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祖孫倆

在過去的二十年裏，徐清和他的祖父一直被村民視作異類。

這一老一少的性格都是一樣的孤僻，守着他們那間始建於前朝的老宅，極少出門，時常念叨旁人聽不懂的胡話，像是得了癔症。

不過大家知道，老徐和徐清都是不錯的人。

物質匱乏的年月，作為村裏唯一的鐵匠，老徐常為村民免費打菜刀、磨剪子、鑄造犁頭。他的手藝沒得說，製造的鐵器不但美觀，而且經久耐用，在十里八鄉都是赫赫有名的。

然而時代在發展，社會在進步。

隨着時間的推移，鐵匠這個行當逐漸沒落，甚至要被放進博物館供人參觀了，老徐的鐵匠鋪也很久沒再燃起晝夜不熄的火光。

不知什麼時候，老徐莫名其妙多出來一個孫子，他的癔症，便是從那時開始的。

於是人們常常看見老徐拎着鐵鎚在老宅房前屋后徘徊，對着空氣敲敲打打，嘴中念念有詞，向小徐清講著一些拗口的怪話，或在天際昏黑時起床，將大塊木炭碾碎，然後整日叮叮噹噹的打鐵，卻沒做出哪怕一把菜刀或是鏟子。

有人說，老徐是承受不住喪子之痛，從此精神失常，才變成這樣的，但沒人見過老徐的兒子或者兒媳。

也有人說，老徐年紀大了，腦袋不靈光，是得了什麼「老年痴呆症」，但小徐清卻被這個「痴獃」的老人養活的高大健碩。

老徐的瘋病就像他的來歷一樣，是個謎，就連村裏資歷最老的長輩都說不清楚老徐是什麼時候出現在老宅里的。

人們只是可惜小徐清，認為他染上了老徐的瘋病，將好好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也變得瘋瘋癲癲了。

於是這對爺孫成了全村茶餘飯後的談資，每個人都煞有介事的講述著自己的推斷，爭論著老徐莫須有的風流事，或說小徐清是山上女鬼丟下的棄嬰，或一口咬定小徐清是隔壁村哪個寡婦的遺腹子……

這道獨特的「下飯菜」，村民一直吃了二十多年，直到老徐去世，徐清背着包裹離開了村子，他們還咂巴著殘餘的鹽味兒。

…………

前朝的末代皇帝還在龍座上苟延殘喘時，老徐不滿十八歲。

京城尚且風雨飄搖，京城之外更是亂了套，天下軍閥割據，動蕩不安，百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

老徐在北方的老家戰火連天，又鬧了蝗災，田地顆粒無收，父母被匪兵殺害，無依無靠的他只得背井離鄉，南下尋找出路。

逃荒的老徐連續三日粒米未進，在距小村不遠的樹林里餓得暈倒過去，被一位好心的馬車夫所救，坐着馬車，意外抵達了另一個世界。

那裏的人生得高鼻樑藍眼睛，或是紅髮或是金髮，穿着奇裝異服，使用的語言也與中土官話截然不同，像是傳說中的洋人。

起初老徐人生地不熟，過得窘迫極了。

但那裏沒有戰亂沒有飢荒，沒有勞役，也沒有地主老爺狠狠抽下的沾涼水的皮鞭，對飽經苦難的老徐來說簡直就是天堂，他暗下決心——一定要在這裏站穩腳跟。

靠着華夏兒女特有的勤勞和堅韌，老徐先學會了異鄉的語言混上了飯吃，後來輾轉多處在一間鐵匠鋪做了學徒。

因為年少時吃不上飯發育不良，老徐又瘦又矮，身體素質遠不如其他學徒，但他尊師重道，雖沒讀過書，卻懂得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道理，再加上行事考慮周全，有眼色，很快就受到老鐵匠的賞識，得到了鍛造技藝的真傳。

