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疏狂縱歌去(2)

第35章 疏狂縱歌去(2)

桓聽少年時,一向嗜酒如命。

他自下山後,一簫一劍,一人一壺酒,牽一匹青驄馬,走遍了千山萬水,快意江湖,嗷嘯風塵。

所謂「桓卿新曲換酒」,是說,他不管走到哪裏,都聲名鵲起,行事作風十分瀟灑,經常千金散盡還復來,有時浪擲重金,有時根本無錢可付。

旁人因為仰慕他的風采,對此倒也十分容忍。

這一回在泛秋樓,桓聽終於踢到了鐵板。

他開了一壇泛秋樓獨有的陳酒「西洲釀」,一邊喝,一邊擊碗而歌,那歌聲極清越縱情,如同珠玉秋水泠泠濺落,在杯麵上濺起些微的漣漪。

然而喝完后,一翻囊中,卻是空空如也。

謝展顏豈能讓他這麼混過去,當即冷了臉,殺氣騰騰地看着他:「你還想賴賬不成?我告訴你,要麼給錢,要麼連人帶馬留下別走了。」

桓聽坐在窗前,一手支頤,十分從容地要她等候三日。

這三日間,他讓謝展顏幫忙昭告天下,說他作了新的簫曲。

果然,他仙洲各地的那些仰慕者們聞訊,欣喜之至,如雲湧來,將偌大的泛秋樓擠得水泄不通。

到了時間,桓聽拂衣登樓,在萬籟山水、湖光秀色中吹響了玉簫,曲子吹到一半,戛然而止,聲稱要想繼續聽,便每人獻上百金。

眾人靈石票子紛紛砸來,十萬金轉瞬即至,遂成一段佳話。

然而,這事的最後贏家,還是謝展顏。

等桓聽把錢全丟給她,結清了賬,施施然準備離去的時候,她忽然叫住了他:

「實不相瞞,這事本是我設計,你一路上遇見的若干高價消費場所全都是我安排的人,就是為了賺今天這一場。我也不佔你便宜,來,我們二八分帳吧。」

桓聽:「……」

果然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蘭亭小熊和陳階青來到泛秋樓的時候,很不巧,正值「桓卿新曲換酒」散場。

不僅沒能聽到那首曲子,反倒被堵在意猶未盡的人群中,不得寸進。

三三兩兩的聽眾正在洽談:

