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瀚海沉浮初見芒(全)

第1章 瀚海沉浮初見芒(全)

金風漸起,拂動酒肆之招。

時近黃昏,酒樓里人客蕭索。臨窗一桌,對坐二人,正自舉杯相酌。

其中一人笑道:「真備兄,你來我朝已有十六載有餘,卻仍是如此喜食魚膾,當真奇怪。」

對面那人身著灰布長衫,約莫三四十歲年紀,聞言也笑道:「我自幼吃魚,若說喜好,還不如說是習慣。習慣這事,久了便如同性情一般,成了人的一部分,要改也改不了了。」

起初發話那人點頭稱是,又道:「倒也沒錯,只是……」正要再說下去,忽聞窗外人聲嘈雜,遠處傳來呼喝之聲。當下兩人對視一眼,立身而起,走出門外。

夕陽下長路如帛,綿延而去,只見一人身形肥壯,足下如風,兩脅各挾一隻小羊,伴著聲聲羊叫,向著人群疾馳而來,口中大喊:「讓開!讓開!」後面三人手執長棍,遠遠跟著,足下卻是踉踉蹌蹌,不堪再追。

眼看那壯漢就要走遠,驀地一道烏光飛來,在他腳下一繞。壯漢大叫一聲,往前一跌,險些將懷中小羊壓死。他氣急敗壞,就要起身打人,卻見那道烏光只是一頂氈布小帽,登時愣住。這時聽到後面有人哂道:「張大人,原來這廝只是氣力大些,並沒有武功。」

他旁邊一人身著華服,面目英朗,頦下微須,聞言后回道:「你且將他制住,去問問那些追他的人,是怎麼回事。」那隨從應聲將壯漢點到,回身去找後來三人。

不多時,那隨從回來,踢了壯漢一腳,稟道:「這廝偷了他們的羊,最先發現的人還被他打得奄奄一息!」

那張大人怒道:「這光天化日之下便如此做派,豈能了得,你把他帶回去,亂棍打死罷了!」

那隨從剛要答話,卻聽地上壯漢口唇抽動,面紅耳赤,似要說話。張大人眉頭微皺,說道:「你解了他啞穴,看他說啥。」

穴道甫一解開,壯漢便哭喊道:「我還沒能殺過一個蕃族!為什麼今天就要死了?」

張大人疑道:「你說什麼?」

壯漢道:「我從突厥逃出來,就是要幫大唐出力,消滅蕃族!」

張大人動容道:「你這渾人,居然還有這等志向!是!這些蕃族整日虎視眈眈,本就該滅!你叫什麼名字!」

那壯漢大喊道:「我叫安祿山!在突厥,安祿山就是軋犖山!是戰鬥的意思!」

張大人哼了一身,轉身對那隨從道:「你且將他押回去,隨我回府再審。」語畢一人當先,領著二人向來路去了。

圍觀眾人見此事已了,頓覺無味,悻悻間三三兩兩都散去了。

先前喝酒的灰袍人問道:「陽嶠兄,你怎麼看此事?」

那陽嶠隨口答道:「這幽州節度使張守珪,此時正謀兵攻打契丹,得此一有志之人,想來要加以重用。而此人志向堅遠,又心直口快,想必他日在軍中也能有所作為。」

灰袍人看了他一眼,沉吟道:「陽嶠兄所言極是……想必是如此。」

隨後二人寒暄了一陣,陽嶠說道:「真備兄此番歸國,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以你的才學,日後在貴國必定大顯身手,仕途無量!希望你此去一帆風順!」

灰袍人嘆息一聲,一揖到底,負著黃昏秋日,對陽嶠道:「書信所不能及的距離,相見恐怕無望,這些年多受陽兄照顧,在下無以為報,著實汗顏,謹以此禮拜別。」

陽嶠等他拜完,笑著說了兩聲「好!好!」便蕭瑟去了。

灰袍人目送他走遠,說道:「剛才是誰在發笑,煩請出來一下。」

語畢,只見一少年從酒樓牆角笑著轉出。灰袍人見他星眸朗目,雙眉斜飛入鬢,心中暗贊一聲,問道:「你剛才為何嗤笑?」

少年回答道:「我笑那先生把人心想得太善。」隨後雙眉一挑,接著道:「那什麼安祿山死到臨頭不求饒,卻莫名其妙說要殺什麼蕃族。如此重志之人卻做著偷雞摸狗的行當,不覺得奇怪么?想來是他猜到了那當官正是便服出訪的張守珪,因此孤注一擲罷了。這分明心機深沉,哪是什麼心直口快之人?」

灰袍人點頭道:「不錯,小兄弟倒是目光如炬,我那好友並不愚昧,只是一貫心善,所以以己度人,也將別人想好了。唔……卻不知小兄弟叫什麼名字?」

「我叫李岩,你呢?」

灰袍人道:「我叫吉備真備,是日本人。」

李岩恍然道:「難怪你說路途很遠,那你回國豈不是要過海?」

吉備真備道:「對啊,要坐很久的船。」

李岩喜道:「那你能不能帶上我?」

吉備真備詫道:「你要出海做什麼?」

李岩回道:「家裡想要我考仕途,我四歲起便開始念書。念了十多年,實在倦了,就把書扔了,帶了一把劍,出來求仙了。都說神仙隱於高山大海,李太白喜歡在山上找神仙,我便出海找吧。」

吉備真備被他說得哭笑不得,說:「你要出海也罷,只是我不知自己何時還會來大唐,你要回來可不容易。」

李岩道:「沒事,我自己想法子。」

吉備真備點頭說道:「那走吧,此去登州還要幾日。」

李岩撓了撓頭,問道:「你這麼大個遣唐使,怎麼連隨行的人都沒有?」

吉備真備道:「他們先去船上安置物什和書卷了,我獨自來此處訪友告別的。」頓了一頓,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麼,看著李岩,說道:「你的劍呢?」後者聞言一愣,乾笑一聲:「盤纏花完,被我當了。」

時下國泰民安,二人行了數日,一路無阻。

這日晌午,李岩走在道上,只覺空氣漸漸濡濕,暗想:「就要到了。」

他看了眼吉備真備,後者眯著眼,瞧著東方,問道:「你要尋仙做什麼?」

李岩想也沒想,回道:「學一身本事,行俠仗義,逍遙自在。」

吉備真備道:「學了本事,是否便能逍遙自在,這且不談。單說行俠仗義,你這一路來,可見有什麼不平事?即便有,那種芥子小事,需要你所學的大神通嗎?」

李岩被他一問,只覺句句在理,頓時啞口無言,半晌后嘴硬道:「那總有用得著的時候!」

吉備真備收回遠望的目光,看著他說道:「如這太平之世,恃武任俠,很多時候反倒是件壞事。」

二人說話間,已到了碼頭。一人在岸邊張望,看見吉備真備,連忙走上來,嘰里哇啦說了一大通,卻是日語,李岩一句也聽不懂。說了半晌,吉備真備聽罷,對李岩道:「出了一件怪事,我們去瞧瞧。」

