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三十六

三十六

呂自牧循着哭聲進入山林,幾個扛着鋤頭衣衫襤褸的人看見呂自牧,馬上尖叫:「道士來了!道士來了!」

那凄厲驚恐的嗓音嚇得呂自牧呆愣原地,這些人畏道士如惡鬼,彷彿呂自牧是頭青面獠牙吃人肉的惡畜。呂自牧從未想過此等情境,竟然也慌了,追着人問:「道士怎麼了?道士怎麼了?」

呂自牧越追那人跑得越狠,呂自牧直接上梯雲縱,那人瘦骨嶙峋體力不支倒在路邊,一對鼓鼓的眼睛吧嗒吧嗒眨著,看呂自牧優雅降落自己面前,宛如天人。

「在下純陽呂自牧,初到貴寶地,為何大家如此憎惡於我?」

那人摔太狠了,爬不起來,只能躺着,仰臉看呂自牧:「道……道爺,不是來選墳啊?」

墳……選墳???

那哭聲還在耳邊繚繞,呂自牧低頭問道:「你聽見哭聲了么。」

那人躺着:「沒……」

呂自牧一指哭聲來源:「那是什麼方向?」

柴一樣堆在地上的人吭哧兩下:「我們村……」

呂自牧點頭,一隻手扛起那人,另一隻手拿着鋤頭:「那我們去看看。」

說罷踢風蹬雲,縱身入空。

那人在呂自牧肩上發出短促地尖叫,昏過去了。

接近傍晚,依稀在樹林中看到炊煙。另一方向的大約收工的人,扛着農具往炊煙走。準備晚飯的女人們抬頭看見白衣天人單手扛個農夫飄然落地,全傻了。呂自牧輕輕放下農夫和出頭,非常尷尬:「他沒死,恐高嚇昏了。」

在露天灶台上做飯的女人們張著嘴愣愣看呂自牧,目光被他好似發光一樣的長相死死吸住,拔不下來。呂自牧一說話,聲音悠然,清澈入耳,如靜水檀響。她們好像也沒聽懂,只是張著嘴點頭。

呂自牧正在皺眉辨聽哭聲來源,哭聲卻戛然而止。農夫幽幽轉醒,嗷嘮一嗓子爬起就跑,跑到一半跑回來撿起鋤頭,一轉頭再接再厲逃命。呂自牧被他一驚一乍嚇到了,他自詡長得還行,也不至於如此嚇人。

農夫跺腳:「上回那道士來圈墳地,都忘啦!」

一個拎着大木勺的女人冷靜指出:「上回的道士沒這個好看。不是一個人。上回那個黢黑黑,也不穿白。」

呂自牧突然捕捉到一點有趣的信息:農夫和這個女人的口音,差著天南海北。他長長一揖:「在下純陽呂自牧,初來乍到,叨擾。純陽向來專心修道,無意幫人點穴尋陰宅,我想大家是誤會了。」

於是所有人的臉上又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呂自牧清清嗓子:「我是說,道士分很多門派,我們純陽道士不幫人……選墳。」

氣氛於是一松。這些人很輕易地相信了呂自牧的話。

畢竟,上次的道士前呼後擁,這次只有呂自牧一人。

呂自牧到底找不到哭聲來源:「你們……有誰聽到哭聲了?」

女人們面面相覷,然後搖頭。

呂自牧眼睛一掃,村落一覽無餘。這甚至不能叫個「村」,只是「住在一起」。所有房子用泥和草壘起,又低又矮沒有窗不透光,所以白天所有人都儘可能待在屋外。灶台也在屋外,極簡陋的土坑灶。加上呂自牧居然聽出七八種全大唐東南西北的口音——逃戶。

這些人,全是逃戶。逃避高昂徭役賦稅,或者在原籍失地,或者因為戰亂逃難,尤其安史叛亂才過去也沒幾年,這些人跋山涉水來到長安,但沒有戶籍無法進入城門,於是轉身投入長安外終南山下密林中艱難開墾。他們甚至比現在長安城牆外的流民要好得多,他們有存身之地也有耕種之地,不必擔心蜷在城牆下一入夜就要被「清理」掉。

這裏其實原本也是個村子,荒廢掉了。村裏的人不知所蹤,山中耕地也荒得不成樣子。他們開墾種植,盡量自給自足,反正是餓不死,也不用交賦稅服徭役。以為就能這樣躲著活下去,有一天,長安城裏的楊官爺要給自己親爹選墳地,一個道士,領着禁軍,找了過來。

