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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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陽和都夷搬進了喬慕的曲江池別院。這別院說起來是喬慕哥哥喬仰的,喬慕來長安,喬仰把別院送給了喬慕。喬慕本來堅決不要,甚至還有點無法理解。他一個丐幫,要飯的,在長安曲江池有個別院。這不搞笑么。但喬慕是不敢直接違逆喬仰的,乾脆就一天都沒去過別院。曲江池在長安東南角,一片碧藍湖水,幽靜雅緻遠離市井,達官貴人都沿湖置別院,以備閑暇養性或者消暑避世。喬仰這宅子庭堂院落疏闊大氣,房屋佈置輕巧雅緻,可是幾年沒人住,荒得可以。蕭陽收拾出個乾淨房間讓都夷歇著,自己忙進忙出打掃清理。

都夷閑不住,去灶上生火燒水。幾年沒生過火,灶台是徹底冷透了,忙了一上午才燒了一壺水。蕭陽要直接喝井水,被都夷制止,硬是渴着等那壺熱水涼透。都夷看蕭陽咣咣灌水,輕嗔:「慢點。」

蕭陽灌酒一樣灌完水,豪爽一擦嘴。

都夷四周看看,房間多,惆悵:「讓師弟也進城來住就好了。」

蕭陽笑:「他正噁心我,定然請不來。」

上回姬鳳岐把蕭陽打了個夠嗆,多虧都夷用離經內力溫養。想到這個,都夷有些爭辯:「小弟並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下回讓他來給你賠罪。」

蕭陽笑聲更大:「可千萬別,你讓他給我賠罪,他不會對你怎樣,但轉頭怕是真要我狗命了。」他在衣服上蹭蹭手,用手指輕輕抹去都夷臉上的灶灰:「本就是我高攀。」

都夷一愣:「怎麼你也拿話刺我,兩情相悅這又成了『高攀』?」

蕭陽摟住都夷,輕拍她的背:「別急,這是我的心裏話。姬大夫看不上我是正常的,我從小流浪,從沒正經讀過書,大字只認識常用的那幾個。不像喬慕,他是真念過書。他跟那些官爺打官腔打機鋒,文縐縐的,我都聽不明白。可即便如此,我也沒灰過心,討生活最艱難的時候還立誓要娶天下最好的女子。誰知道竟然真讓我娶到了,你說我是不是高攀?」

都夷面頰飛紅,靠着蕭陽胸膛,輕輕呸一聲:「誰要你恭維。」

「實話實說罷了。

忙了一天,休息一晚,第二天起床接着干。都夷總算把灶給暖透了,燒水沒那麼久,煮了茶,等蕭陽休息了給他解渴。宅內有精緻茶具,都夷使用習慣了的,小碗小杯小筷子小勺,搞得蕭陽捏著小茶杯很不好意思大口喝,幹活幹得滿頭大汗還得「品」茶。都夷乾脆換了大海碗,一面心裏笑,師父看到要罵的,一面招呼蕭陽:「來喝點茶,今天日頭毒,不要干太久了。」

蕭陽捧著大海碗灌茶,都夷突然聽到樂曲聲:「咦?曲江池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音樂?」

蕭陽瞥了一眼:「曲江池臨着啟夏門,聲音是那邊傳來的。今年千秋聖節江湖門派都要進京頌聖,這是七秀進京了。」

姬鳳岐和喬慕準備進城,遠遠看見城門外的人挑擔推車扶老攜幼站在路兩旁。喬慕皺眉,擋在姬鳳岐身前,他忘了今天起就要有江湖門派進京朝覲頌聖,只開了啟夏門,可不都堵在這兒了。七秀坊十輛巨大花車上鐘鳴鼓瑟,琴弦絲竹,花車下錦衣姑娘們羅衫重重雲鬢叢叢,輕盈曼妙地踏着節拍亦舞蹈亦向前行。姬鳳岐看到她們近二百人位置變換似有規律,站在花車上的小女孩們齊聲稚氣背誦:「聖超千古——」

跳舞的姑娘們靈活變換陣型,小輕功踏花踩葉跳躍落地,衣袂飄揚香風迎面。

小女孩們接着喊:「泰道百王——」

花車下姑娘們踩着鼓點節奏飛躍騰挪,翩翩迴旋。

城門樓上站着個面沉似水的官員,低頭審視這些姑娘跳舞,似乎就要逮出個不敬的罪過來。秀坊姑娘們經受過的嚴苛訓練幫了她們,有條不紊,絲毫沒有出錯。路兩旁的人群驚得發不出聲音,誰見過這樣的音樂歌舞陣仗。花車女童們接着喊:「皇帝萬年——」

姬鳳岐這才明白這些姑娘在幹什麼,跳舞的同時擺隊形,正是稚童們嘴裏念的每組四個字啊!