原來據那僕從說,自那日和主人分別後,眾夥計就將書籍行李運來了碼頭,正裝卸之時,來了個模樣古怪的少年,說要幫他們搬東西,而且不要報酬。那些夥計聽了自然樂得高興,遂讓他一起做工。結果到了夜裡,貨物已全部搬完,夥計們卻發現那少年在船艙里徑自看起書來,不肯下船,到現在一連幾日,除了用膳,都是如此。

不多時,三人到了船上,那僕從將吉備真備帶到船艙,手一指,說了句話。吉備真備點點頭,示意他退下,和李岩進了一個隔間。

一進門,李岩便瞧見一人坐在地上,他身邊卧著一柄彎刀,足有四尺,手中捧著一本《尉繚子》,正自讀得津津有味。少年聽見有人進來,一手合書一手抓刀,站起身來。他比李岩稍長,約莫十六七歲年紀,烏髮捲曲,膚色黝黑,眉目深邃。

吉備真備問道:「你是大食(即阿拉伯帝國)人嗎?」

少年一愣,放下刀,隨後用一口流利的漢語說道:「啊!看來這些書都是你的,你們中國人書上說我們『膚黑而髯』,所以你一眼認出了我。」

吉備真備暗想自己見過大食人,所以自然認識,那什麼文字描述,可真不記得,然後說道:「你是誰?他們說你已在這許久了。」

少年回答道:「我叫駱川,看見你們這裡書多,我就找一些看看。」

吉備真備一想,這年間,尋常人家的確沒有書籍可覽,而書院一類,他一個外邦人也進不去,所以該是無奈之下到了這裡,思罷,又問道:「你怎麼叫個漢人名字?」

駱川答道:「我爹爹媽媽在波謎羅川一帶相識,爾後我來大唐之際,他們便給我取了這個漢名。」

波謎羅川既是蔥嶺(今帕米爾高原),時年大食國多有駐軍於彼,和大唐遙遙相望。

吉備真備見他有問必答,而且看似並無作偽,戒心稍去幾分,道:「你來大唐做什麼?」

駱川回答道:「我爹爹說我們國家可能要打仗了,而據說我媽媽的故鄉中國有力可敵國的方法,所以我來瞧瞧。」隨後揚了揚手中的《尉繚子》,說道:「這應該就算吧?」

吉備真備不置可否,又問道:「若你不看完,是不是也就不下船了?」

駱川答道:「是啊,你這書太多了,我恐怕要看很久很久。」說完,又緊接著道:「你放心,我不白看,你們所有雜活,我都可以做!」

吉備真備苦笑一聲,看了一眼李岩,後者忙道:「這人的理由比我還荒唐,你要信他?」

吉備真備點了點頭,說:「他的理由似乎比你可信。」

李岩怒道:「你信便是,你讓他顧船做工,我不看你書,我可不幹活。」

吉備真備見他有求於己,還這般無賴,只感不可思議。

駱川聽了二人對話,道:「沒事,我手腳利索,幹活一人能抵倆人。」

李岩頓覺這人不可理喻,找吉備真備要了一個隔間,睡覺去了。

次日,李岩一早醒來,只覺身下搖晃,知道船隻已經起航了,起來走到甲板,只見吉備真備眉頭緊蹙,似在思索某事。李岩一問究竟,才知道原來這次舵手要走一條新的航道,比之原本的登州海道快了近乎一倍。李岩訝道:「這不是好事么,你皺眉作甚?」

吉備真備道:「你不知道,航道這東西,行駛得愈久便愈是可靠,如今捨棄舊航道而換新的,恐怕會有不測。只是這新航道實在太快,我也就應允了,唯獨現在心中有點不安而已。」

李岩道:「既定了,那就沒什麼好疑慮的了,也許根本就是杞人憂天罷了,話說,那個小子還沒有出來過嗎?」

吉備真備道:「出不來,他暈船了。」

李岩畢竟還是少年心性,一聽這話,立刻打起來精神,直奔駱川的廂房而去。

還未到門前,便聞見一股酸味,李岩走近一瞧,駱川正俯身在地,用毛巾擦著地板。李岩道:「你這不看完書便不出來,我看等到你看完,這房間也不能要了,臭也臭死了。」

駱川腹中翻江倒海,正自難受無比,又被他奚落,頓覺火起,頭一抬,怒瞪著李岩,說:「你是來找我打架的嗎?」

李岩哈哈笑道:「就憑你這病鬼?還要打架?」話剛說完,只覺頸上一涼,一柄烏黑的短刀已經架在了脖子上。

饒是李岩再怎麼油嘴滑舌,也嚇出一身冷汗,不敢做聲。駱川撤回短刀別在腰間,道:「原來你不會功夫?那我不打你了。」

李岩見他小瞧自己,登時由懼轉怒,舉起拳頭便往駱川身上砸去。駱川見他打來,毫不在意,左手往前一探,右手迎著李岩拳頭,輕輕一推。只聽李岩大叫一聲,手肘已然脫臼,他忍著劇痛,汗流浹背,舉起左手,還要再打。駱川躲開拳頭,雙手如電,霎時又將李岩右肘接了上去,說道:「你打不過我的。」

李岩停下手,看了他一會,轉身走了出去。

吉備真備見他鐵青著臉從船艙走出,問道:「駱川怎麼樣了?」

李岩答非所問:「你知道他會武功是不是?」

吉備真備點頭道:「是啊,不過就算他不會,能一個人從大食來到大唐,也要比常人強上許多。」

李岩哼了一聲:「那你會不會武功?」

吉備真備搖頭道:「我不會,我雖是讀過一些武典,但只是紙上談兵罷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想學,那傢伙欺人太甚,我要教訓他!」

吉備真備一聽,大笑道:「他性格算得上溫順,想必是你先惹的他吧?而且功夫這事,非一朝一夕可成,尤其是你這般毫無基礎的。況且我所知道的中華武學一般是由內而外,以氣為基,形意為骨,最後拳腳兵刃致用,尤其注重積累。而駱川所學是大食國的格鬥術,多用於戰場殺敵,從所學到所用,見效奇快,你現在練,怎趕得上他?」

李岩聽了只覺氣餒,問道:「那你會什麼快的,可以教我嗎?」

吉備真備搖頭道:「我會天文曆法、周易八卦、禮樂術數,倒是沒有一個能幫你打架的。」

李岩一聽,鬱郁道:「那好罷。」隨後便望著大海怔怔出神。

吉備真備走回船艙,不多時便迴轉了來,手中拿著一本小冊子,「我這有一本《太清玄元經》,上面記載了一些練氣的法門,你且拿去,先練了便是,有了內功基礎,日後要練一些武功招式,也快很多。」

