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中央火車站

一 夜中央火車站

時間是塊抹布,可以擦除污漬。

凌晨二點,要趕午夜火車,定了鬧鐘,叫醒的時候象被從海里拖上來的,渾身不舒服。上廁所時看見窗外的院子裏煤堆上下着霜,比下雪還要冷。街上路燈歇了一半,空蕩蕩,除了一隻好像有重大任務似的流浪貓,斜斜地穿過街沿。上完廁所竟然忘了我爬起來要幹什麼,幸虧提前約好的計程車徐徐的把車子停到院子裏。我又想起我要去趕火車。

這個邊陲小城因為在WLMQ和蘭州的中間,大部分機車班次在夜裏,深夜二點到站是常事。白天WLMQ出發,到你那裏就要凌晨二點,蘭州出發也一樣,沒有辦法不是他們故意的。

小城叫金海,往外一百公里是內蒙,有牧區。再往外,沒多遠是蒙古共和國。

從城裏到火車站有幾十公里,要曲里拐彎繞過幾座土豆模樣的土山,過了最後一座土山總有一輪明月出其不意等在前面,月光下茫茫戈壁漫無盡頭,空曠到有點搞笑。我每次見到那麼多浪費的月光,意識就穿越到漢唐,陌陌黃沙,獵獵旌旗,這塊空地上打過不少仗,多少離魂白骨埋在黃沙下面。附近一個村莊還有被我們漢朝軍隊俘虜的羅馬軍團後裔聚居,藍眼睛高鼻樑黃頭髮,我見過,是個農民,個子不高也灰頭土臉開個三蹦子在街頭賣甜瓜。不過這跟我去火車站沒有關係。帶我去火車站的計程車師傅好象心事重重,看都沒看我一眼。午夜起床的人都會受點傷。我們都沒有吭聲,默默看着黑呼呼的路上車燈光挑起一團團精靈般的灰塵,我感覺和他鏈接到一起了。汽車和黑夜的共振讓我們意識連成一片。固然他說了一句話我的心裏話:

「這就快到了。」

「蘭新鐵路修建的時候這裏還沒有發現鎳礦,還沒有建金海廠,所以客運火車站這麼遠。」路途遙遠他作為本地人有點過意不去。

「老闆你是幹嘛的,快過年了還不回家?」司機問我,他的話多起來了。

「來金海要工程款的。」

「今年鎳價不高,要錢不容易呀!」城市不大,以廠為城,有點啥事老老少少全都知道。

「當老闆的沒有一個容易的。」司機說。

我和司機共情得厲害,我們只彈舌頭不發聲音也能理解對方的意思。我對他滿意得不得了,有點深海里同舟共濟的意思。

從戈壁灘下來,公路是直直地往下的,遠遠的就看見陳舊卻工業風十足的金海火車站,不起眼地嵌在祁連山下陰影里,站台上燈光稀疏但倔強。火車還沒有來,火車站已經來了,我心頭有點異樣。幾十年的商旅生涯看見火車站感覺很複雜。我二十來歲的時候就出來跑業務了,拖着個大箱子,要趕幾百里路從老家跑到上海或者南京趕火車。那時候我才一百來斤,人固然是熬不過火車的,我越長越胖越來越老,火車卻越來越漂亮越來越先進。不過我還是喜歡吭哧吭哧有節奏的綠皮火車,把時間分成一小份一小份,你能和時間同步,像餅乾一樣一片一片吃,踏實可靠,不象現在大部分時間你是找不着北的。

火車站門口,幾輛等待接客的計程車停得亂七八糟。我們的車停在火車站台階下面正中央,車停得很講究。我有點意猶未盡,捨不得下車。本來講好路費50元,我給了他60元。他是個好人,還不想要那個十塊錢。我拍拍他的肩膀勸他,「畢竟是半夜三更!」他有點激動,從兜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然後握着我的手中氣十足地說,「老闆,以後到金海提前給我打電話,我來車站接你;想用車,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我笑笑,「二十四小時?你不睡覺?」他認真對我說,「我和我老婆輪班,我十六小時,她八小時,她還要做飯照顧小孩。」看我有點驚訝,他又解釋道「車不能停,一天也不能,否則要虧本。買車借了不少錢。」

我心頭髮燙,他比我會做生意,知道機器要講時間效益的。他被自己的車綁架了。那時沒有微信,我認認真真地把他的名片夾在通訊錄里。不過我還是覺得他的話讓我吃驚。他們家的時間結構讓我吃驚。我們大多數人忽視了時間,它是種要命的東西,能量很大,是天使也是惡魔。師傅姓連,祁連山的連,比我還小,後來連師傅成了我在金海的好朋友!我想去金海就會給他打電話,到了金海也是他陪着我東奔西跑。後來他出事了,他老婆被人殺死在午夜的計程車里了,警察說是情殺。

他幫我拿下行李,提上台階。我心頭有種惜別的感覺。轉過身,只見祁連山綿延不絕的剪影好像在緩慢移動,不遠處,火車正要進站,氣笛長鳴,輪轂發出呲啦呲啦尖銳又高亢的聲音。

我拖着行李箱衝進了午夜的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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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的綠皮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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