「此曲只應天上有,往前十年,往後十年,應當都聽不到這等好曲了。」

「一百金值當啊,太值當。」

「我甚至都想給他漲個價,上次我闔府一百六十口人去海灘吃烤肉,也吃了一百金,如此一對比,豈不是對桓卿這一曲的褻瀆?不行不行,必須漲價。」

「怎麼漲?」

「到泛秋樓後山等著,等他人出來了,我們就繼續給他塞錢,說不定,還能要到簽名呢!」

「我帶了留影符,想來張合影!」

……

就這樣,一大波人朝着一座小山頭涌去。

陳階青也被裹挾在人群之中。

他本想設法擺脫掉這個莫名其妙的隊列,但「眸中劍」威力巨大,不可輕易動用。

便是這一遲疑,已經身不由己地被一群人擠上了後山。

蘭亭小熊被擠得兩眼翻白,大聲呼救,陳階青忙把小熊抱起來,使得她避免了變成一塊小熊餅乾的厄運。

「哼,這麼多人上趕着去看」,小熊氣呼呼地抱起手臂,「那桓聽究竟有什麼了不起的。」

陳階青有些訝然地看她一眼:「你不喜歡他?」

小熊如同被揪住熊尾巴,毛毛一下炸了起來:「誰會喜歡他!我只想揍他一頓。」

陳階青一邊抬手給小熊順毛,一邊道:「你先前讓我將他選為第三千個故事,我以為你對他頗有好感。」

小熊:「……」

對桓聽頗有好感的人,明明是你才對吧。

但這個人不

記得了,小熊決定不跟他計較。

小熊托著臉沉思,她的毛毛近來長得有點長,險些掛在來來往往的人們身上。

陳階青見此,便給她編了一個小啾啾,還在小熊的強烈要求下,綁上了一道亮晶晶的小玉墜。

「所以」,小熊美滋滋地晃了晃腦袋,小玉墜也跟着丁零噹啷,跳來跳去,像是流動的星辰,「我們現在要去見桓聽嗎?」

「非見不可」,陳階青道。

見小熊鼓著臉,彷彿有點迷惑,他便微笑道:「前面的故事都是我親歷,最後一個若不親眼一見,恐「眸中劍」不能修至圓滿。」

小熊歪歪腦袋:「好吧。」

泛秋樓的後山傍水而立,望中秀出,將煙波濯洗成一片碧色。

彼時,斜陽西斜,泛秋樓建築外觀猶如一艘乘風蹈海的船,坐落在江水中央,分撥粼粼淺浪,流離的霞彩從雲端跌落,頃刻就灑滿了衣襟。

不知是誰拿出了遠目鏡,大聲道:「他們在那裏!」

蘭亭小熊也使勁睜大眼,往那個方向看去。

第一眼,就看見一位青衣少女,懷抱一隻瘦削雪白的白貓,神色淡淡,立在高樓深處。

那貓如同冰雪、全無一絲瑕疵,蒼碧眼瞳如同水波,映出明滅的霞光。

她整個人,看起來也是同樣的純粹不染雜色,玄黑長發用一根骨簪簡單地束在腦後,身披斜陽,顧盼之間,自然有一種瀟灑的英氣流露。

小熊獃獃地望着,連不小心拽斷了自己的毛毛都沒注意。

「老師……」

她忽然意識到,她已經許多年不曾見過老師的臉了。

祈國丞相謝展顏留在這世上的所有雕塑和畫像,都是背對世人,只有一道沖霄拔雲、氣骨凜冽的背影。

為何背對世人?

只因心中有愧。

這一生都是凡人,命數苦短,流離萬千,終不能一統南北,收復江東。

謝蘭亭從未見過她如此鮮活蓬勃,又年少風發的樣子,一時有些恍惚。

「展顏」這個名字,本就是「笑」的意思。

所以,謝展顏雖然生得眉目幽冷,一旦笑起來,卻似一場宿雨散后,明霞照破萬里大江,流動着一種清爽灑脫的氣韻。

她笑着說:「今日能進賬十萬金,還得多謝桓卿賞臉配合。」

少年桓聽支在桌前自斟自飲,一杯復一杯,姿態瀟灑自如:「哪裏哪裏,我也是第一次遇上這麼有趣的事。」

「喝這些普通的酒有何意趣」,謝展顏將今年窖藏的最後一壇「西洲釀」放在桌上,「此事值得浮一大白,我請了。」

桓聽挑眉道:「你不會喝完了再讓我付賬吧?」

「你放心,我追求長遠發展,從不在同一個人身上薅兩次羊毛」,謝展顏在他對面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佳釀,一飲而盡,「至少短期內不會。」

桓聽輕笑一聲:「原來你「盜亦有道」。」

「說什麼偷啊搶啊,多難聽」,謝展顏輕輕一晃杯中酒,「我這叫以一種終生難忘的特殊方式歡迎你到來。今日得見桓卿,就像烤魚碰見辣椒,牛肉碰見孜然,實在是撥雲見日,幸甚至哉。」