李岩將信將疑,問道:「你這書哪來的?」

吉備真備道:「我初來大唐,拜趙玄默先生學藝,他素來喜歡收集一些古籍,無意間得到了此書的孤本。我為報其恩,也擔心孤本蝕朽,因此手抄了一份與他。而先生在我歸國之際,又將此書贈還與了我。」說罷將書遞給了李岩。

這書上練氣之法頗為玄奧,旨在引先天之氣,以補後天之精,最終可辟穀飲露,脫胎換骨。李岩不曾練過內功,以為練氣之法大多如此,也不覺蹊蹺。殊不知這些旨法要義固然是內功修習之法,也是道家也主張的返本還源之道。

書上曰,人在未生之時,口鼻不得呼吸,乃以一器謂之「橐龠」以司呼吸。此器聯通丹田與周身百穴。人在降生之後,口鼻遂開,橐龠乃塞。先天之氣只能經由肺臟入體,遂經五穀之氣所染,已失其清。故而常言所說嬰童至潔,既是指心性,也是指氣機。

「眾人之息以喉,真人之息以踵」練此功法的第一步,就是要摒棄煩惱雜念、心定神閑,再啟橐龠、吐故納新。

宗旨之後的內容,便是一些吐息之法。李岩依法而行,不多時,便覺胸脅脹悶,無法為繼。但他自幼便被迫讀書,常為一些不願為之事,因此心智甚堅,咬牙又堅持下來。

「書上說,常人最初依此法吐納,一般可持十息,而我已歷三十息有餘,想來可以歇息一下了。」思罷,李岩呼出一口濁氣,走出屋外。

甫上甲板,李岩只覺一股涼爽之氣直衝腦門,周身毛孔為之一清,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爽。前方駱川也上了甲板,正在和吉備真備討論著什麼。李岩心下不耐,徑自走向海邊,靠著船舷。

其時船已入洋半日,一眼望去,海天皆是湛藍無垠。波浪被陽光一照,如同碧玉紋金,閃閃發光,直教人目眩神迷。

正發獃,吉備真備走來,問道:「李岩,你要學日語么?」

「日語?」李岩道:「也好,反正看來也要去到日本了,學便學吧。」

他其實初上船之時便想和吉備真備學習日語,但一直未有機會提起,適才又聽到駱川也在求他此事,便作罷了。吉備真備知他心思,於是主動提起。

之後幾日,李岩便和駱川二人跟隨吉備真備學習日語。他二人均是機敏之輩,又暗自相互較勁,因此學習之速,即令吉備真備也頗感意外。

這一日,李岩吐納完畢,找到駱川,說道:「武藝我比不過你,日語我們學得也差不多快,那你敢和我比記性嗎?」

駱川正在看書,問道:「怎麼比啊?」

「尋常的比法當然無趣,你會下圍棋么?」李岩又道:「呵,不會下我也可以教你,我們用圍棋比記性。」

駱川道:「真的嗎?我看兵書上說,戰場如棋,正想學呢。」

李岩點頭應許,隨後取來棋盤棋子,教駱川提、氣、劫等基礎要理,隨後簡單說了一下行棋和輸贏規則,道:「基本方法不難,學會了么?」

駱川點了點頭道:「會了,但是我剛學,下不過你。」

李岩道:「我說比記性,不是比棋藝。」隨後在棋盤上用手一點,「中間位置叫天元。至於其他位置,我們在每個點上標註一個漢字。譬如這四個三三位,由上而下、由左至右,我標『波、岳、亂、湊』四字,知道了么?」

駱川道:「你是說,我們將所有位置都標上漢字,然後捨去棋盤,憑記性口中下棋?」

李岩笑道:「還不笨,就是這般,但也不可完全不講棋理、亂下一氣,那可不好看。」

駱川又點頭道:「這個有趣,那你讓我練練,過幾日我們再比。」

「好!」李岩應道。

隨後,二人一人一字,將整個棋盤都標上了漢字,全部弄完之後,李岩便徑自回屋去了。

又過了些日子,李岩一輪吐納已經可持續百息,隱隱覺得丹田中似有水脈緩緩流動,來回於各穴位之間。他起身找到駱川,問:「可以比了么?可以的話你行先手吧。」

駱川也不遲疑,道:「三三位,湊!」

李岩見他起手未有紕漏,頗感意外,道:「二二位,外。」

隨後二人交替落子,但比之李岩,駱川棋力差得太多,加之還要背誦棋局,因此下到第三十七手,便沉吟不語,在房中來回踱步,半晌后道:「我記不住,我輸了。」

李岩贏得輕鬆,又見他坦蕩,之前隔閡盡去,道:「你第一次下圍棋,能堅持到這時候,也不容易了。」隨後難掩心中快意,笑著去了。

如此這般,李岩忙著吐納、學習倭語和下棋,時光乎乎飛逝。轉眼間海船已在新航路上行了大半個月。

這一日晌午,李岩正在打坐,忽聽得外面有人匆匆跑過,用倭語朝內廂的吉備真備大喊道:「不好啦!不好啦!太陽沒啦!」

李岩心中奇怪,隨著吉備真備一起奔出艙外。駱川已站在船頭,看著漆黑的天空和海洋,面目凝重。

三人對望一眼,一時都沒有頭腦。正在這時,船身一陣劇晃,一股大浪滔天而來。駱川在船頭,首當其鋒,幸好他身手敏捷,背後長刀劃出,破開巨浪,隨後一個翻身,穩穩站住。

其他人沒有他這般身手,經這一晃,紛紛跌得東倒西歪,被甲板上的貨物撞傷不少。

李岩這些日子修習《太清玄元經》,神清氣捷,已比常人矯健不少,甫要跌到,便一手撐住甲板,一手伸出,扶住了身旁吉備真備,大喊道:「吉備先生,你到船里去吧,留幾個力氣大的在外面,我們照顧好船!」

吉備真備看了他一眼,點頭道:「好!」隨口點了幾人留下,帶著其餘人進艙去了。

李岩走到駱川身旁,問道:「你剛才看見什麼了嗎?」

駱川回道:「浪後面有個影子。我聽我家鄉的老肯迪說過,大海里有一種怪物,你怕什麼,它就會變幻成什麼,沒人知道它的樣子,而且它的聲音還會讓人睡著。」

說話間,又是一聲巨響,一隻巨物砰地砸上甲板,將船舷緊緊勾住。

「蛇!好大的蛇!」李岩大喊道。

「我看到好像是巨大的蠍子尾巴。」駱川只聽得耳畔哭聲四起,那些留下的船員們都嚇得哭爹喊娘,想是看到了他們害怕的東西,心神俱喪。他強忍懼意,目光一掃整船。只聽李岩說道:「十個!有十條蛇!各處船舷,還有桅杆,上面都是。」

