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掉落

第二章 掉落

裘浩銳掉落在地的時候。

這一刻不知怎麼,他突然很想家。

緊接着,他感覺到痛,撕心裂肺的痛。

記憶中的家鄉,夜晚不論陰晴,總有一截星星橫亘在天邊,從東向西貫穿整片夜空。

漫天繁星,宛若蜿蜒銀河,靜靜淌過眼底。

他就在折雨山的山峰上,在他見慣的那片天幕下,淡淡柔和的銀色光輝飛越到他衣角,他那時從來沒感到過痛。

裘浩銳的嘴角輕輕一動,牽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躺在地上,用力睜開眼,透過顫抖的視線,直愣愣看向高遠處的天空。

此天赤色如血。

他的心像是被針刺了一下,一陣陣地收縮起來,胸口似乎被什麼東西牢牢堵住,每一次呼吸都令他更加僵冷。

痛苦再度淹沒而來。

蒼茫大地好似無限廣大,又直又硬,他垂下眼帘,盡量蜷縮身子,把自己抱成一團。

耳邊響着嘈嘈切切的腳步聲,咚咚咚的,十分吵鬧,每一步都似乎踏在裘浩銳的心弦,從遠到近,從近到遠,未有中斷。

裘浩銳的意識卻漸漸中斷。

他倒在一處礦地上。

周圍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很多人從裘浩銳身邊走過,然而沒有人理會他。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對裘浩銳視而不見,似乎早就習以為常。

這些人一個個神情麻木,衣着簡陋,身上各自背負着大小不一的赤色石塊,拖着沉重疲憊的步履,從裘浩銳身側繞過。

只偶爾有個別人會停下來。或駐足看他一眼,又徑自離去;或俯身拍他幾下,見他沒有任何反應,猶豫后也隨即離去。

更偶爾的,也有對話飄過,「又有人累倒了,要不要渡他一點元兮,緩上幾天,興許還能活下去。」

「活着也是煎熬,元兮省著點自己用吧,何必浪費給別人。」

「唉,活受罪啊,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裘浩銳不知道自己在這裏躺了多少個日夜,他意識時斷時續,昏昏醒醒,每一次清醒過來的時候,都能感覺到體內一股股熱流激蕩。

隱隱的刺痛,散發向四肢百骸。

恍惚間,似乎有人湊到他跟前,盯着他看了一眼。

「這個人有點奇怪。」這是一個帶着古怪腔調的聲音,語句間抑揚頓挫的起伏迥異於常人。

「怎麼了,阿遮?」一個清澈的聲音回應道,轉眼便發出一聲低嘆:「他在這裏躺了好久了,也不見有人救救他。」

「只怕是死了。」阿遮道。

「把他帶走埋了吧。」清澈聲音回道。

「這裏每天都要死人,你哪來那麼多閑心,我們還要採礦呢。」阿遮搖頭道,「讓他在這裏塵歸塵,土歸土吧。」

「這不正好擋到我們的道了嗎?起碼清理到一邊去,在大路上看着讓人不舒服。」清澈聲音勸道。

「小五,你太容易心軟了。」阿遮一笑道,沒再回絕。

裘浩銳感到自己被人橫腰抱起。

這人的臂彎雖沉穩有力,但能聽到呼吸粗重,顯然也有些吃力。

裘浩銳眼皮微微顫抖,撐開一條眼縫,看向上方的人影。

阿遮完全沒有注意到裘浩銳這點微小動靜,他衣衫破爛,黑髮髒亂,掩蓋了面目,身上背負着一塊碩大的赤色石頭,約一人多高,比起周圍人背負的石頭都要大上一些,顯得極為沉重。

