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樓主的獄中
饒是陸小鳳內心對衣公子的真面目有所質疑,此時也忍不住贊道:「好氣魄!」
秦疊明與有榮焉地一笑:「那麼陸大俠,你打算買公子的哪些情報?」
「我不能全買么?」
「陸大俠,恕我直言,你恐怕買不起。」
秦疊明往後翻一頁,指了指上面標註的價碼,直令陸小鳳倒吸一口涼氣:最便宜的是羅剎教篇,第二貴的是關外諸國篇,至於最貴的,也是陸小鳳此行的目的、他最關心的小北宋篇!
花滿樓聽見陸小鳳的吸氣聲:「陸小鳳?」
陸小鳳難以言喻道:「花滿樓,我要怎麼跟你形容小北宋篇後面那個數字?——大概是你隔壁衣公子那個帶山帶溫泉的大莊園,一模一樣的鋪滿整個臨安!」
秦疊明眯眼笑道:「飛衣樓從不胡亂定價,客人付出的每一分錢都不會浪費。」
陸小鳳道:「那小北宋篇里到底有什麼?」
「兩位稍安勿躁,」秦疊明又往後翻了一頁,「飛衣樓早就考慮到價格太高這個問題,特地將每一篇的情報二次細分成小節,並為客人提供每一小節的情報梗概。兩位可以先買情報梗概試試水,再決定要不要買詳細的全部。當然,秦某建議兩位按順序依次購買,如果跳買,飛衣樓對情報的不連貫性概不負責。」
陸小鳳看去,卻見那一頁上以序列為號,依次標出每一小節梗概的字數,字數後面則跟著價碼。最短的一個小節梗概只有三個字,且它的價格也是最低的。
一下子就變得可以接受了。
陸小鳳還想抵抗一下,試探著問道:「有燕青衣的情報賣嗎?」
秦疊明道:「暫時沒有。」
意料之中的回答。
陸小鳳笑道:「是暫時沒有,還是不準有?」
秦疊明笑而不語。
陸小鳳嘆氣,指向那條三個字的梗概道:「那就先買它試試水。」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陸小鳳感到一座無形的大山從天而降,將他的荷包壓入了一個陷阱。
一個一旦跳進去,就別想停下來的陷阱。
三個字。
陸小鳳得到了一個名字——顧惜朝。
「顧惜朝?這個名字有點耳熟……」陸小鳳回憶道,「我在汴梁曾路過他的府邸。小北宋經商見聞,經商經商,這位顧惜朝是衣公子的經商合作對象?」
秦疊明笑而不語,左手虎口一張一合,捲動手中的藍皮薄簿子。
花滿樓知道得更多:「傳聞匯帝盛年形貌異於常人,滿頭銀灰,是在大匯未建、其人還在蒙古成吉思汗帳下效力時,被親信在飲食中下毒所致。
「當年,大夫將匯帝全身毒性逼入發中,三千黑絲轉為銀灰,匯帝才保下了一條命。
「當時,給匯帝下毒的幕後指使人遲遲沒有查明,蒙古謠言四起,嫌疑之人眾多。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成吉思汗和匯帝之間信任破裂,匯帝餘毒未清就反出蒙古,裂蒙古近半國土建立大匯,自立為帝。」
花滿樓繼續道:「顧惜朝本為小北宋人士,在匯帝中毒以前,他曾於匯帝在蒙古所建的舉賢帳中擔任要務,是匯帝在蒙古為臣時的親信。匯帝中毒之後,顧惜朝趁亂失蹤,回到小北宋。匯帝裂蒙建匯后,成吉思汗對顧惜朝連發十三張通緝令,並多次派人到小北宋襲殺顧惜朝。」
陸小鳳道:「花滿樓,你懷疑匯帝當年中的毒,就是顧惜朝下的?對了,這樣一看,成吉思汗要殺顧惜朝有兩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本就是成吉思汗暗中指使顧惜朝下毒,成吉思汗殺顧惜朝,乃是要殺人滅口抹消污點;第二種可能,則是因為顧惜朝下的毒引發了後面匯帝反出蒙古的事件,使蒙古損失巨大,成吉思汗也因此斷去匯帝這一大臂膀。顧惜朝身為罪魁禍首,成吉思汗自然恨毒了顧惜朝,要殺他泄恨!」
見花滿樓點頭,陸小鳳忽然想起道:「但顧惜朝現在……三月前,大匯吞併小北宋之時,顧惜朝就被匯帝任命為大匯左相!」
花滿樓道:「這可真是……事情越發撲朔迷離了。」
一邊的秦疊明立即笑臉推薦道:「花公子,陸大俠,我這裡有顧惜朝顧相的情報,兩位可要買來一解心頭疑惑?」
看一眼那個價格,陸小鳳假笑道:「不了不了,謝謝秦掌柜。」
秦疊明遺憾地嘆了口氣。
花滿樓把銀票放在桌上:「秦掌柜,把衣公子在小北宋篇章里有關顧惜朝這一小節的完整情報,先拿來給我們看看吧。」
