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銳

第一章 銳

裘浩銳忽然感到一縷寒意來襲。

隨即,似有灣灣小流,一點一滴,細細密密,匯聚在眉間、唇邊,有泥土樹葉的味道。

依稀間,他彷彿還停留在故鄉的大山當中。

下雨了嗎?

這是裘浩銳的第一個念頭,他睜開眼,漫漫虛無鋪展於前。

不同於沉眠時的黑暗,這裏沒有色彩,也沒有任何實質的存在,目之所及的只有一片又一片的空白。

他的內心也變得一片空白,沉沉地往下墜落,直入無底深淵。

眼前的一切都那麼陌生,彷彿什麼都忘記了,什麼都遠去了,無垠世界,唯他一人。

這裏,是哪裏?

裘浩銳在內心叩問自己,卻得不到答案。

耳邊有餘音未絕,似從遙遠過去而來…

遙遠,有多遠?

他不知道。

那聲音含着異常古老的腔調:「你傷重至此,命數將絕,這些年來,我拜訪異士奇修,遍尋古今道法,施盡手段也無能為力。而今,唯有延續這一氣不斷,至於此間,或可保你一命。只是修行途險,歲月悠悠,也不知我們爺孫二人能否再見。」

說話之人似哀似嘆,漸漸遠去。

又是一陣嘈雜,紛亂當中,有人嘶吼狂嘯,有人無言退去,人海似波濤,異寶、血流、狂響。天地震動,他忽地胸口一痛,似乎被什麼東西貫穿了,垂首看去,眼前的一切都已紅染。

我,是誰?

他無聲喘息,記憶漫如流水,原本只是徐徐浸潤,此刻卻如浪潮洶湧。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

裘,浩,銳!

他在心中念著,像是牢牢抓住一個支撐,才不至於迷失在這浪潮衝擊中。

不知過去多久,裘浩銳終於清醒過來。其黑髮散亂,一身長衣殘敗,血污凝結。他查探自己的胸口,發現已經沒有傷痕,只在衣衫上留有一個碗口粗細的破洞。

「你終於醒了。」一個溫潤的聲音在這時響起,似帶感慨,如同空谷幽蘭,淙淙流水,說不出的好聽。

裘浩銳神色迷惑,陡然抬頭看去,只見剛剛還一無所有的虛無之中,一個陌生的青年男子不知何時突然出現在身前,靜靜地站着,漆黑的眼眸中含着深深的笑意。

青年雖然身形消瘦,相貌平凡,但神態悠然,自有一番瀟灑氣度。他留着寸許長的短髮,一襲藍白色的水紋單衣,卻是裘浩銳過去從未見過的款式。

「你是誰?怎麼會出現在這裏。」裘浩銳驀地一怔,旋即眉頭皺起,奇怪地問道。

「我自然是我,還能是誰?」男子微微一笑,反問道,「難道我不該出現嗎?」

「你不是百生宗的人,當然不能進入百生宗的禁地——不對。」

裘浩銳蘇醒不久,整個人尚有些渾噩,下意識開口,但隨即愣住,想起了什麼。他用力地晃了晃腦袋,努力讓自己更加清醒一些:「你,你是來接我出去的嗎?我的傷勢已經恢復,我活下來了。」

「接你出去?」青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饒有興緻地問道,「你又是誰?」

「你認不出來?我可是……」

裘浩銳有些急切,不假思索地就要回答,然而話到嘴邊,他忽然又呆了一下,各種念頭紛至沓來。過了好一會,他才莫名其妙地說道:「我乃是百生宗第七代子弟,折雨山少尊,裘浩銳。你居然不認識我?」

裘浩銳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塊灰暗無光的玉玦,以示身份:「咦,我這宗門靈玦里怎麼沒有靈氣了?」

這玉玦他一直隨身佩戴,往日裏總是通透潤澤、流光溢彩,蘊藏宗門師長授予的靈氣,如今怎麼卻成了這副模樣?