小五跟在他後面,身上同樣背着一塊不大不小的赤色石頭,道:「還是交給我吧,你今天開採的赤石太大,再加上一個人的重量,恐怕吃不消。」

「這麼大的赤石都背了,還差一個死人嗎?」阿遮道,「你要是修為再高些,我倒情願讓你幫我。」

小五深知自己這個朋友的能力,見狀也不再勸,默默跟在阿遮身後走去。

礦區之間的道路四通八達,人流絡繹不絕,兩人一前一後,一路無言,逐漸遠離主礦區,走至一處人煙稀少之地。

此時天色暗赤,晴朗無星,散落下的泛紅光線,將眼中所見皆籠上一抹淡紅。

周邊山岩裸露,低矮層疊,一眼看不到盡頭,四處都是光禿禿一片,沒有植被覆蓋,也聽不到鳥語蟲鳴,顯得死寂沉沉。

到達此地以後,阿遮便將裘浩銳扔到一旁。兩人將背負的赤石卸下,提起隨身攜帶的掘礦器具,隨便挑了處平地,開始挖土。

「埋屍是你們那邊的習慣嗎?」阿遮問道,手中動作不停,掘礦的器具用來挖土自也輕鬆,幾乎不費什麼力。

「是我以前認識的一個朋友,他那邊的習俗是死者入土為安。」小五搖頭,「我覺得挺有意思。」

「在土裏為人踐踏,也能安么?」阿遮怪異地笑了一聲,隨即疑惑道,「你在這裏還有其他朋友?」

「被拘為奴那麼多年,剛開始自然會認識一些人。」小五微微靜默,輕聲道,「等他們都死光了,我也不再有興趣結交他人了。」

「既成奴族,一切都身不由己。」阿遮不置可否地笑,「朋友,那太虛幻了。」

小五也露出苦澀笑意,似乎不願再提及往事,回頭看了看旁邊不遠處的裘浩銳,問道:「對了,你之前說那個人奇怪,是什麼意思?」

阿遮轉頭也掃了裘浩銳一眼,散亂的黑髮掩蓋了目光,他沉默間似有一絲異樣,道:「那個人和我們不一樣,他不是奴族,身上沒有奴印。」

聞言,小五明顯吃了一驚,情緒立時從方才的低落中擺脫出來,神色大為震動,顯然是不敢相信。

「真的假的?你可別騙我!」

他放下手中器具,扭身跑到裘浩銳身邊,蹲下探查。

「真的沒有奴印。」小五輕吐一口氣,一時竟有些心潮起伏,他發現了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

「這個地方除了奴族,就只有太元宗的修士可以進入。我本以為他是太元宗的人,許是內部爭鬥遭遇意外,流落到此。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遮跟了過來,口中微作停頓,道:「但我方才抱起他的時候,修為卻沒有受到抑制。」

奴族之間,彼此修為會受到抑制。除此之外,作為此地奴族的主人,太元宗的修士也可以天然壓制奴族的修為。

而這個人……

雖說已無鼻息,已無心跳,體內也無元兮流轉,顯然早已散盡。

縱然如此,面對這具似乎死去已久的屍體,小五的修為本也應受到強烈的壓制。

可正如阿遮所言,並沒有。

「你說,他會是什麼人?」小五冷靜下來,但不知為何,神色依然複雜難喻。

一個身份未明的人,既非奴族,又非主族,就這樣莫名出現,莫名死去。

對於太元宗,這或許是值得關注的事情,但與他了無關涉。對他而言,一個死人的身份根本無足輕重,這也不是他能夠關心與過問的。

但他們為奴已經太久太久,在這個赤色煞紅的地方也已經呆了太久太久,久到無數歲月以來,迎來送往的,除了奴族,就只有所謂的主族。

一潭死水的地方,一眼看的到頭的生活,有多久沒有出現過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這與我們無關。」阿遮聳聳肩,對小五咧嘴一笑。

兩人回到之前選定的坑位,很快從土裏挖出一個不深不淺的坑洞,堪堪夠容納一個人。

小五將裘浩銳從地上拎了起來,扛在肩上,走到土坑旁邊,把他扔了進去。

正待填土,阿遮卻迅速上前,往裘浩銳身上摸去。

小五頓知其意,也不制止,看着阿遮乾脆利落地將裘浩銳全身上下都翻了個遍。

沒多久,阿遮就在裘浩銳上衣內衫有所發現,右手用力一扯,撕下一片衣角,帶出一個綉滿紫金色紋絡的布袋,盈盈一握,只有巴掌大小。

「是儲物袋!」小五喜道。

「嘿嘿。」阿遮壓着嗓子,低低一笑,想要將之收起。但他的衣服太過破爛,到處都是破洞,根本沒有地方置物。於是把儲物袋往後一拋,丟給了小五,「先在身上藏好,別讓人發現了。」

小五雖也衣衫襤褸,但相較之下卻比阿遮好太多了,阿遮簡直到了衣不蔽體的地步。他把儲物袋珍重的收起,而後興奮道:「再找找,還有東西嗎?」

「還有,不過……」

阿遮的口音向來古怪,語調抑揚頓挫之間,卻聽不出太多的情緒波動,此刻卻突然變得驚疑不定起來,像是遇到了什麼怪事,輕咦一聲。

「不對勁,小五,你先退遠一點。」

阿遮喊道,感覺有什麼東西吸住了自己的手掌。

他扭過頭,小五已經遠遠退了開去,正用關切的眼神望向他,似乎有些焦急。

阿遮沖小五搖了搖頭,示意沒事,隨後將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手間的事物上。

那是一枚玉玦。

他剛剛從裘浩銳身上搜出儲物袋,隨即又在其腰間內兜摸到一個四四方方的硬物,掏出一看,便是這樣一枚玉玦。

玉石溫潤,可這玉玦卻黯淡無光,像是失去了顏色,給人稍一觸碰就會碎裂的感覺。

然而正是這枚看似脆弱的玉玦,卻將自己困在了這裏。

是的,他已不能動彈。

從他動用元兮探查玉玦的那一刻開始。

體內的元兮,像是受到了某種侵吞,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被從指尖抽出,傾數匯入到手中這枚小小的玉簡之內。

玉簡似乎微微的發亮了。

可以看到它的內部,有什麼氣態的東西開始凝聚,一絲一絲,一縷一縷,舒展流動間,晶瑩剔透,薈萃鍾秀。

「吞我的元兮?有意思。你能吃下多少,也不怕撐死。」阿遮卻不慌張,他似笑非笑地盯着玉簡,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過了片刻,他感到吸力漸止,隨即便把注意力轉移到裘浩銳身上,遊離的目光中露出思索之意。

就在這時,裘浩銳猛地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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