秦疊明放下手中的目錄本,起身出門,不一會兒帶著個密封的紙袋子回來了。
茶香裊裊,室內略顯悶濕。
陸小鳳和花滿樓在那頭拆開紙袋。
這頭,秦疊明踱步到緊閉的窗邊,不緊不慢地開窗,耳邊傳來陸小鳳念字的聲音:「汴梁,二月二,龍抬頭……」
飛衣樓棕紅紋路的木窗向外推開去,窗戶上線條圓潤典雅的貔貅紋樣漸漸虛化,凝實成一頭怒目圓睜的青綠狴犴,江南煙雨的朦朧美景融化成幽深黑暗的長長甬道,沉重巨大的青銅監獄大門向兩邊打開。
「噠。噠。噠。」
腳步聲停。
顧惜朝在鐵柵欄前站定。
鐵柵欄之中,監牢內部。
這裡本該陰暗,潮濕,鼠蟻遍地,腐臭橫生。
現在卻燈光明耀,暖意盎然。
地面鋪了極厚的毯子,牆角依次排著一隻洗乾淨的恭桶、一株常青樹盆景、一隻火炭盆、一個洗臉架子。
靠牆一張紅木床,床上鋪了三層棉芯褥子,兩層鵝絨褥子,一整張雪白的兔毛厚毯。床邊停著張邊角圓鈍的木頭輪椅,輪椅旁是張小桌子,桌上的粥被人用到一半。床頭柜上擺著應季的新鮮水果,糕點若干,染血的帕子堆積著,紅泥小爐子上陶壺沸騰,散出滿牢房的苦藥味。
鐵柵欄內外,形成兩個世界。
顧惜朝站在陰濕黑暗的走廊外,搖頭嘆道:「你這個階下囚,竟過得比我這個大匯左相,還要好一百倍!」
床上單薄的人形動了動,坐將起來。
他起得很費力。
手肘向後抵在床上,另一隻手拉住床沿,腰部發力,一點點地把軀幹挪起來。
——左邊大腿以下,褲腿驟然塌了下去,空蕩蕩一片。
他的左腿已然截肢!
他邊挪,手上、腳上和脖子上鐵黑的粗鎖鏈就跟著擺動起來,發出沉悶的碰撞聲。
然後是咳嗽。
他猛烈地、驟然地,從破碎空蕩的胸腔里,爆發出一連串撕泄生命力的咳嗽!
彷彿永遠看不到盡頭的咳嗽。
彷彿他整個人都要碎開在這咳嗽里的咳嗽!
可他終究沒有碎。
他也終究一直在咳。
他邊咳,邊抓住床頭的帕子,捂住了嘴。
血色從嘴角溢出來,臉色愈加虛白、憔悴。
如一道脆弱的、即將破碎在燭光里的影子!
這等狼狽已極的境地,唯有他的眼睛——
兩點寒焰,夜空中燒不盡的烈!
一個癆病鬼,一個殘廢,一個階下囚。
一把刀,一個人,一條決傲的靈魂!
黃昏細雨紅袖刀。
金風細雨樓——蘇夢枕!
顧惜朝耐心地等他咳完。
蘇夢枕也終於不再咳。
「顧相光臨寒舍,有什麼指教?」蘇夢枕喑啞道。
顧惜朝道:「蘇公子,你可知道這裡是哪裡?」
蘇夢枕答道:「一座監牢。」
顧惜朝道:「是金風細雨樓!」
蘇夢枕不答。
顧惜朝又道:「是天泉山上的玉峰塔,玉峰塔下的天泉池,天泉池中的鎮海塔,建在鎮海塔邊上的金風細雨樓!」
顧惜朝再道:「鎮海塔上刻有兩行詩:『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而金風細雨樓,就建在這『天下反』的邊上!」
顧惜朝又再道:「而如今,金風細雨樓的樓主,就被囚禁在這『天下反』邊上金風細雨樓的地牢里!」
顧惜朝再再道:「蘇公子,現在我再問你,你可知金風細雨樓在哪裡?」
蘇夢枕沉默地、冷肅地盯著他。
顧惜朝本也不需他答。
顧惜朝緩聲道:「蘇公子,金風細雨樓在汴梁——大匯的汴梁!」
「呵——」蘇夢枕側臉,冷冽笑道:「顧惜朝顧相,你還要勸我?」
「蘇夢枕,我不是勸你投降。」
「我知道,你是勸我投靠,要我為匯帝效力!」
「我不僅要勸你為他效力,還要勸你盡心儘力、忠心無二地為他效力!」
蘇夢枕道:「我一生夢想驅逐韃虜,現在韃虜沒有驅逐,自己的國家反而被大匯吞併——一個什麼外族都有,唯獨沒有宋人的大匯。就算我說要效忠匯帝,你憑什麼相信我是真效忠,而不是伺機行刺匯帝?!」
顧惜朝道:「不,你錯了。大匯從前有宋人,匯帝本人就是宋人;大匯以後更有宋人,吞併了小北宋,以後的宋人只會多、不會少!」
蘇夢枕接不下去了。
蘇夢枕沉思,突然道:「我樓子里的兄弟們怎麼樣了?」
「他們大都聽從你的命令,歸順了大匯,聽從政令,依律而行,不敢妄動。不聽話的,秉燭衛都清理乾淨了。」
蘇夢枕又道:「六分半堂如何?」
這個問題問得精到。
小北宋還沒有被吞併前,六分半堂投靠蔡京,為大匯所用,是匯帝侵蝕小北宋江湖的一把暗刃。
現如今,小北宋已在匯帝掌中,匯帝要整肅這新納入版圖的汴梁江湖,那曾經為匯帝立下汗馬功勞的六分半堂,匯帝又要如何處置?