硬說他們的耕地是風水寶地適宜修個大墳,禁軍過幾天就要來清理莊稼。他們只能接着跑,被發現是逃戶更加慘。然而今年沒收成,繼續往山裏進依舊得餓死。

夕陽西沉,下田的人陸陸續續回來,圍在一起。沒有老人,只有能幹活的年紀的男女和幾個小孩子。男女外貌幾乎沒有差異,一捆一捆有大有小,人形的柴,隨便纏着布料,吧嗒吧嗒眨著因為常年飢餓而眼球過於突出的眼睛。呂自牧以為他們會哭,但只是在發獃。哭只會浪費體力,誰在乎他們的哭聲。

「你們知不知道楊官爺叫什麼?」

「就是長安城裏楊青天,叫……」

楊清濯。

呂自牧眼前立刻浮現那輛拖着長長死氣的馬車。楊官爺的爹快死了。他要選個福澤子孫的風水寶地埋親爹。於是這些逃戶可能活不過今年。呂自牧沉思片刻,起身一躍,沒入夜空。村裏的人嚇得夠嗆,以為真的遇上仙人,在地上拜:「求仙人保佑,求仙人保佑,求仙人保佑……」

呂自牧三兩下登上附近山林最高古樹的樹巔。以他的目力,藉助些許月光便可仔細遠眺。他認認真真地觀察了一炷香,甚至看到了不遠處修葺整齊的一塊一塊田壟。

他又聽到了哭聲。

那真實的,夾雜在風中在四面八方翻滾哀嚎的哭聲,衝擊他的聽覺。呂自牧雙手握陰陽魚對蒼天深深一揖:「純陽弟子呂自牧,聽見了。」

呂自牧連夜潛進太府卿楊清濯在平康坊的家。純陽沒有唐門明教的隱身之術,只是這些森嚴護衛在純陽眼中皆不過小打小鬧。呂自牧如入無人之境,並不會有人以為那飄過去的一陣清風是一個人在瞬息之間閑庭信步。呂自牧找到楊老爺子的房間。與坊間大孝子說法有點出入,並沒有很多人伺候楊老爺子。房間空空蕩蕩,楊老爺子仰面躺着,死氣沸騰。他是千真萬確時日無多,呂自牧甚至進房間按了按脈。壽數到了,沒有辦法。

傳說中的楊青天下眼瞼青黑,異常煩躁,在書房裏發脾氣,來回踱步。尋常人不會覺得楊官爺有什麼異樣,但呂自牧一看楊官爺的右腳踝就知道了。他有點跛。

「戶部一幫連麥子跟白面之間是什麼關係都搞不清楚的弄臣,年年下達租賦之數,然而年年數字都達不到,完全收不上來,太倉的糧要入,天策蒼雲的軍糧要出,戶部條陳章程寫得漂漂亮亮討陛下青睞,可是真實的米面我上哪兒變?陛下又要遷怒於我!我看戶部該去編戲文,還比梨園強點!」

書房裏還站着個人,呂自牧一看,心裏疑惑,長歌門的人?看服色是等級不低的大弟子。然而這位長歌門武學不大好,完全發現不了呂自牧。他只是安撫楊青天:「父親莫急,司農寺和太倉署執事官大多曾在長歌求學,司農寺六個司農丞,四個得叫我一聲『師兄』,司農卿不好打交道,司農丞們可未必。」

司農卿是從三品上,掌管倉儲委積之事。皇帝賬房太府卿楊青天是從三品,比司農卿還矮一點。聽這意思,司農卿和太府卿不對付。然而司農卿未必知道倉庫里到底有多少東西,掌判司農寺的是六個司農丞,只有六品。掌印錄事點鈔倉庫的是兩個主簿,七品。再往下聽司農丞和主簿使喚專門幹活的沒有品級的司史掌故亭長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一個司農寺,寺丞主簿加起來八個執事官,四個是「長歌門師弟」。

那大唐其他職署呢。

呂自牧抱着胳膊靠着牆,垂眸沉默。

呂自牧這樣在楊府潛行接近一天,直到又入夜,楊官爺根本一句都沒提過什麼陰宅。難道楊青天處心積慮搞一塊山裏的荒田?楊青天可能只說了一句要個風水好點的陰宅,所以一切都理所當然地運行下去。這個發現甚至讓呂自牧更絕望,他坐在房頂對着月亮發獃,不知道愣了多久,圓月之下出現了一個挺拔的身影。

凌雪閣!

