然浮現在她的眼前。

她不禁感嘆,若是地獄真的長成了這個樣子,只怕是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恨不得現在立馬去死。

「你怎麼也下來了?」竹葉青當然聽出了這是弄梅的聲音。

「我……」

弄梅欲言又止,轉頭看了一眼緊隨着她一起下來的忍冬,心想着如果她此時告狀,或許使得竹葉青與荼蘼兩人之間也會心生嫌隙,那她剛才的賭約不就輸定了,於是改口說道,

「我們有點擔心,所以就跟着……」

「這位公子想必是第一次來十二樓,還不太懂咱們這兒的規矩。」

那女人看着他身後一大一小兩個姑娘,斂起了方才溫柔如水的笑意,又重新嘬了一口手中的煙袋子,

「咱們這兒是十二樓,可不會歡迎柳十三。」

她的話一說完,周圍的姑娘們又鬨笑成一大片,可竹葉青卻是滿面遲疑,他聽不懂,沒法去做回答。

「柳十三是誰?」

弄梅卻不管不顧那些有的沒的,她不懂的,便只管問出來,毫不忌諱。

女人輕笑一聲,意味深長地看着角落裏另一個雖然一直不說話卻讓人沒法不注意到的女人。

「小丫頭,你可去吃過咱們永安巷的聚香樓?」

「你說的,是那家名氣特別大,在九州十二部都開了分堂的火鍋店?」

「對,咱們江陵也有一家分堂。」

「聽倒是聽說過,不過我沒有去過,聽人說,那裏的菜品很貴?」

「是啊,聚香樓之所以名氣做得這麼大,就是因為它賣得貴,每樣菜品比其他家價格貴上一倍,分量少上一半。」

「啊?」

弄梅不可思議地眨眨眼,

「這樣的店,為什麼還能開得下去?」

「因為它還有另一個特點,更重要的特點。那裏包容四海,氣吞萬象。不論你點的是一千兩銀子一桌的山珍海味,還是免費的清水鍋底,裏面的人都能讓你感覺到什麼才是真正的賓至如歸。」

「我好像有點懂了,就是服務好唄。」

弄梅撓了撓頭,

「不過要是裏面的夥計真就這麼熱情,怕是也沒人好意思只點不要錢的清水鍋底的。」

「可柳十三就偏偏不同了,他每日都要去聚香樓,每日都只點一份清水鍋底,每日都自帶食材,每日都蹭上數十盤堂內免費的冷食配菜。」

「啊?那不就是白吃白喝嗎?」

「來者是客,人家聚香樓大本生意,不稀得與這一兩個吃白食的客人計較,可咱們十二樓是小本買賣,自然是不同的。」

弄梅聽着她的話,瞬間明白了什麼,轉頭看了看忍冬,又低頭紅下臉去,沒再繼續追問。

這個女人所謂的柳十三,含沙射影的可不就是她家公子,來十二樓找樂子的人還自帶姑娘,那與去聚香樓自帶食材又有什麼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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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夜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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