桓聽失笑,搖搖頭,忽而提着酒罈,姿態灑落地躍上了屋樑,像是一抹輕盈的白鳥飛過了落霞秋江。

「我這青磚黛瓦建在高處,必須定期保養,價格不菲」,謝展顏抬眉一掃,立即來了精神,摸出帳本道,「惠存三千二百金,給你抹個零,就四千吧,不用謝。」

桓聽輕輕一撫掌:「可惜我沒有錢。如此說來,只剩一個辦法了。」

謝展顏淡然說:「什麼?」

忽覺身子一輕,桓聽翩然拂了一下衣袖,靈

力鼓盪,隔空徑自將她卷了上來,穩穩放在屋頂。

少年偏過頭,對她眨了眨眼:「現在你與我同罪了。」

雪白貓咪受到了驚嚇,蹭地一聲,踏空飛出去老遠,消失在夜空中。

「要把它叫回來嗎」,桓聽問。

謝展顏不緊不慢,十分從容地掠衣坐下:「不必。」

她背脊筆直,就宛如嵌在谷中的松,始終挺拔:「在高處看人間,別有一番趣味。」

身邊是晚秋夕影,和一天斜陽獵獵的風聲,眺望遠方,江山如同一幅巨畫懸掛在檐下。

桓聽又倒了一杯酒,杯中霧氣縈繞着斜陽:「確實挺有意思的,讓人時常覺得自己是天地間一沙鷗,翱翔世外,俯瞰塵世變幻,汲汲生死。」

謝展顏「嗯」了一聲,若有所思:「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從三垣帝脈的倚帝山往下看,或許就是這種感覺。」

桓聽微微感嘆了一聲:「江東謝氏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覷。我以為在我入世之初,有關三垣帝脈的所有痕迹就已經被抹除乾淨了。」

「不容小覷的不是江東謝氏,是我」,謝展顏以一種嚴肅的態度糾正道,「這泛秋樓人來人往,消息最為靈通,我培養了一支嚴密且低調的情報組織,天下但凡人跡所至,便無所不知。」

她語氣頗重,特地強調了「世間無所不知」,讓人難免心生質疑。

大凡掌控情報者,往往只以一地為根據地,頗具局限。

即便此時江湖上已有成名許久的什麼處處通、天機公子之流,亦有勢力所不能涉及之處。

不過,桓聽這個人,妙就妙在他實在是一個很好、也很捧場的聽眾。

他一點也沒有質疑,只是擺出了清酒、糕點若干,還有寒風凜冽之後一杯鮮嫩如煙的熱茶。

「我猜你有一些故事要講。」

貓咪聞到點心的香味,湊過來,叼走了一塊小熊爪爪酥餅。

蘭亭小熊看到這裏,在原地不高興地剁了剁腳,那明明是她爪爪的模具,桓聽居然還在做小熊點心!

陳階青問小熊怎麼了。

「既然用我的爪爪做餅乾」,小熊嘀嘀咕咕,「我去把它們吃掉不過分吧。」

毛絨小熊滿肚子壞水,她打了一個滾,心裏就冒出一個蔫壞蔫壞的主意。

「去抓住那隻貓」,小熊指使陳階青趕快動起來。

陳階青微感無奈,來這裏之後,似乎一切都跟最初的目的漸行漸遠。

然而小熊使勁扯着他衣服,熊爪都快搖成了一朵太陽花,只見殘影。他沒有辦法,只好把小熊放在肩上,帶她去找白貓。

泛秋樓看似喧嚷,客似雲來,但內部防衛森嚴,可攔截一切至尊境以下高手。

可惜這等防備對陳階青並無用處,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靈力,所以輕而易舉長驅直入,沒有驚起半點波瀾。

他們到的時候,白貓正在後院撲一隻小蝴蝶,在某一個瞬間,好像聽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響動,鬍鬚顫了顫,抬眼掃向他們。

「貓貓!」小熊一個飛身,落在了白貓頭上。

貓咪驚懼,險些一陣大呼小叫,陳階青立刻用「眸中劍」封住了它的嘴。

小熊趁機坐穩,一拽貓咪頭上長長的白毛,得意洋洋道:「貓貓,駕,帶我去吃好吃的!」

白貓如風般奔跑起來。

桓聽正坐在高高的落日樓頭,聽謝展顏講故事。

「仙洲十四洲,只有江東是真正的靈山秀水、富麗之地」,謝展顏眼神明亮,猶如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你來此遊歷許久,一定很喜歡吧。」