駱川不再遲疑,朝著近處的怪物一刀砍去。這刀勢大力沉,但是碰到那怪物,他卻只覺如擊敗革,軟綿綿地毫不受力。當下心念電轉,長刀如輪,在擊中處劃出一道大圓。那怪物一顫,縮了下去,掉了一截斷肢在地上,汩汩流著黑水。他一見有效,頓時精神一振,左奔右突,上下翻飛,把船身各處怪物都拂照了一遍。與此同時,李岩已經將其他人都趕回了艙內,只余他二人。

怪物已經潛入水裡,甲板上各處斷肢留下的黑水漸漸散開,蒸出騰騰黑氣。此時天空和大海的黑色比剛才更劇,有如深夜。

二人無聲站立,靜待怪物後續動作。恰在此時,李岩心頭一陣恍惚,只聽耳邊一陣囈語,似在呼喚他。

「你聽到了么?」

駱川點頭道:「聽到了,像歌聲,但又不知道是在唱什麼,讓人分外難受,卻忍不住要繼續去聽。」他撕下衣袖,塞住耳朵,打起精神警惕地看著四周。

李岩如法炮製,塞住耳朵,隨後走到船舵旁,四下打量,尋找聲音的源頭。他左顧右盼,只覺黑霧越來越濃,連前方的駱川都看不到了。又過了少許,那聲音越來越清晰,穿過耳塞,不絕如縷地傳入李岩耳中。李岩心旌搖動,努力甩了甩頭,卻聽得「咚」一聲,好像有人倒在了地上。

「駱川!」

李岩大喊數聲,四周一片死寂,似乎連海浪都沒了聲音,只有那如夢如幻的囈語,在耳邊輕聲呢喃。他心中發毛,想去一看究竟,卻覺四肢酸軟無力,腳連半分都邁不開,當下只能強忍睡意,打起精神,死死握住船舵。

不知過了多久,那聲音似乎已經消失,但李岩卻覺眼皮越來越重,再也睜不開。恍惚間,他看到一絲亮光,於是奮力將舵朝著那光一轉,便沒了知覺……

迷迷糊糊之中,李岩只覺強光拂面,耳畔水聲陣陣,似是有浪花拍擊岩石。他奮力睜開雙目,空中陽光刺眼,海鳥三三兩兩飛過,在蔚藍的天上留下淡淡的影子。他略一遲疑,翻身站起,發現腳下船隻正擱淺在一個海島之上,島上碧木成林,其中隱隱藏著一個巨大的圓形事物。

李岩看了一眼甲板上,駱川兀自睡著,叫他也無應答,但卻似乎並未受傷。這時,船身忽地輕輕一震,竟開始緩緩移動,退往水中。李岩心中詫異,走到船邊向下望去,登時目瞪口呆。

船身兩側各有數只動物,非牛非馬,它們口中銜住鎖鏈,拖著船正往水中行去。李岩唯恐進海以後再遇到那隻怪物,大喝一聲,拿起駱川長刀,跳下船隻,對著其中一頭動物便劈頭蓋臉砍將過去。

只聽「當」地一聲,李岩虎口發麻,手中長刀倒飛而出。那動物身上裂開一道口子,但卻如無所覺,繼續咬著鎖鏈前行。

「咦?」

李岩聽到一聲疑問,轉頭瞧去,只見一名青年,身穿黑色長袍,手拿一隻編鐘,望著自己,一臉驚訝。

「你怎麼醒了?」那男子也是說的也是漢語,但是音調卻有些古怪。

「醒了又怎麼了?」李岩道:「這些是你養的畜生嗎?為什麼要拖我們下島?」

那人不答,隨後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匆匆跑回樹林去了。

那人走後不久,所有動物也都停了了下來,直挺挺地站著發獃。李岩湊近一瞧,這些動物居然都是木頭所制,並非天生。他大呼奇怪,隨後躍上甲板,將船上所有人都叫了一遍,卻依舊是無人蘇醒。

正愁眉不展,外面傳來人聲,李岩走出一看,來了約有十五六人,均是黑衣黑袍。為首一名老者,白須白眉,身形瘦小,約有七八十歲年紀,他身旁一人手指海船,不停說話,正是剛才那位青年。

李岩雙手一撐,又躍下船來,正要說話。卻見人群中一少女搖身閃出,攔在老者身前。

「非白,不用擔心。」老者揮了揮手,隨後對李岩道:「大秦來抓我們回去了嗎?」

李岩莫名其妙,問道:「大秦,什麼大秦?」

「便是秦國。」老者答道。

李岩一聽,哈哈大笑道:「大秦!大秦!秦國都亡了幾百年了!」

眾人聞言,皆是一驚,似是不信,過了半晌,發現李岩似並非說謊,隨即歡呼起來,適才那青年更是低著頭,偷偷啜泣。

老者長嘆一聲道:「老夫公山也,他們二人是墨非白和於修,都是我的弟子。那些船邊的機關,是我們所制的木牛流馬。」說罷轉眼瞧了瞧剛才的少女和青年。

於修兀自低著頭流淚,墨非白卻是沖著李岩淡淡一笑,點頭示意。

李岩見她明眸皓齒、肌膚勝雪,在一襲黑袍的映襯之下宛若一朵盛開的蓮花,登時臉上一紅,也對她點了下頭。

這時,只見公山也從袖中拿出一個鈴鐺,輕輕一搖,發出清脆的叮噹聲響。

鈴聲未絕,駱川便「刷」地一聲來到了地上,捲起地上長刀,走到李岩身旁。隨後不久,腳步聲漸起,其他人也紛紛從船上走了下來。

公山也目光頗准,瞧著吉備真備下來,上前道:「先生好。」

吉備真備雖覺情勢古怪,但是無暇細問,只看了一眼李岩和駱川,便對公山也道:「老先生好。」

公山也見眾人聚齊,對吉備真備道:「此處不宜詳談,但我族又有一些秘辛不可讓太多外人知曉,所以只請三位隨我去族內,如何?」

三人對望一眼,輕輕點頭,答道:「請老先生領路。」

公山也轉身招呼幾人留下照應船工,領著其餘人舉步便往林中走去。於修見狀,一錘手中編鐘,發出「當」的一聲。木牛流馬紛紛掉頭,搖搖晃晃地跟著去了。

三人只覺這一切匪夷所思,恐這一去多有危險,但又別無他法可想,只能心下一橫,一起跟著進了樹林。

這島上草木極其茂盛,唯有一條小道可容一人進出,眾人一字排開,如長蛇一般蜿蜒入內。不多時,李岩忽覺眼前豁然一亮,但見前方一片開闊,屋舍鱗次櫛比,田間纖陌縱橫,數匹木牛流馬行走其上,恰然一個世外桃源。