稚童們最後齊喊:「寶座彌昌——!!!」

姬鳳岐都看呆了,城門樓上的官員冷哼一聲放行:「沿着朱雀街,跳到朱雀門。」

七秀姑娘們不能違背,她們絕對不能停。花車女童一聲一聲喊,她們跟隨花車音樂不停地跳舞,跳這「聖超千古泰道百王皇帝萬年寶座彌昌」十六個字。站在平地看只能看出來點雜耍的熱鬧,這舞本來也不是跳給平民看的,是給高處的人看,給可以俯視眾生的人看的。用人擺字,好聰明的法子。

「《聖壽樂》,武皇時期就有了。」喬慕說。

可是即便平視,聖壽舞蹈也足夠精彩絕倫。姬鳳岐震驚完畢,也沒有很開心,落寞嘆一句:「都不容易。」忽而又想起,萬花進京頌聖么?萬花頌聖表演什麼?站在街上給人畫畫?

喬慕看姬鳳岐表情陰晴不定,清清嗓子:「我們丐幫不知道頌聖要出什麼洋相,可能是喝完一缸酒然後拿頭頂大缸吧。」

姬鳳岐笑出聲,喬慕拍拍姬鳳岐的背:「走吧。」

七秀坊進城的陣仗驚動大內,后妃想要看,姑娘們也沒在外城多做停留,直接進大明宮給皇后妃子們表演去了。姬鳳岐平時只在長安城西南活動,都是窮人,吃飯成問題看不看歌舞無所謂,大部分人壓根不知道有七秀坊進京頌聖了。別看進了長安城,西南角最荒涼的地方還能種地。喬慕背着葯簍看姬鳳岐跪坐在菜畦田壟上給人看診施針開藥下醫囑,碰到勞工外傷還得處理各種傷口。怪不得姬鳳岐每天背着這麼死沉的葯簍,只怕這些東西還不夠。

當然賺不了什麼,姬鳳岐還經常白送膏藥,只能一文錢一文錢珍惜地收起。大概看到今天多了個人高馬大的喬慕,一些病人沒敢揩油揩太狠。喬慕找到給姬鳳岐當保鏢的感覺,一路板着臉,就看誰不要臉。

姬鳳岐背着他當然不知道,就覺得今天行醫特別順利。臨近中午姬鳳岐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坐着,手帕包着麵餅干啃起來。啃了好幾口突然想起來今天身後還有個人,抬頭看站着的喬慕:「啊呀,沒帶你的。」

喬慕皺眉:「你每天中午都是吃這個?」

的確如此,姬鳳岐並不背水進城,因為水太沉了,擠占藥物的地方。有時候路過便宜的茶棚,可能買一碗沒有顏色的茶水。姬鳳岐被麵餅噎著,輕輕捶胸口,喬慕就幫他拍後背。喬慕看他那麵餅。甚至不是芝麻餅。喬慕又驚又疑惑:「你跟我之前,就是這樣過的,跟我之後,還是這樣?」

姬鳳岐很不解地看喬慕,什麼「跟」不「跟」你?喬慕怎麼那個表情?

這是沒有變化。認不認識喬慕,什麼都沒變。有一天喬慕消失,姬鳳岐還是可以這樣安然地啃白麵餅,生活沒有一絲漣漪。喬慕想到姬鳳岐消失的那天晚上,他發現姬鳳岐全部家當,打個包,就背走了。如果姬鳳岐打定主意要走,誰能留住他?虧待他的長安還是虧待他的人?