桓聽預感到,自己如果說更喜歡遊歷北國冰川,可能會被當場打死,於是點了點頭:「是很喜歡。

「那不行,你現在的喜歡還有些淺薄」,謝展顏擺擺手,態度莊重地說,「我必須給你推薦一些有意思的去處。」

她分享了很多很多。

空山的新雨,蒼翠的松影,古渡煙雨里的明月,裊裊的龍井茶煙。

可以滄浪濯纓,可以枕石漱流,可以吃甜糯的青團,也可以在花飛花落之間無聲又過了一年。

這一年的江東,珠玉琳琅,灑金如雲,杏花春雨,繁柳成煙,這年有三十六陂春水,蕩舟採蓮同游,這年清風吹徹,尚是裙屐華顏、五陵少年。

她甚至還教了桓聽一首吳歌。

桓聽用玉簫吹出了這首曲子,手指修長若雪,腕底金色的鈴鐺映着暮光萬千。

音調裊裊地飄散在空氣中,如同玉石清脆相鳴,然而一低首,卻瞥見一隻毛絨絨的小爪子,悄悄伸過來,攥住了桌上的糕點。

桓聽:「……」

他有些訝然地看去,看到焦糖色的毛絨小熊躲在白貓後面,藉助白貓身形的掩飾,鬼鬼祟祟地伸出爪爪。

在某一刻,小熊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被發現了,立刻就一甩腦袋,飛速縮回貓咪蓬鬆柔軟的尾巴之下,因為動作太快,額頭上的呆毛還豎起來彈了彈。

「是你呀」,他立刻就認出了這隻小熊,驚喜地站起來,「你也在這裏。」

蘭亭小熊有點警覺地看着他:「哼。」

桓聽笑着把小熊提過來,放在糕點前面。

他笑起來真是少年意氣,毫無陰霾,眼角眉梢都是獵獵澹蕩而過的高風,攪起滿江迷濛的煙雲。

小熊撇撇嘴,慢慢捧起一塊靈糕,吃得滿臉都是碎屑。

謝展顏發現面前的糕點忽然沒了一塊,震驚道:「什麼東西來了?」

「是我昔年認識的一個小朋友」,桓聽話一出口,忽然想起小熊喝了忘塵散,現在應該不認識他,遂改口道,「很像我昔年認識的一個小朋友。」

「她正看着你」,他道。

謝展顏試探著望向虛空,揮手道:「嘿。」

小熊嘴邊沾滿了甜甜的黃油,毛都粘成一綹一綹的,獃獃地看着她。

是老師。

還活着的,意氣風發的老師。

眼看小熊哼哧哼哧啃掉了一半的糕點,桓聽便不讓她再吃了,

小熊把臉埋進水盆里擺擺,吐出一串泡泡,聽見桓聽問:「樓主日後可有什麼打算?」

「桓卿以為呢」,謝展顏講這個問題又丟了回去。

「亂世風虎雲叢,你自然也要分一杯羹」,桓聽淡淡道,「要不了三五年,必將蒼穹萬里,蛟龍入海。」

謝展顏不由感慨:「桓卿雖然身為三垣帝脈中人,不可涉足當朝政事,對這些卻是洞徹得無比清晰。只是有一點,你卻說錯了。」

桓聽奇道:「什麼?」

「絕非「三五年」」,謝展顏坐在風華璀璨的夜色里,明眸如星,「或許我不日就要動手。」

桓聽眸光中浮現出一絲迷惑:「你要北上?」

「自然不是」,謝展顏語氣不無輕蔑,「我怎麼會投效蒼陵朝廷,那老皇帝算什麼東西,也配馭使我江東謝氏?難道靠他的沒腦子,膽小如鼠,蠢笨如豬,和後宮三千?」

桓聽驀地一陣大笑,在房樑上笑得東倒西歪,一邊拍手叫好。

有一種真正的名士風度,縱然衣襟散亂,鬢斜簪落,也不會讓人覺得失禮,只會顯得愈發灑脫風流,像一片任意不羈、東飄西盪的流雲。

就比如此刻的他。

謝展顏笑吟吟:「況且江東是最好的地方,我永遠也不會離開江東,去別處發展。」

「這麼堅持?」桓聽挑眉。

謝展顏微笑道:「那是自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好,就像桓卿一生瀟灑,一定也永遠不會去做官,自討苦吃一樣。」