裘浩銳納悶地看了青年一眼,想要從他那裏得到解答。

「你的時間過去太久,這靈玦中的靈氣早就散盡了。」青年搖頭笑道。

裘浩銳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道:「我沉睡多久了?」

青年微笑着伸出手掌,五指分開,似乎根本沒有認真計算:「約有五萬個窺數。」

裘浩銳的神色頓時僵住了,目光不善地盯着青年,嚴重懷疑對方在消遣自己。

五萬窺數,這怎麼可能,他長到那麼大,滿打滿算也才活了二十多年,這一睡居然就過去了五萬個窺數?這玩笑開的未免太過離譜。

裘浩銳完全不信,看着青年無動於衷的表情,他突然乾巴巴地笑了一聲,敷衍道:「哦,原來過去這麼久了。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帶我回去宗門?」

「不,不,你誤會了。」阿空笑着擺擺手,「你的情況我確實了解。但我在此,並不是為了將你送回百生宗。」

「嗯?」

「不久之前,有人托我傳授他孫兒一式法術。我在此等候多時,終於讓你醒轉,雖然你們的氣息有所差異,但我想,你應該就是洪山遠的那個孫子吧?」

裘浩銳道:「當然,除了我還能有誰?我就知道爺爺不會忘記我!這位前輩,不知你要傳我什麼法術?過後可能帶我離去?」

「離去的事情暫且不急,我還有一個問題需要你的回答。」青年微微笑着,「既然你自認是裘浩銳,那麼不妨回憶一下,你可還記得曾經發生的事情?」

聽着這個奇怪的問題,裘浩銳感覺對方在把自己當傻子,不喜道:「前輩,我雖然修為受創,跌落為凡人,但不代表我腦袋壞了,記憶力不好。」

他受不得別人質疑自己,認真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以前發生的一幕幕,我能夠隨時回憶起來,清清楚楚。」

「很好,很好。」

青年輕輕一笑,似乎非常滿意裘浩銳的回答。

見狀,裘浩銳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絲生硬笑容,道:「前輩,問題我也回答了,不知……」

他的聲音忽然一滯。

卻見青年含笑點頭,一雙如水的眼眸,仿若幽幽不可見底的深井,從中突然亮起兩點燈火,直勾勾地探向裘浩銳。

這一眼看他,又莫名的像是看着別的什麼,透過心間、直入肺腑。

裘浩銳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心悸,結結巴巴地說道:「前輩?你……」

青年輕輕地一聲嘆息,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有一道法術,曾經要傳予洪山遠,卻被他拒絕。世事之變,真是叫我為難啊。而今,你承他之命,又被我救下,從此再無迴旋的餘地了。」

感受到其話中深深的氣勢,裘浩銳微微一窒。

「這道法術原本無名,我姑且稱之為『銳字決』。

「這銳字決,名為法決,實為意境。此決不以文載,亦非神授,我當初也不過是捕捉到那人散溢的一道銳氣,才分明其中關竅。

「此決雖是一道銳氣顯化,其來源卻大不尋常,世間無有。其中氣意相和,銳氣深重如同淵海,銳意更是強盛無匹,非生靈所能煉化……

「你日後修行此決,旨在領悟,但卻無關天資悟性,而是取決於你的心性。倘若心性不合,則會神志狂亂。」

言及此處,青年突然話鋒一轉,「不過,祖孫相承,言傳身教,依我看來,你心中亦有鋒銳,縱然遜色於洪山遠,入門也當不難,修至小成便可稱尊一境,與你原來的修行之法相比,猶要勝過幾分。」

待他這一番話洋洋洒洒的說完,過去很久,裘浩銳才像是驚醒過來,心中大致揣摩著青年的意思,小心翼翼地試探道:「聽上去很厲害,但也有些危險,我不能拒絕?」

青年讚許似地點了點頭,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修行他人之意,或許終如水中撈月,且不可避免會與那人產生關聯。我之所以授你此決,也算是制衡於他的一項手段。因此,你必須一直修行下去,若有延誤,我必定親自出手將你滅殺,收回銳字決,即使洪山遠也未必護的住你。」

此言一出,裘浩銳絲毫不覺惶恐,反而心中立即生出一股薄怒。他畢竟出身煌煌大宗,見識不淺,此時如何還能不明白,修行這所謂的銳字決,固然可以修為增進,但也冒着巨大的風險:其一,神志失常,如同瘋癲;其二,將來必定惹上一個強大的敵人;其三,也即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這場修行到了最後,很有可能只是虛幻一場,而他一旦開始就不能停下。

這世間豈有逼人修行的道理?

只恨自己如今修為盡失,而對方神秘莫測,自己恐怕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一旦撕破臉,興許就是死路一條!

怒意過後,裘浩銳只覺得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遍體生寒,連聲音也帶了冷意:「你口中的那人,是誰?我若修行這銳字決,是否會面臨那人的威脅?」

青年挑眉一笑,道:「那人是誰,現在你還不必知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在你修行至大成之前,那人絕不會對你不利。當然,如果你修行大成以後與他遭遇,仍被他像蟲豸一般碾殺,那便代表我的手段無用,我恐怕不會再將你復生。」

生死逆轉之事在其口中竟然顯得如此隨意,裘浩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從心底悄無聲息地爬了上來。

爺爺這是給自己找來了一位什麼樣的存在?