姬鳳岐察覺喬慕臉色發白,神情很空。他伸手在喬慕眼前晃晃:「喬慕?」

喬慕眨眨眼,彷彿神魂繞着北天極地轉了一圈兒才歸位,這表情逗笑了姬鳳岐:「想什麼呢?」喬慕很想跟着笑,只能咧開嘴。他能逗笑姬鳳岐也挺好,看起來起碼有點作用。

姬鳳岐乾脆按喬慕的尺寸關,他以為喬慕不舒服,然後他抬頭看喬慕:「你心慌什麼?」

喬慕溫和平靜:「我沒心慌。」

姬鳳岐略有驕傲:「脈象總體大同小異,但每個人總是各有小特點。我沒事兒就聽你的心跳按你的脈,你的表情能騙我,脈象可騙不了我。」

喬慕點頭:「原來我在心慌。」

姬鳳岐握著喬慕的手:「你遇到什麼事情都不方便跟我講。我也幫不上什麼忙,畢竟我也不是你們丐幫內部的人。回家我給你煎點安神的花草湯。」

喬慕強笑:「我也從來沒幫過你什麼。」

姬鳳岐微笑:「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怕黑啊。頭一次夜間出診有人陪着。」他仰臉看着喬慕,晃一晃手,「你在就很好。」

喬慕微笑點頭:「好。」

下午純陽進城。沒有七秀的陣仗,一群白衣黑衣的道士垂眸寂靜行走,不愧是常年走山路的,走平地飄飄然,倒真有幾分仙風道骨。純陽不得不低調,畢竟作為國教鬧了個大笑話,聖上沒責怪沒遷怒算皇恩浩蕩了。都沒讓進朱雀門,站在皇城門外聽宣。一行道士恭敬肅立,頷首垂眸,腰背筆直,風姿鶴儀,周身炁息沸騰,衣擺無風自動。他們不交談,不張望,眉宇神情安寧清冷。四面八方的目光和竊竊私語並不能入他們的耳,修道者只問自心。

姬鳳岐要出城,正好看見純陽,嗤笑一聲:「倒是會演。」喬慕知道姬鳳岐討厭純陽,只沒想到原來是如此程度。

喬慕咳嗽一聲:「阿岐,不要這樣。」

圍着那群道士看的人群竊竊私語。純陽道士罰站一下午了,說是聽宣,皇帝就當他們不存在。就快關城門,姬鳳岐轉身往外走,喬慕追上去,迎面來了一群白衣僧人。

夜色中佛光輝煌莊嚴,吹拂長安滾滾紅塵的風只能怯怯拉一下僧人們的衣角。少林僧人們根本就沒等,執事官出皇城和領隊僧人見禮,引著僧人們安靜有序進入皇城。純陽們依舊站着。大理寺有種專門羞辱犯人的刑罰,讓犯人披枷站在街邊,大聲不停重複自己的罪責。前幾天還有被抄家的罪臣一家老小披枷站在朱雀街邊上機械地聲嘶力竭地重複自己犯的罪,講述自己如何對不起皇恩浩蕩,一天下來肩膀都被木枷壓塌了。

純陽道士只是安靜地等待,不辯解,也沒披枷帶鎖。

但已經有年輕的道長經不起驕傲和尊嚴被如此磋磨,肩背不再板正,微微下塌,只能緊緊一攥拳。

武宴抱着胳膊在城樓暗處值守,他和詞林必須居高臨下仔細辨認甄選這些進京頌聖的江湖門派。純陽道士候旨到現在,武宴在心裏都給他們每個人起好外號了。詞林嘖一聲:「國教罰站呢。」

武宴翻個白眼:「也可以不來,不來就不罰站,頂多不當國教唄。」

正聊著一群提着燈籠的人樂呵呵興高采烈地路過純陽。與僧人們真的只是路過不同,這群提燈神棍是故意的。城樓暗處戒備的凌雪閣立刻打起精神嚴陣以待,提燈的神棍們並不跟純陽有任何交流,只是笑眯眯地看着。

即將要關城門關坊門,姬鳳岐大笑着轉身往城門走。喬慕追了上去:「阿岐你笑什麼?」

皇帝老兒用神棍敲打神棍,「俠客」敲打「俠客」,他老人家玩兒得開心,平民偶爾得窺,看得也開心。

笑什麼,天下共樂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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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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