「不錯」,桓聽理解地點點頭,「從政是世間最愚不可及的事,山水自有清音,天地自由大美,何必困頓於朝堂樊籠?」

「此言確是真理」,謝展顏抬手,為他倒滿了杯中酒,「敬自由的人間。」

「敬人間的自由」,桓聽舉杯。

一杯飲盡,他適時地握著玉簫,吹響了那一支吳歌,《綠酒歌》。

低弄柔波浣酒顏,流鶯飛作風露涓,何意多情壓眉尖。

聲寫四弦痴絕意,夢有千尋未盡言,不如歸醉憶經年。

這一曲,有無限好風景,憑闌閑夢,煙雨朦朧,悠悠芳草遠,斜日送疏星,最後都停留在那一聲,「不如歸醉憶經年」。

「你學得很好」,謝展顏沉浸在其中,由衷地說。

可是蘭亭小熊卻蔫了,滑落在桌子一角,鬱悶地揪著小花花。

她覺得天意實在是太弄人了,命數無常,竟能一至如斯。

謝展顏那麼眷戀江東,到頭來卻終究是一騎絕塵,遠離故土,拼盡一生想要一統南北歸鄉而不得。

桓聽視做官為牢籠,浪跡山水,最後卻在高寒的廟堂中孤寂獨坐三十年。

到許多年後,當人事全非,一切早已埋入了滄桑的歲月和流年,兩個當事人再想起今日的這場談話,心中又會湧現出怎樣的感嘆?

謝蘭亭不知道。

她只知道,謝府的房子是江東形制,每年都要吃江東的鱸魚宴,謝相時常摩挲過的一片風箏,當年曾飛過江東四月的上汜天。

自己的老師一生榮耀無限,以一介凡人之身,抗擊命運,隻身扛起一國,千重山萬重劫從不低頭。

唯獨在死前,她的眼底好像浮現出了淚光。

她說,阿娘,我想回江東。

有人站在窗外,吹響了一支吳歌,和記憶里別無二致。

便在這如水般溫軟清澈的吳歌聲中,將死之人的眼神彷彿穿透了北國雪山冰川之間的凜風,一路順水而下,枕石漱流,來到了江東吳地的滿地飛紅之中。

那裏有斜陽鍍金的庭院,煙波彌散,和一個撐傘等在橋頭接她回家的人。

她就這樣,沉浸在熟悉的吳歌之中,含笑而逝。

謝蘭亭從前想不出來,有誰會做這樣的事,現在她知道了,當時在窗外吹簫的那個人,就是桓聽。

江東謝氏滿門都毀於戰火,故舊亦蕩然無存,除了桓聽,沒人會做這樣的事,也沒人再記得這一首吳歌。

他萬里奔波而來,站在不為人知的夜幕深處,白衣若雪,吹了一夜的吳歌,為自己的故友送行。

而後在第一縷天光穿雲之後,淡然轉身,重又踏上征程。

哪怕謝展顏曾與他決裂過,哪怕他們只是關係稍好的普通朋友,甚至算不上至交,桓聽還是來了。

世人都謂桓聽是光風霽月真君子,謝蘭亭曾經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上一世桓聽來降,她不曾生出半點懷疑。

事實證明,桓聽確實一生到死,都坦蕩如雪,唯獨只做過一件不那麼光明磊落的事,那就是背叛她。

上一世,桓聽殺了她以後,興兵復國,在一地廢墟上重新升起旌旗獵獵。

又十八年,姜國主孤月影以蓋世英姿,統御萬族,欲要一統天下。

滅綏之日,百官多戰死,在漫天的蒼茫烽火與兵戈聲中,桓聽一路血戰,雪衣長劍,面對數十倍的懸殊力量,一步步被逼退回了帝宮中。

他知道,今日大勢已去。

其實以綏國的殘兵敗將,傾頹之勢,能夠堅持如此之久,已然是不世出之奇迹

了。

姜國的少年君主身着赤色披風,氣勢昂然,神色睥睨,騎在雪白的高頭天馬上,對着他挽弓搭箭,眉宇間張狂無比,席捲蒼穹。

孤月影冷笑道:「太傅何不詐降乎?這事你不是最擅長不過了嗎?」

桓聽看着他,彷彿看見了許多年前,也有一位如此英氣卓然,銀甲紅衣,劍氣呼嘯十四洲的英傑,曾邀請他共同締造不世基業。

他本可以選擇將陳階青留下的這片河山,交託到最合適的那個人手中。

然而,因為種種無可逆轉的原因,他最終和謝蘭亭走向了背棄決裂。

「今生至此,唯有一死」,他收回神思,淡然道,語氣中一片冰霜摧折,又風雷聲烈。

「我一生俯仰天地,庶幾無愧,不曾妄殺百姓和敵人一人,就連階青,我也不欠他什麼了,唯獨有負謝將軍。詐降之策非我本意,我曾試圖撥亂反正,卻終究走到了如今的地步……但,我不悔。」