到的這裡,眾人便各自散去,只餘下李岩三人,隨著公山也往後面最大的一間屋舍走去。墨非白和於修二人也相隨左近。

到了屋內,公山也示意三人坐下,墨非白未四人送上茶水,同於修一起站到公山也身旁。

「請問老先生,我們為何到了此處?」吉備真備問道。

公山也點點頭,道:「在告知之前,老朽先講一個故事。」

原來,數百年前,始皇帝知覺自己壽元將盡,便想開始方設法求取不老葯,可這世間哪有此等藥方。隨著時間愈久,始皇帝便愈無耐性,殺了好多御醫。最後,他手下方士徐福便建言道,在海外東方,有一處島嶼,上有仙人變幻,可得長生不老葯。始皇帝見到希望,便立時下旨,要徐福即刻出發海外。

徐福此言,其實本就九虛一實。時下雖確有仙人之說,但是這大海茫茫,又豈是說找就能找到的。但他既是方士,也是始皇帝御醫,若不編排一套說辭,最後恐也落得個悲慘下場。於是不久后,徐福便帶了三千人東渡,而其中一艘船隻,上有百人,便是公山也先祖。公山也先祖等人,本是墨家子弟,極擅機關術和陰陽道術。徐福此番帶他們出海便是要倚仗他們的奇能。然而墨家子弟初為秦國所用時,其心不臣,乃至之後多受始皇帝和許多重臣猜忌,徐福便是其一。

「先祖曾想,徐福若求葯成功,歸國封賞,墨家眾人仍是要活在白眼和猜忌之中,惶惶不可終日。而若是徐福求葯失敗,則出海的墨家人於他再也沒有用途,結局自然不言而喻。」

於是眾人暗暗商議,決心在大海中脫身,另覓棲身之所。這一日,眾人經過此島,心生一計,便偷偷做了一道機關,名曰「渦流木魚」,此機關遇水便鑽,可於海中行駛數里,到達先前預設的地點,而所過之途,會破開海水,產生短時間的氣流,讓人得以呼吸。

到了夜裡,徐福所在的大船人聲盡息,想是睡了。墨家眾人便投下渦流木魚,隨後一起施展喚風之術,引起巨浪,並佯裝所處船隻遭遇風暴,被擊得四分五裂,最後再沿著木魚留下的通途,施展馮虛術,來到了此島。

「為了不被秦人尋到,先祖們上島后便在周圍布下術法,使此島與大海化成一體,又抓了數只何羅魚,以丹藥育之,佈於海島四周。一旦有船隻靠近,巨大的何羅魚便會將其擊退,或者催眠後由島民送出海島範圍。」說罷,公山也看著李岩,若有所思。

吉備真備聽他說完,道:「既然現在秦國已經不在,老先生也就是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可以帶著眾人出島了。」

公山也一聲苦笑:「先祖帶百人上島,到的現在,我族不增反減,止餘下三十五人。我們這些人久居世外,又能到哪裡去呢?」

吉備真備知他所言非虛,這些人脫離塵世數百年之久,又怎麼再能適應外界生活。

公山也接著又道:「吉備先生,我有一事想問李小兄弟,可否行個方便?」

吉備真備聞言,道:「好,我二人且出去轉轉。」帶著駱川便出了門,墨非白二人也隨之出了去。

「李小兄弟,你何時學過道術?」公山也忽然問道。

「道術?我不曾學過,我連武功都不會……啊,是了,我學過一些內功,但是剛練,只會一些吐納蘊養之法。」

公山也眉頭一皺,道:「你可否將你的功法說一些與我聽聽?」

李岩隨口說了幾句經上要義,公山也「哈哈」兩聲悲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們怎麼沒有想到。」隨後見李岩一臉茫然,又道:「昔日天下分劇,老子李耳怕道術遺留世間只會讓戰亂的苦難更大,出函谷關后便隔絕了仙脈,使得神州大地靈氣日漸稀微,道術也漸漸不存。而我們墨家於此境地下仍是找到了法門,即『借氣』,因此得以修習道門奇術。只是這樣做終究是逆天而行,原本道家之人道行越深,壽元越長。但我們卻截然相反,道術越深,所借之氣越多,失了先天之養,因此很多墨家弟子都在早年便去世了。」

「所以你們島上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嗎?」李岩問道。

公山也點頭道:「嗯,到現在,島上的人,因為我的命令,已經都不修習道術了,除了一人……他是先前族長之唯一血脈,我沒有要求他。」

「那你說的原來如此是什麼意思?」

「你被何羅魚的鳴聲催眠,很快就能醒來,就是你所練內功之故。而如果先練習你所說的法門,再學道術,或許就沒有反噬之險了,可惜我們墨家那麼多天資絕頂之輩,都沒有想到。也不知道著你經書的那位,是何等人物。」公山也意性蕭索,嘆道:「罷了,也許這就是天命吧。哎……你也出去看看吧,還有什麼想了解的,可以問問非白他們,順道告知吉備真備先生,如果要走,隨時與我說便是。」

李岩拜別出門,看到駱川等人正在一個水車之旁。那水車比尋常水車大了數倍,高足有十幾丈,恰是先前李岩在船上看到的巨大圓形事物,此刻正緩緩轉動,推著水流灌向田間。

駱川見他到來,說道:「這機關術真精妙,他們將海水引入,放到一個什麼古怪池子,變成淡水,然後用來種田。」

李岩道:「古怪池子?」

「葉池。」墨非白和於修從身後走來,答道:「池子分成兩部分,小池內壁由特殊樹葉織成,海水從小池析出後進入大池,就變成了淡水。再輔以木牛流馬,這所有過程,不費一人。」

「這麼厲害!」駱川大呼道。

「那當然,老師總說:『拳腳武功,可敵百人;陰陽道術,可敵萬人;謀略兵法,攻城破國。但說到天下無敵,還是這機關要術!』」談論及此,於修頓時一改常態,傲氣十足,道:「而我,就是公山先生的機關術傳人。」