呂自牧一躍而起,持劍對峙。凌雪閣在太白山,跟華山離得不算遠。然而兩家關係着實不怎麼樣,祁師叔和他們姬台首搞得滿城風雨,純陽又出過……那麼一檔子事。那凌雪閣雙手垂著鏈鞭,鋒利蜿蜒的鏈鞭在風中蛇信般惡毒地擺動,不易察覺的悅耳的「叮鈴」聲,猛地一舔呂自牧的耳朵,驚得他控制不住一縮肩。

「純陽不是說凌雪閣雞鳴狗盜聽窗戶根兒么!道長如今也來聽牆角扒窗戶根兒了?凌雪閣是雞鳴狗盜,純陽宮是雞狗不如。」

呂自牧怒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不會罵人。他以為凌雪閣通常沉默寡言?啊對了,姬台首可當真一點不少言,身負刀傷站在純陽宮門口罵街還能聲傳十里。對面凌雪閣還在拿着純陽宮嚼著玩兒,呂自牧怒從心頭起揮劍上前,跟凌雪閣在楊家房頂上打起來。凌雪閣似乎就是逗他而已,沒想過真開打,左躲右閃把呂自牧引開楊清濯的家。呂自牧一劍刺去,凌雪閣被皮帶扎得結結實實的細腰貼著劍身漂亮一轉,腰牌卻被呂自牧的劍給挑了下來。呂自牧一振劍身腰牌在半空中懸線搖擺,藉著月光看清牌子上兩個字:武宴。

凌雪閣鏈鞭破風而來撞開呂自牧的劍,帶走腰牌迅速收回縮成鏈刃。武宴拿着自己的腰牌翻個白眼兒:「這腰牌是凌雪閣的墓碑,道長不嫌不吉利我改日給道長刻個墓碑,隨身帶着。道長叫啥。」

呂自牧轉身蹬風飛走。

武宴嘖一聲:「我還想幫你呢。」

呂自牧離開平康坊,才發現一個問題。凌雪閣為什麼會出現在楊清濯房頂上?凌雪閣監視楊清濯?那楊清濯知道嗎?

月色下,逃戶方向的山林里,哭號聲無休無止。呂自牧劫數在此,無法可想。

他幼時纏着下山歷練的師兄師姐們問歷劫是什麼樣的。沒人願意回答,甚至不是所有的師兄師姐下山後安全歸來。

現在,他知道了。

楊夫人一直睡不好,虛空之中有雙眼睛一直盯着她看,嚇得她回頭,卻什麼都沒有。楊府的馬車這幾天一直往長安城外的金閣寺跑,寺里高僧說話玄之又玄,似乎能安撫她的精神,然而一出寺,那雙眼睛又來了。

她感覺到那視線輕輕地,一寸一寸地,剖她的脊柱。

今天在金閣寺里,聽高僧講經,講完回城,楊夫人吩咐馬車不必太快,她靠在馬車裏打盹,在這樣人來人往喧騰的大道上,她反而才能睡一會兒。馬車慢悠悠地晃,車帘子被風輕輕撩起,楊夫人鬼使神差在窗帘抖動的縫隙中看到了白色身影。她撩起車簾,探頭望去,天人之姿的白衣道士對她微微一笑。

「夫人,你身後跟着個姑娘。」

楊夫人命令馬車停下,白衣道長站在車下,半仰著臉看她,和煦陽光讓他微微眯眼。

「藍色裙子的。」

楊夫人大叫一聲驚醒,旁邊的侍女跟着嚇一跳:「夫人?」

楊夫人一邊捯氣兒一邊跺腳:「停車,停車!」

侍女連忙吩咐馬夫:「快停車!」

楊夫人撩帘子探頭在大道上尋找,侍女被這不斯文的姿勢驚得說不出話。楊夫人顧不上許多,只看見馬車後面方向,真的從容踱步走來一個白衣道士。楊夫人奮力探身子出去看,那道士安然自得的步伐絲毫未變,直至楊夫人看清他的臉。+

夢裏天人似的道長,在夢醒后對楊夫人微微一笑:

「夫人,您身後跟着個姑娘。」

「藍色裙子的。」

楊夫人不是沒找過陰陽生來看。后宅鬧鬼,肯定是女鬼。但衣服顏色不好猜。反正要麼白色要麼紅色。一群神棍,一個說對的都沒有。楊夫人就看着他們像模像樣地胡亂擺弄,一次都不管用。知道的人不多,當天晚上除了楊家男人也沒什麼下人見過那個南曲的小姐。說來可笑,男人做的孽,女鬼要跟着她。鬼也欺軟怕硬。

可是這個陌生的道長說,藍色裙子的女人,跟着她。

楊夫人幾乎撲出馬車給道長跪下:「仙長可有解?仙長可有解?」

侍女跟着下馬車扶著楊夫人,白衣道士向後退一步,優雅行禮:「仙長不敢當,在下純陽呂自牧,或可幫夫人。」

楊夫人命令女史先讓后宅迴避,領着呂道長進入那間房。奢靡綺麗的房間,熏香點得猶如霧霾,遮不住滿室詭異的血腥氣。一進房間楊夫人都忍不住嗆了一下。厚重的香霧在空中流轉,凝結,四散,呂自牧盯着那個方向看,楊夫人甚至都看出不對勁:「道,道,道長……」

呂自牧伸手把楊夫人攔在身後,還是平靜地看着。滿地熏香的香爐突然煙霧暴起,更加濃重的白煙匯聚,幾乎成為一個人形,楊夫人嚇得奪門而逃,侍女們跟着尖叫,女史眼疾手快關上房門,只把呂自牧一個人關了進去。

楊夫人全身如篩糠,抱着膝大哭。女史和侍女們跟着瑟縮,不尋常的尖叫引來了剛進府門的楊家大公子。他皺着眉進入后宅,喝道:「不成樣子!」

隨即對楊夫人行禮:「母親,您又引江湖術士進門了!這些怪力亂神不可信,您只是缺乏休息,去曲江池那裏休養一段時間即可。」

說着伸手要拉開門把房中江湖術士趕走。侍女們不敢攔,楊夫人抓着他不讓他給道長搗亂,楊大公子非要開門不可:「朗朗乾坤,我倒要看他弄什麼鬼把戲!」楊夫人手伸一嘴巴打得在場所有人都愣住。楊夫人蒼白著臉,盯着楊大公子冷笑。這是她自己生出來的男人,男人是不害怕的。老的小的皆以為是理所當然,所有的恐懼全都砸在她頭上,只有她害怕,只有她疑神疑鬼,只有她上當受騙。

「楊休羽。你要麼滾蛋,要麼在這裏等著。」

楊大公子也被母親打懵了。接近瘋狂每夜都睡不着的母親瞪着血紅的雙眼看着他,嚇得他後退幾步,甚至迸發出一個念頭:后宅的女鬼,說不定就是母親。

房門爆開,房中嗆人繚繞的熏香全都消失。呂自牧根本沒開窗,因為窗戶全都從外面釘死,這間房沒有第二個出口。可是煙霧全都不見了,清清爽爽。

白衣道士站在房中央,表情平靜,目光掃一眼人群,又彷彿誰都沒看:「宅中已經太平。只是……不要再出橫死之人了。」

呂自牧不知道這幫人聽不懂得動,又理解到哪裏。他背着劍徑自離開,什麼都沒要,什麼要求都沒提。楊夫人突然拉住他:「道長留步,道長在哪裏駐錫?」

呂自牧目不斜視,拂袖而去。

越是這樣,楊夫人就越是找他,甚至驚動了楊府卿。楊府卿對楊夫人說:「你瘋了。」

楊夫人是快瘋了。她偶爾分不清自己和三曲里的鴇母到底有何區別。三曲是窯丨子,楊府後宅難道不是?楊夫人對楊府卿笑了:「夫君這是說得什麼話。我還想把道長引薦給夫君,讓他幫夫君看看腿。」

楊府卿突然暴怒,一把掀翻桌案,疾走出房門。楊夫人盯着夫君的背影,他在幹嘛?在努力展示自己正常的行走么。可他就是跛腳呀,從小就跛,睡覺都穿襪子,說是腳腕子不能受涼。本來跛腳是不能參加科考走仕途的,所以這是個秘密。楊夫人笑一聲。

楊夫人決不放棄。她彷彿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個浮木,雙手指甲扎進浮木里也不會鬆手。第二天她就找到了那個道長,樣貌出眾的道長正在爐餅攤前排隊,楊家家丁撲向他,就像撲親爹,熱淚盈眶。