孤月影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太傅可曾後悔?若你當初不曾叛出青霄營,如今或許已是新朝開國元勛。」

「不曾」,桓聽說,「即便能夠重來一遭,我依舊會走上這條路。」

謝蘭亭想到此處,忍不住諷刺地勾起了唇角。

她該感到榮幸嗎?

自己上輩子待桓聽並不薄,到底是從哪兒修來的「好運」,得到這個破例,「平生唯負謝將軍」。

桓聽發現毛絨小熊在發獃,就抬起手,輕柔地戳了戳小熊:「小熊小熊,你怎麼了?」

小熊生氣地脫口而出:「在想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桓聽:「……」

小熊自知失言,冷哼一聲,將頭扭過去不看他。

桓聽以為小熊因為自己不讓她吃糕點,所以氣鼓鼓,只能摸出一包小熊軟糖,希望小熊可以開心一點。

小熊不想理他,抱起她的糖果,跳躍幾下,騎着貓消失在樓中。

桓聽略微無奈地扶額道:「你這貓,看起來很是乖巧。」

謝展顏卻有幾分迷惑:「「白雪歌」是我謝家相傳的族貓,平日很兇,只有對謝家家主才會服服帖帖,今日這般倒是第一次見。也許是合了眼緣吧。」

她不再糾結這事,轉而回到了先前的話題:「不過,我雖不願離開江東,接下來卻不得不動手了。」

桓聽道:「願聞其詳。」

謝展顏徐徐道:「且說這朝堂中,如今前途莫測,天子雖有南渡逃命之心,卻不敢表露。只因北地一眾,官員也好,士族也好,軍隊也好,百姓也好,抗擊姜國異族之心均甚為強烈。」

「前些日子,蒼陵百姓擊鼓鳴冤,擊碎三十二面堂前鼓,自發組織義兵。天地營的祁連象將軍、瑤山總督裴師容、民間遊俠沈埋劍、六合寺禪師青陽等眾多人,各自募兵十數萬不等,走上了抗姜前線城池,連日血戰連天。」

桓聽皺眉:「想不到時局已經發展到了如此地步,我近來在江東奔走,並未見太多動亂。」

「江東現在自然是安定的」,謝展顏淡淡道,「未來么,就說不準了。」

眾多世家大族的根基土地都在北方,因此,他們不可能絲毫不做抵抗就選擇跑路,背棄故土。

但同樣地,他們以保全家族為先,亦絕無可能與國共存亡,浴血奮戰到底。

一旦發現局勢不對,擋不住姜國,並且也沒有辦法與新政權形成共同的利益相關群體,這一大群世家勢必會收攏勢力,提前準備南遷。

如此巨量的人馬遷徙,如山如海的部曲資源錢財湧入江東州,定都離泱城,勢必要對江東數百年以來穩固富足的格局造成巨大衝擊。

這是謝展顏必須極力避免的一種情況。

她道:「這些天,在我的策應下,已有許多北方門閥將重要嫡系送往江東,以作留存的薪火。我未曾動他們,但他們始終在我的掌控之中。」

桓聽聽出些玄機來,凝眉道:「莫非你也要協同北方世家抗姜?天下朝代興替更迭本屬尋常事,姜以後若成功取代綏,只能說時也命也,合該有此一敗。你救一救受難百姓便足夠了,何必捲入其中。」

謝展顏手指在桌面輕輕推敲:「抗姜?倒也算不上,因為我本不站在綏國的立場上。我只需做一件事,那就是在南渡前搶佔先機,讓每一枚棋子都走到該待的地方去。」

桓聽感慨一聲,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你呢」,謝展顏沉思著問,「你日後有什麼打算?」