駱川聽到此話,頓時來了興緻,問道:「怎麼個天下無敵之法?」

於修面有得色道:「你看這木牛流馬,只用於農作,已勝過人力太多。而操控者,只需我一人,試想,操控者如有千人萬人,能抵多少大軍?」

駱川道:「此話不假。」

於修又道:「況且這區區木牛流馬,對墨家來說,不過是最尋常的作品。當年墨祖小試牛刀所制的木鳶,便可徘徊長空,三月而不落地!」

駱川欣喜道:「那你可以教我機關術嗎?」

於修被他一問,剛才的豪氣頓時蕩然無存,道:「這個我不敢,你去問公山老師吧。」

墨非白也對駱川道:「他自小做事便沒有主意,你還是去問問師父吧。」

駱川聞言,點了點頭,風一般向來處去了。於修略一遲疑,喊了聲「等等我」,也跟著去了。

墨非白看著李岩,問道:「你不想學嗎?」

李岩道:「他要幫他父親打仗,自然要學這些。那於修將機關術吹得天花亂墜,自己卻婆婆媽媽,一點都不洒脫,我不稀罕。我只要學武功就好了,如果能學道術,自是更好。」

墨非白道:「你別看於修這一副文弱的樣子,但是他天資好極了,機關術學得很快。而練武卻要容易多了,我便是隨師父學的武功,到現在,師父說我已有小成了。」

李岩如獲至寶,大喜道:「你會武功?那你能教我嗎?」

墨非白點了點頭,隨後臉上一紅,又搖頭道:「不行。」

李岩氣道:「切,你說於修沒有主意,你自己不也是?」

墨非白道:「你這人當真不知好歹,學武一般都要言傳身教,多有肢體接觸,你我有男女之妨,我怎麼教你?」

李岩被她一說,頗覺不好意思,看著旁邊的吉備真備。吉備真備道:「看我作甚?你涎皮賴臉慣了,只管讓墨姑娘教你便是。」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李岩心中大惱,氣得牙癢。墨非白卻在一旁低著頭,臉紅得如同桃花一般。

正難堪之際,駱川已迴轉來,大喜道:「公山先生答應教我機關術了,他還問你,你要不要學道術。」

「那還用說?」李岩道。

於是自第二日起,二人便開始在島上學藝。

機關術多由於修根據典籍教與駱川。而道術,因為島上其他人不宜學習,則由公山也私下帶著李岩,親自傳授。

這道術修鍊其實甚為簡單,只要用人體先天之氣與天地間五行之氣相呼應,然後再催動口訣,便能依據外物施展變化,先天之氣越強,呼應的外界氣息也便越強,所施變化也越繁複。原本因為天地間靈氣閉塞的緣故,人體先天之氣極為有限,但因太清玄元功之力,李岩仍可從外界吸得靈氣,所以上手極快。

吉備真備本可離島,但是他對機關術和道術也頗為好奇,便一同留下了。

這一日,李岩催動口訣,點燃了身旁丈許外的一截枯枝,隨後又藉助風決,將其瞄準遠處一棵大樹,轟然射出。只聽一聲巨響,樹葉簌簌而落,被擊中處火光未滅、一片焦黑。

「這……是魔法!」駱川不知何時到了這裡,大呼道。

「什麼魔法?」李岩詫道。

「魔法,我們家鄉的老肯迪和他弟子也會,說是從惡魔那裡獲得了力量,可以降下天火,可以在沒有風的時候引起沙暴。」駱川回答道。

「那應該是咒。」公山也從旁答道:「我們求神拜佛,其實便是行咒。而作為神靈鬼怪而言,信奉的人越多,咒便越強,神力也便越強。道術中有一種法門,便是能短暫地借用這些力量,以達人力所窮之事。」

李岩聽著,若有所思,道:「其實我們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們的名字和身份,就是自己的咒,信我們的人越多,我們就更能促成更難為之事。」

公山也「哈哈」一笑:「你這孩子,倒也說得沒錯。有的時候人也的確可依靠自己的力量來比肩神明,又何必非要藉助鬼神之力呢?」隨後對駱川道:「你機關術習得如何了?」

駱川答道:「於修說我學得很快,已經帶著我做完了一隻木牛流馬。」

公山也「唔」了一聲,隨後又問他一些機關術上的事,兩人便一起去了。

數月時間匆匆即過,李岩的太清玄元功日益精進,捨去口鼻,也能吐納近一個時辰。與此同時,道術修為也是一日千里。

公山也見他如此聰敏,越發高興,於是終日帶著李岩在外島習術,已有月余未回族內。

這日,公山也正指導李岩習術,忽然聽到一人急奔而來,口中一邊大喊道:「族長,壞了!庄由閉關結束,要出島,還傷了於修!墨姑娘還有駱川和他打起來了!」

公山也眉頭微皺,和李岩對望一眼,一起趕回村去。

內島空處,三條人影翻飛,正斗得難分難捨。

駱川雙手各持一柄彎刀,一長一短,長刀如鷹擊長空,大開大合,短刀如狼奔豸突,專襲難以防備之處。

墨非白手持一柄青銅古劍,一招一式變幻無方,足下羅襪生塵,騰挪之際長發揮灑,飄飄然如仙人之姿。

對手在二人的合擊之下,已然左支右絀。只聽一聲悶哼,他後退一步,肩上暈開一縷血色。

「庄由,隨我去見師父請罪!」墨非白說道。

庄由嘴角閃過一絲冷笑,也不答話,長袖一抖,灑出幾顆黑色小球。小球入土即沒,霎時,只見地面起伏,劇烈震動起來。

墨非白和駱川見狀,齊步後撤,方始站定,只見一道黑影,形同龍蛇,約有三四丈,嘩然從土中衝出,浮在半空,眼中泛著綠光,冷冷盯著二人。

「墨繩。」庄由道:「這是我用五行之力造出的機關木龍,呵,還多虧於修那小子幫我設計。」說罷手一揮,墨繩帶帶著黑煙,直衝駱川,自己雙掌翻飛,迎上墨非白。

駱川避開墨繩一衝,左手短刀勾出,扎住龍身,右手長刀自下而上,寒光一閃,擊中其腹部。

「嗡」地一聲,駱川只感雙刀如中金石。未及念想,墨繩長尾如柱,又橫掃過來,駱川騰身躲過,順勢雙足在尾上一蹬,飛掠而出,出招如電,從尾到頭,連砍了七八刀。他人還未落地,只感一股熱浪襲來,等不及看清,手中雙刀交叉推出,破開一個火球,只見前方墨繩雙目光芒閃爍,口邊火痕兀自未滅。