老鐵匠膝下沒有兒女，認了老徐做乾兒子，他死後，鐵匠鋪傳給了老徐。

老徐勤勤勉勉打了大半輩子鐵，總算攢下些家底，想着是時候給徐家留個后了，便娶了個洋媳婦。

婚後夫妻倆也算恩愛，沒想到折騰好幾年都沒懷上孩子，慢慢才知道，原來是老徐得了不育症。得到消息的老徐自然不甘心，他花光積蓄，到處求醫，什麼牧師、祭祀、巫師，正常的不正常的各種法子都用了，奈何不起作用。

起初老徐的妻子還抱有幻想，然而隨着希望的一次次破滅，她逐漸承受不住接連而至的壞消息，積鬱成疾，加上多年奔波身體抱恙，拋下老徐撒手而去了。

妻子去世后，老徐心灰意冷，無心打鐵，每每睹物思人，心情日漸煩悶，只得借酒澆愁。

歲數越來越大，前半生打拚下來的家業沒人繼承，老徐愈發不將其放在心上，想到自己在這裏孤苦伶仃，死了都沒個上墳的，便產生了「落葉歸根」的念頭。

靠着模糊的記憶，老徐找到了當年得救的小道，駕着馬車，裝着能帶走的全部家當，在一個大霧瀰漫的清晨，離開了這個世界。

三十多年彈指一揮間，歸來恍如隔世。

前朝早就被歷史的車輪碾的粉碎，戰火也已平息。

北方的故鄉沒有父母親戚，不值得懷念，老徐見小村周邊風光壯麗，山清水秀，適合做個埋骨之地。

於是他變賣了家當，購置一間老宅，準備在此度過餘生。撿到小徐清后，才觸動了他塵封許久的內心。

老徐顛簸半生，見不得小傢伙受苦，雖然把小徐清視做親生兒子，卻又擔心外面的流言蜚語傷害了孩子，故以祖孫相稱。

儘管徐清是棄嬰，可是他沒有先天上的殘疾，反而體格健壯，相貌堂堂，人又乖巧懂事，學什麼都是一點就通，一學就透，極會討老徐的歡心。

老徐清楚鐵匠這個職業在當今社會已沒了前途。那些吞吐著黑煙與濃霧的工廠每天都能傾瀉出幾萬斤的鋼片，只需稍加切割就能製作成各種刀器鐵具，勝過無數鐵匠。

他想送小徐清去讀書，將來做個醫生或律師。奈何徐清是個天生的鐵匠胚子，對金屬的興趣遠大於對讀書的興趣，沒用幾年就把老徐鑽研一生的鍛造技藝掏了個底兒掉，還從老徐那裏學會了異世界的語言文字。

後來老徐又陸續幾次拿出積蓄給小徐清請了不少有名的刀匠、鑄劍匠做老師，滿足小徐清的愛好，還雇來了工廠里的冶鍊師傅，傳授小徐清現代冶金的原理與技巧。

如此，一爺一孫相依為命，轉眼間老徐已滿頭白髮，小徐清也長成了大小夥子。

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老徐身體漸漸衰弱，精神也萎靡不振。他擔心有朝一日異世界的秘密會隨着自己的離世埋入地底永不見天日，便把自己離奇的經歷全部交待給了徐清，其中包括那條前往異世界路徑的具體位置。

臨終前老徐囑託徐清，如果那條道路還通的話，希望徐清能前往另一個世界，將亡妻的屍骸帶回來，與他併骨，這樣也算不負他多年養育之恩。

徐清是個孝順的人，他應下祖父的囑託，算著日子給祖父從頭七燒到了末七……

待到末七當日的清晨，天格外澄澈，像一泊蔚藍的湖水，沒有半點波紋。

徐清起早將老宅收拾乾淨整潔，爬上半山腰，來到祖父的墓前，在墳頭添了新土，燒了紙錢，擺了祭品。

然後他掏出一瓶祖父生前最喜歡的燒酒，擰下瓶蓋，灑在墓前。

「爺爺，在下面少喝些酒，喝酒傷身。」徐清念叨著，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待起身時，已是滿臉淚痕。

擦乾淨眼淚，摩挲著墓碑，他知道是時候了，自己該出發了。

日頭還不烈，有微風拂面，紮緊行囊，徐清踏上了前往異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