「這我便不知了」,桓聽從容放下酒杯,一指天邊明月,「牽着馬東飄西走,走到哪裏算哪裏。唯有天邊這一輪明月,知我江南江北,浪跡萍蹤。」

「好吧」,謝展顏也同樣瀟灑地揮揮手,「如果一切順利,來年秋日你路過泛秋樓,或許可以吃上一碗全江東最鮮美的鱸魚燴。」

「他日再見!」桓聽朗聲說。

話音落下,他就如一陣浩然吹拂的天風,穿窗而出,瀟灑地消失在了無垠的滿地月華中。

「真是的,又不走正門」,謝展顏熟練地掏出賬本,添上了一筆修理費,「真讓人頭痛啊。」

今日打烊了,她喊著貓咪「白雪歌」的名字,讓它趕緊回來暖床。

但貓咪正在致力於投喂小熊,一個音節也沒有聽見。

這隻靈貓已經有幾百歲了,和謝家屹立在江東的年歲一樣長。

它看着蘭亭小熊,宛如看見了一個小不點崽崽。

小熊悶悶不樂地坐在窗前,想着心事,陳階青不知她在糾結什麼,只好輕輕地給小熊梳毛。

貓咪拱了拱他的手。

他想,一隻毛毛是梳,兩隻毛毛也是,所以也開始幫白雪歌整理頭髮。

貓咪蒼碧的眼瞳幽幽打量着他,似乎一瞬間看出了什麼,喵嗚一聲,慢慢垂下頭去。

小熊坐在一旁啃軟糖,長長的眼睫垂下,安安靜靜,大眼睛眨也不眨,像是寧靜的葡萄。

她在思考如今的局勢。

這一年,距離南渡還有五年。

老師已經在江南江北佈置先手,準備落子。

綏國老皇帝的死因早在這時便已經種下,她沒有出面,暗中斡旋,卻將這位帝王和整個大綏都推到了命懸一線,只能夠仰人鼻息的境地。

風雨欲來。

陳階青也要正式走上那條通向孤寒最高處的路了。

小熊一直在思索,而貓咪則忙着它所有好吃的都塞給小熊,塞得滿滿當當,連小熊的空間金鈴鐺都裝不下了,它終於戀戀不捨地決定放他們走。

然而,陳階青一推開門。

「終於有人出來了!」桓聽那些聽眾們,在後山等了大半夜,此刻一擁而上。

陳階青:「……」

一定是他離開的方式不對。

他冷靜地又退回去,重來了一次,結果發現居然還有那麼多人圍在那裏,將泛秋樓的後山堵得水泄不通。

桓聽對此場景早有預料,很早就從小路溜走,陳階青莫名其妙當了替罪羊,瞬間一臉茫然。

天色漆黑,難以辨清人面,那群人眼睛裏發出幽幽的光芒,萬分熱情地向他湧來。

陳階青打了個冷顫,抱緊小熊,當即決定跑路。

他劍氣翻湧,猶如一隻翱翔的孤鶴掠過了碧霄,下方十幾隻手伸過來,瞬間也跟着騰雲駕霧而起,想要截住他。

毛絨小熊緊緊抓住他,生怕手一鬆掉到下面,變成小熊牌肉醬。

「哼」,新仇舊恨加在一起,她決定不能就這樣便宜了桓聽,」桓聽剛才往那個方向去了,我們快點趕上他。」

陳階青說好。

不知飛了多久,小熊頭頂的毛毛忽然一炸,十分警覺地豎了起來。

她忽然感到環境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熙攘人潮依舊在眼前,所有的語聲卻在一剎,如潮水般倏然退去。

周圍一下子靜寂下來。

她聽見一道沙啞飄渺的女聲,像是九月吹過雲深無雁影的天風:「我們又見面了,陳階青。」

一頓,「還有你的小毛絨絨朋友。」

小熊對着她,捏緊了拳頭。

來人也不在意,只是笑了一聲,道:「八年前,我問過你的問題,如今你有答案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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