是網開一面善待功臣,還是一視同仁卸磨殺驢?
蘇夢枕這一問,正是要知道匯帝的態度。
顧惜朝會意道:「和金風細雨樓一樣。」
蘇夢枕眸光一閃,贊道:「好!」
顧惜朝道:「誰好?哪裡好?」
蘇夢枕咳嗽:「六分半堂或許有功,但也不過那位匯帝手中棋子。匯帝要推行他的政令,六分半堂有功又如何?
「這位匯帝果然一如傳聞。但凡開國皇帝,集軍政大權於一身,唯我獨尊,霸道強權,看待臣子向來都是功不抵過、但過可掩功,一切都要為他的執政理念讓路。
「如果我沒有猜錯,六分半堂不僅被匯帝一視同仁地整肅,還是作為匯帝『信任的有功之臣』,被當作立典型的榜樣,第一個整肅!」
顧惜朝道:「你猜得分毫不差!所以你說『好』?」
蘇夢枕低咳:「匯帝盛年,不是君子善人,但絕對是個合格的君主。當匯帝的臣子要痛苦不休,當匯帝的子民卻可安居樂業。所以我說『好』。匯帝雖然是我的敵人,但不妨礙我敬佩他!」
顧惜朝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肯改口,為陛下效力?」
蘇夢枕抬頭道:「匯帝下令將我囚在這裡,讓我活著喘氣,就足以發揮我的作用,安撫我樓子里的兄弟。據我所知,匯帝本就沒有招攬我的意願——等他將金風細雨樓的勢力完全消化收歸己用,就是我的死期。」
顧惜朝冷淡頷首:「不錯,他沒有下令招攬你。是我私自前來。」
「為什麼?我不覺得你是個熱心人,想救我一命才來這裡。」蘇夢枕道。
他看向鐵柵欄外的顧惜朝:「因為你對匯帝感到愧疚?你想證明自己配得上他的知遇之恩,你想為他奉上你能為他做的一切?」
「為什麼?因為你曾經對他下過的毒?因為——」蘇夢枕身在牢中,此刻卻角色調轉,審問牢房之外的顧惜朝,「你以為匯帝會殺了你,但他原諒了你的背叛,並再次對你委以重任!」
「……不愧是蘇公子。」顧惜朝漠然道,卻絲毫沒有被踩到痛腳的波動。
沒看到設想中顧惜朝會有的反應,蘇夢枕眸中一瞬幽深。
莫非這其中還有更深的隱情?
看來當年匯帝中毒一事,果然不那麼簡單。
蘇夢枕道:「我被囚禁的這幾個月,思考了很多事情。有些想明白了,有些卻越想越迷霧重重。顧惜朝,既然你想招攬我為匯帝所用,那就請顧相為我解答幾個問題?」
「什麼問題?」
「第一個問題就是,」蘇夢枕支起身來,盯著他的眼睛,「衣公子就是匯帝,對否?」
「對。」顧惜朝贊道,「不愧是蘇公子,既然你心中已有判斷,那我承認也無妨。反正你註定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效忠,要麼帶著這個秘密進墳墓!」
蘇夢枕不為他的威脅所動,道:「第二個問題,從衣公子進入汴梁的第一天,你與他就重新開始合作了,是嗎?」
「…………」顧惜朝沉默。
「合作?」顧惜朝忽地掩面,「嗤嗤」地笑起來,「對,也不對。」
「哪裡對,哪裡不對?」
「那不是合作,那是一次交易。」
「交易?」
「畢竟,衣公子是個商人,不是么?」
「什麼交易?」
「是啊,交易。」顧惜朝笑得愈發厲害了,他掩面低笑,幾近癲狂,全然諷笑,壓抑已極,「而我,就是那次被交易的——商品。」
蘇夢枕驚愣:「……什麼?!」
「一切,都要從大半年前的汴梁,衣公子到汴梁的第一天說起——」顧惜朝幽緩道。
「二月二,龍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