駱川見此物周身刀槍不入,大感頭痛,但又無法可想,只能深吸一口氣,甩去袖上余火,雙刀一振,再尋破綻。

墨非白獨戰庄由,初時高下難分。但時間一久,庄由肩傷疼痛加劇,不免慢慢落向下風,眼看就要落敗。

「回!」庄由大喝一聲,墨繩脫開駱川,直撲墨非白。後者閃身避過,長劍不依不饒,直取庄由。

「叮」地一聲,墨非白長劍飄蕩,一往無前,刺中庄由胸口。

庄由後退半步,撫著胸前墨繩的一塊鱗片,道:「你是要殺了我?」

其實墨非白適才那劍雖看似狠辣,但其實留有後手,一中即退,可做到傷而不殺。但她此刻只想先擒下庄由,也不願多做解釋,又一劍揮出。

庄由心下更怒,身旁墨繩飛舞,不再出擊,一人一龍,攻守進退,如同形影相隨。駱川和墨非白二人各施能為,卻再也進不得分毫。

鬥了不久,駱川忽覺腳步沉重,只見黑繩身周濃煙中恍惚飄出淡淡的白色霧氣。

「木水為瘴!」墨非白喊道:「我們中了木龍的瘴氣!」

「哼!現在知道,遲了!」庄由見二人行動愈發遲緩,知道計謀已遂,說話間一躍而起,雙掌挾墨繩之威,鋪天蓋地而下。

「御風!」

駱川頓覺全身一輕,身周霧氣消散,他立刻反射般倒掠而出,翻身落定,只見身旁一人扶著墨非白,衣衫飄蕩,正是李岩。

李岩雙手如風,在駱川二人背上一畫,道:「上!」

駱川頓時只覺身輕如燕,隨即雙刀流轉,間隙中繞開墨繩,斫向庄由。

庄由心念電轉,又是數枚鱗片飛來,叮叮噹噹擋住雙刀。隨後目中凶光一閃,墨繩向墨非白撞去。

墨非白深吸一口氣,棄劍用掌,雙手齊出。

只聽「碰」地一聲,墨繩竟被擊退,盤旋迴空中,隨即口中火光一閃。駱川和墨非白知道又是熱息將至,覷准方向,正準備躲閃。

「成了!」李岩喝道:「火炎!」

頓時火光大亮,墨繩一聲哀鳴,口中火勢倒卷,燃遍全身,在空中騰挪輾轉。

庄由見自己心血被毀,心中大痛,狠意更甚:「御火!」

霎時間,墨繩嘶號著沖向三人,接著在空中炸開,灑出漫天火雨,將趕來的其他墨家人也一齊籠罩在內。

就在這時,一道水幕,磅礴無際,從葉池中湧出,盛住火雨。「嘩」地一聲,火光盡熄,墨繩焦黑的軀體零零散散地從空中跌落。

「老頭子,你也來和我作對!」庄由怒道。

公山也慢慢踱出,道:「你要出島?」

「對!」庄由答道:「秦國都滅了,為什麼不出去?墨家學術之能,你們一個個都清楚,卻和先人一樣,食古不化,甘做什麼幕後之臣,真是笑話!當初墨家要是願為始皇幕僚,又又有呂不韋和李斯他們什麼事!如今更好,連個破島也不敢出了!」他一番連珠快語,將所有墨家人都罵了個遍。

公山也嘆息一聲:「那你又為什麼要打傷於修?」

「他罵我數典忘祖,利欲熏心!他算什麼?一個沒主意的懦夫,也配罵我?」庄由恨恨道:「你不讓我們學道術!那他使的又是什麼?他也是墨家人么?」說罷手一指李岩。

「李岩他自有因緣,可以不受先天反噬之苦,我傳他又何妨?昔年墨子周遊列國,廣收門徒,墨學貽傳天下,可有什麼門戶之見么?」公山也答道:「我不傳你們,是想我們先祖的最後血脈,再多留些日子。」

「一派胡言!」庄由道:「我今日便是要走,你要麼就把我殺了!」

公山也搖頭道:「如今秦國的威脅不在,誰要走我都不會攔著。」

庄由聞言一怔,道:「裝腔作勢!」長袖一拂,朝著島外去了。

「還有其他人想走嗎?」公山也問道。

這些墨家人自出生以來便一直在島上,祖祖輩輩在此已生活數百年之久,只盼有一日能出去一看外面的世界。而如今真有了希望,可以出島,眾人卻又猶疑不決,聞言面面相覷,怔怔望著大海的方向發獃,心下只覺迷惘,忖道:「這茫茫大海,即便出去了,我們又能做什麼呢?」

公山也知道他們心思,心中凄涼,招呼李岩三人,一起去找於修。

四人到了大屋之中,只見於修已經坐起,吉備真備在一旁為其把脈。不多時,吉備真備道:「不妨事了,他沒下重手,你按我的藥方再服幾日便可,外面如何了?」

李岩口齒便給,三言兩語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道:「那條木龍真是了得!」

「墨繩也還不算傑出之作。」於修道:「只是庄由往裡面傳了五行之氣,才使其威力大增。」

李岩問道:「老先生,庄由便是你說的這島上的另外一個修習道術之人嗎?」

公山也點頭道:「當初他父親尚在,我提議眾人停學道術,只有他一人反對,他父親本想嚴厲懲治他一番,可是轉念一想,在這孤島之上也不知前路如何,便由得他練了……」言語未畢,他忽然緊捂胸口,咳嗽起來。

眾人一驚,剛要詢問,公山也便道:「我數十年來不曾使用術法,苟活於斯,剛才破例施為,已經用完我最後一絲先天之氣……」

於修「啊」的一聲,眼圈泛紅,望著公山也。後者笑道:「你哭什麼?我只是不能再施道法,又不是大限已至。」於修聞言,心下稍安,拭了拭眼角。

墨非白道:「師父,你身體欠安,還是休息會吧,我們先出去吧?」

公山也點點頭,闔起雙眼,閉目養神。眾人到了屋外,各懷心事,沉默著各自回房去了。

李岩等眾人走後,調轉腳步,走到公山也大屋前,正欲敲門,卻忽然有些踟躕,獃獃站在門口。

「是李岩嗎?」才一刻不見,公山也的聲音似乎又蒼老了一些。

李岩舉步入內,問道:「先生,你為什麼要騙於修?」

公山也面色黑黯,嘆息道:「果然還是瞞不了你,我耗損最後一絲先天之氣,引動水行道法,已然傷了腎經,加上之前習術留下的沉痾,活不了太久了。」

李岩雖之前已經有所準備,但當公山也親自承認以後還是只覺無法接受。這數月以來公山也對他悉心指導,毫不藏私,誨之導之,在他心中已是和親祖父一般無二。沉默半晌,李岩澀聲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沒有了,若是要有,那麼多墨家門人也不用英年早逝了。」公山也道:「如今我止還有一個心愿。非白那孩子自幼便沒了父母,隨我長大。她和族內其他人不同,行事果決,意志堅定。當年她小的時候隨我學武時,總是問我『師父啊,我們為什麼不出島呢?我們生生世世都困在這裡,和出去被秦國人抓起來,又有什麼區別呢?』。待到再後來,她便不再問了。」

「她是知道你執意不肯,作罷了嗎?」李岩問道。

「不是,她如果真的要出海,無論我肯不肯,她都是會想法子說服我的。她是看我年事漸高,不堪再受奔波勞碌之苦,於是決定留下來報答我養育之恩而已……」公山也緩緩道。

「所以,先生你的心愿,便是我們走的時候帶上墨姑娘對嗎?」李岩道:「那於修和你怎麼辦?」

「於修心性儒弱,唯獨衷情於機關術,對其他別無所求,他若肯隨你出海,自然最好,若是不肯,也無甚大礙。至於我,呵呵,朽木而眾蠹,沒有什麼好怎麼辦的。」公山也苦笑道。

李岩心中更加難過,看著公山也,雙膝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道:「先生於我有授業傳道之恩,小子李岩,願拜公山先生為師!」