他強自一笑,喃喃道:「爺爺不會害我的,對吧?」

青年沒有再回答,只有盈盈笑意始終掛在臉上,彷彿戴着一副深入皮肉的面具。周圍的一切都默默地陷入無邊黑暗,彷彿一片簾幕被揭開,露出深沉的夜色。

多麼美麗的夜色啊…

裘浩銳忽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過星星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再也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所有的感知都消解於無形。緊接着,又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從他心中鼓動着涌了出來,向外鋪盪,如同冰融化於水中,從黑暗的亂流里漫延而去。

裘浩銳終於看到巨大的洞壁出現在青年身後,上面隱隱約約地倒映着一團火焰狀的東西,宛如風中燭火,飄飄蕩蕩地升騰而起,呈現純白色澤。

與此同時,青年雙眼之中猛地閃動了一下,兩道寒光乍然掠起,瞬息即滅。

霎時間,奇異的感覺消湮無跡,彷彿被斬斷了。裘浩銳感到胸口一陣劇痛,似乎有一把銳利尖刀從中穿透而出,冰冷徹骨。

他震驚的垂下頭。

那是一道深深的鋒銳之意,從心底穿雲裂石般迸射出來,卻仿若實質一般,傷及自身。

裘浩銳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逐漸感到一股強烈的疼痛,頃刻之間漫延至全身上下的每一寸,五臟六腑彷彿都在這劇痛之下微微震顫。

在他的眼中,忽似有利刃寒光,咄咄而來!

鑽心而去!

他的雙眼立時受到一陣刺痛,下意識地閉上眼帘,卻看到兩團火光仍然清晰的烙印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猶如兩個刺眼的太陽,在眼眸中燒灼起來。

「啊!!」

裘浩銳忍不住發出一聲哀嚎。

如刀割、似劍啄!

如火燒、似蟲噬!

由外而內、由內而外,橫衝直撞,摧枯拉朽,就連神智都被硬生生地攪亂,太多的記憶、太多的思緒、太多的情感,彼此相爭着浮上心頭,變得混沌不清。

裘浩銳跪倒下來,雙手撐在地上,清秀的臉龐充斥着痛苦之色,五官都在痙攣,扭曲成一團。

痛的感覺在他體內如同刀兵縱橫,出乎預料的是,他並沒有因此失控或者暈厥過去,反而慢慢適應了這種痛苦,麻木地控制着自己重新站了起來。

就這麼靜靜的站着,感受着身體中肆虐的疼痛。

雙眼之中沒有一絲表情。

「一意化生,大道成矣。」

青年看着這一幕,卻彷彿見到了意料之中的事情,淡淡笑道:「這一道銳氣種在你心間,至於它是籍你心生長,還是受你心同化,都尚未可知,好自珍重吧,希望我們還有再見之時。」

他攏在衣袖中的左手微微一動,似在思量,「那麼,要送你回到哪裏呢?」

隨之,也不見他有什麼多餘的動作,裘浩銳的身形便忽地蕩漾起來,猶如一幅畫卷被水波漫過,化入無形,不知去了何方。

一切歸於寂寥,青年靜靜地站着,不知在凝視什麼,片刻后才轉身,回望洞壁,上面卻已浮現出一抹看不分明的絢爛色彩,如光似水,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其中流動着。

在這色彩的映照之下,青年臉上始終掛着的淺淡笑意,似也顯得不甚分明。

「一直以來,道一祭壇未有塑形……與那人糾纏過後,更是流浪至今……姑且,再試試吧……」

青年輕輕自語,聲音越放越低,彷彿陷入一場不能自拔的迷夢。

他仰頭張開懷抱,身後那沉沉黑暗忽如墨色席捲,一瞬間就吞噬了他。

「我們也該啟程了,道一祭壇……」

整個洞穴幻滅在這一閃之間。

……

未知之處,十扇巨大的空門接天連地,聳立空無。少年端坐其間,身披鮮艷的彩色絲綢長袍。

在他的身邊,絢爛無窮的花火光芒交織薈萃,層層疊疊,如同潮水漲落,驀然泯滅,隨即又起。

「我的銳意……」

少年抬眼,眼中閃耀着無窮無盡色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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