楊夫人過於胡鬧,楊太府決定整治家風把她送去曲江池好生療養。平日裏對楊夫人畢恭畢敬的女史僕婦們架住楊夫人拖着就往馬車上送,楊夫人披頭散髮,動彈不得。楊太府只是重複:「你瘋了!」於是所有人都相信,楊夫人瘋了。

家丁擁著呂自牧走到後門口,正撞上這一幕。楊夫人看呂自牧,呂自牧看楊太府,稍微一歪頭,拔劍瞬息之間用劍尖一敲楊太府的右腳踝。

一切發生太快,護院們甚至都沒反應過來。楊太府的臉色紅白不定,似是想發怒又是很疑惑。白衣道長收劍,對楊太府一行禮:「太府家裏忙,敝人告辭。」

說罷,梯雲縱蹬風入空,消失不見。

這一出鬧劇的參與者全都看楊太府,楊太府終於發了官威:「看什麼!不成體統!收拾了!」

楊夫人掙脫那些大力婆子,攏了攏頭髮,一甩袖子,昂首挺胸走回楊府。

誰瘋了?

到底誰瘋了!

這天晚上,楊太府脫了襪子,低頭看自己的右腳踝,看了許久。

楊夫人並不跟楊太府同寢,他們夫妻十六七年沒同寢過了。她只是路過,瞥一眼。

楊清濯私下和呂自牧見面。呂自牧感覺到凌雪閣的眼睛,顯然楊太府沒感覺到。凌雪閣並不管宅門陰私甚至行賄受賄,那是大理寺與三院御史的事情。他們只盯有異心的人——真有意思,凌雪閣在盯誰?總不可能真的盯呂自牧。純陽已經夠倒霉的了。

呂自牧上下打量楊清濯,盯他?

楊清濯清清嗓子,問:「道長昨天為什麼要敲我腳踝?」

呂自牧笑了:「不痛了吧。」

楊清濯微微睜大眼。折磨他幾十年的疼痛,消失了。

「那黑色的印記,是不是也沒了?」

楊清濯皺眉,呂自牧微笑:「他走了。不會再想拖你入冥府了。」

楊清濯又要動氣,生生忍住:「道長知道什麼?」

呂自牧搖頭:「什麼都不知道。一切都正常了,是吧。」

這件事沒人知道。

因為只有楊清濯一個活了下來。

楊清濯出身不高,七歲時和小夥伴下河玩兒,小夥伴溺水,他一口咬定是水鬼把小夥伴抓了下去。大家都信水鬼的說法,沿河人家嚴厲禁止小孩下河,抓住就打。小夥伴的父母都不見了。說是瘋了還是搬走了。他心安理得地繼續活着,一年後他做了個夢。夢見那個下午,他泡在河裏,腳下一滑,溺了水。岸邊的小夥伴馬上跳下水救他,他死命抓着對方,兩人全都筋疲力竭。楊清濯一腳蹬在小夥伴身上游上岸,小夥伴被他一腳踹入水中,無力掙扎,直直沉沒。

是的這就是真相,旁觀的楊清濯就那麼看着,看着夢裏的楊清濯上了岸頭也不回往家跑。哪有水鬼。可是他突然感覺到右腳腕一緊,腳下泥土流動沸騰,土中伸出小孩的手,狠狠一把抓住楊清濯的右腳腕,勢要把他拖入幽冥深淵。八歲的楊清濯尖叫驚醒,自此右腳腕上出現黑色小孩手印。這個印記伴隨着碎骨疼痛,持續數十年。楊清濯為了不跛腳刻苦鍛煉,進入仕途,攀上太原楊氏之女,春風得意。只是他右腳腕上的手印,從來未變,甚至越攥越緊,越來越黑。

楊清濯不得不穿着襪子上床,這世上除了他自己沒有人任何人知道這事,甚至他的父母,跟他睡過的所有女人。

然而這個白衣的道長,用劍尖一敲,折磨他幾十年的疼痛,消失了。

呂自牧回到自己的住處,人來人往長安客流量相當大的客棧,人聲鼎沸,卻不見人氣。他抱頭坐在地上,強壓着顫抖,冤魂凄厲的嘶吼仍在他耳邊打轉,腐骨蝕心的恨意厲聲質問他:憑什麼啊?

憑什麼啊!

天道是如此嗎?

天道是如此嗎!

柜子上好好擺放的花瓶突然摔碎在地,一地利刃齊齊一指呂自牧。呂自牧閉上眼睛。

他沾上了因果。報應因緣,如影隨行。

因果要尋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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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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