公山也本就喜他聰慧機敏,見他拜師,登時開懷,道:「好!好!」隨後入內拿出一本冊子和一副畫像:「這是《陰符經》,『陰』乃指神靈鬼怪,「符」乃指援引加身。這《陰符經》便是我先前和你所說的咒法,是一部降神的法門。」隨後又把畫像展開,此畫不大,只五寸有餘。其上一人白巾白袍,斜負一把長劍,神采飛揚,眉間一股劍意,似要透畫而出。

李岩看著畫上小字,念道:「蓋聶……」

「嗯,此人是先秦第一劍客,多有俠名,只是在始皇統一中國以後就再無音訊。先祖作了他的畫像,經由咒術,便可暫借其力。」公山也將書畫交予李岩,道:「你一併拿了去罷。」

李岩知他因自己命不久矣,此刻雖說贈書,其實卻是將墨家數百年道術衣缽一併相贈,心中悲傷更甚,眼睛一酸,就要落淚。

公山也見狀,怕他難堪,道:「好啦,都說完了,你回去吧,我再歇會。」說罷轉身便回內屋去了。

第二日,李岩走出房門,吉備真備已在門口等候,道:「我們去向公山也老先生辭行吧。」

李岩雖早知有此一日,卻不知來得如此忽然,怔怔道:「好吧。」

吉備真備又道:「昨日我也問過駱川了,他也和我們一起走。」說罷招呼上了駱川,一齊去公山也處辭行。

公山也聽完吉備真備拜別之語,對墨非白道:「非白,你和他們一起走吧。」

墨非白怔了一怔,道:「可是……」

「沒什麼,只是要你順道一起去找找庄由下落,你找到了便回來。」公山也又對於修道:「於修,你要一起去嗎?」

於修雙手連擺,道:「我就不去了。」公山也見狀哈哈大笑起來。

商議既定,眾人約好在林蔭道口集合,便各回房間收拾行李去了。李岩到時,只見公山也一人站在道口,神情甚是落寞,剛要招呼,只聞香風陣陣,墨非白也到了。

公山也見到二人,面露喜色,對墨非白道:「非白,你有多久沒和我習武了?」

墨非白答道:「該有近兩年了。」

公山也嘆道:「有這麼久了,那你再將我傳你的武功練一遍吧。」

墨非白聞言放下行李,一招一式開始練了起來。公山也凝神看著,眼睛漸漸模糊,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神情間儘是不舍。

墨非白收劍入鞘,駱川和吉備真備也已到齊。公山也道:「吉備先生,再見了!」

拜別公山也,四人走出樹林來到海邊。眾船工等了數月,雖吃喝不愁,卻早已急不可耐,見到吉備真備后都歡呼起來,準備出發。

「駱川!駱川!」就在登船之際,於修忽然從林中跑出,後面跟著一隻木牛流馬。「駱川……你隨我……學機關術……你要走了,我也送你個東西。」他跑到跟前,喘息不絕,說著拍了拍邊上木牛流馬背上的箱子,道:「這裡面是我和老師一起做出來的機關,是我生平傑作,就送給你吧。」

駱川甚是不好意思,只是推諉。

「你收下便是,機關造出來便是被人使的,留著給我,又有什麼用處?」於修一邊說,一邊控制木牛流馬上了船,將箱子放在甲板上。

駱川只覺千言萬語涌在喉間,不知道說什麼,只好抱住於修,一個勁道謝。

「好了,那我回去了,希望你們一路順利!」於修脫身後接著對墨非白道:「非白,你也要早點回來!」

墨非白心中難過,說不出話,只是點頭。

少時,四人一聲嘆息,登上甲板,只聽鐵錨落水,船身輕輕一晃,徐徐駛出。後方於修在站在林前,遠遠揮手,身形越縮越小,變成一個黑點。

李岩將行李安置好,走上甲板,只見墨非白靠在船舷上,雙手托腮,望著來處,臉上看不出悲喜。他隱瞞公山也將死之事,心中歉疚,上前道:「墨姑娘你還好嗎?」

墨非白轉過臉來,瞧著李岩,問道:「師父是不是活不久了?」

李岩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你不用想借口騙我,我雖然不懂道術,但是我卻了解師父為人……」墨非白幽幽地道,聲音微微發顫。

李岩無奈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隨我們出海呢?」

墨非白凄然一笑,反問道:「你覺得如果我留下,師父他會高興嗎?他今日既叫我出海,自然已經是他的遺願了,我又怎能不從?至於說尋庄由,只是他為了不讓於修生疑而已。」

李岩見她心思通明,甚是佩服,道:「難得你都清楚,昨日我後來去見先生,他的確說自己已經大限將至……」

墨非白雖心中早有所料,但聽李岩親口證實,還是難以接受,顫聲道:「那好吧……」

李岩道:「墨姑娘,哀戚傷身,請你節哀……」墨非白不答話,背過身去,雙肩輕輕聳動。他心下無奈,暗嘆一聲,悄悄撤回船艙。

駱川見他回來,道:「你來看。」

李岩只見他已將於修所贈的箱子拆開,裡面有一把長劍、一些圖紙、一件機關,還有一張小箋,上面寥寥數筆:「機關見圖詳,昆吾協術長。」駱川拿起長劍,遞給李岩,道:「給你的,說是能增進道術。」隨後對著圖紙,將機關組裝起來。

李岩接過長劍,只此劍通體赤紅,上面刻著絲絲細紋,似是文字,他手握劍柄,只覺體內真氣自動流轉,往劍身匯去。他一催內息,頃刻間真氣布滿劍身,其上細紋亮起,泛出白光。李岩心有所動,暗施火訣,只見白光一晃,變成了紅色。

「看來可以匯聚五行之力,只是還不知道如何使用。」李岩暗忖道,再看駱川,他已將機關裝好,赫然是一個木人。

「這叫樆積。」駱川道:「圖冊上說它所用的木質地十分柔軟,和布匹一樣,但又非常堅韌。更厲害的,這樆木,還可以附在人的身上,按心意改變外形,可惜只能用一次。」

「那它怎麼不會動?」李岩奇怪道。

駱川拿出兩塊圓石,道:「要把這兩塊天心磁放進去,然後注入真氣才會動,我不會內功,所以現在還用不了。」

李岩道:「無妨,到了日本以後我教你便是。」隨後見駱川又開始撥弄機關,便信步走出屋外,回到甲板。

此時墨非白已經不再落淚,見到李岩,面上一紅:「多謝李公子,適才讓你見笑了。」

李岩見她心情好轉,心中一舒,道:「不妨事,你知道了也好,不然我還不知道要瞞你多久,良心過不去。」墨非白感激他好意,淡淡一笑,問道:「我們現在是去哪裡?」

「日本。」說罷目視遠方。

長風浩蕩,挾著船隻,劈開波濤,向東扶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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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川純陽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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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瀚海沉浮初見芒(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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