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水
天色黑透,密林中那幾點星火,在孫策腳下疾走,迅速向遠處散去。
一株高大參天大樹的稠密枝葉之中,孫策正蹲坐在一片木板上,左手使勁抱着右臂傷處,強忍疼痛,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他能找到這個容身之處,也是因為他對丹徒縣十分了解。十多年前,丹徒曾出過一個喜歡觀鳥的縣尉,在林中大樹上架了簡單的木板,讓人能隱身於枝葉之間觀鳥。
雖然年深日久,不少木板已經朽壞,但孫策運氣不錯,他找到的這一枚還能支撐。
他蜷縮在樹上,屏住呼吸,等到山越全部遠離,才慢慢支起身體,用牙齒幫忙,從裏衣上撕下長長的布條,包紮自己右臂的傷處。
他左肋上還有一道長長的血痕,但傷口不深,孫策也就懶得去管。
「一點小傷,不妨事!」
孫策給自己鼓勁兒。
晶片槽卻大約以為孫策在試圖與它交談,出聲道:「你看……多糟糕!」
然而孫策是「親自」死過一次的人,卻並不覺得現在這種情況如何惡劣。他一面聆聽靜夜密林中的颯颯風聲,一面陷入思考。
晶片槽卻還在嘮叨:「憑你的能力,或許能夠應付普通人。可一旦對上『特殊智腦』,不就左支右絀,舉步維艱了嗎?」
這晶片槽現在改口,認為「完全沒有智腦」的孫策足以應付普通人,不知算不算是一種改觀。
「我說……晶片槽,這麼說來,各人的智腦有不同側重,有的人擅長察言觀色,有點人擅長拿刀弄杖?」
「那是當然的!」
晶片槽驕傲地回答。
「在這世上,多數人只有智腦的基本功能,但有些人的智腦比其他人的更強大更特殊,甚至同一個人可以承載多個智腦。」
「多個智腦?」
「對!像我這樣最高級別的晶片槽,就可以承載多個智腦。像你已經遇到的『百步穿楊』智腦、『察言觀色』智腦、『舞刀弄槍』智腦,都是基礎之上的特殊智腦晶片,普通人未必都能容納,但是對我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
「只可惜……」
可惜孫策啥智腦都沒有。
孫策與晶片槽同時沉默,共同面對這冰冷的現實。
「剛才那個青年……」
孫策想起在自己手下丟了性命的烤雞青年,他對此人並無歉意,心中更多的是好奇。
「他那般與我交手,其實是為了給他的智腦積攢經驗?」
晶片槽:「那不然呢?你當每個厲害的智腦都是憑空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有些智腦是隨機生成的,而另一些則需要經過日積月累的數據積累。」
「對於后一種高級智腦,它們的形成要依靠汲取經驗。像你這麼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不在他的智腦資料庫里,見過一次才好採集數據。」
孫策:「……『不按常理出牌』是什麼意思?『採集數據』又是什麼意思?」
這回就連晶片槽也陷入沉默,雙方都意識到彼此還不具備充分的交流基礎。
但大概意思孫策終於明白了——烤雞青年將孫策做了個陪練,但沒想到孫策這麼狠,一轉眼就把命陪進去了。
孫策的損失當然也不小:他打聽到了消息,也暫時填飽了肚子,但代價是手臂受傷,目測在三五天之內都會活動不便。
另外他失血也不少——當然這只是孫策的估計,他可沒法兒像智腦那樣算出自身的血量。
孫策初來乍到,一晚之內就領教了「智腦」的各種厲害,這令他心中籠罩上一層深重陰影。
他竟真的開始認真思考:在這個人人都擁有智腦的世上,僅僅靠自己,他究竟能活幾天?
但有一件事是一定要辦到的:查清自己遇刺的真相,為自己報仇雪恨。人終有一死,但若不能快意恩仇,就算是躲在無人的深山老林里活一輩子到壽終正寢,那這一輩子活得又有什麼意思呢?
孫策緩緩閉目,讓自己稍許休息。
地面上或有猛獸,山越也可能會返身搜尋,現在他待在樹上,反而可能是最安全的所在。
這麼想着,孫策漸漸睡著了。
夜裏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場秋雨,孫策也沒起身另尋避雨之所。他全身蜷縮在兩尺見方的窄小木板上,失血與寒冷令他發起高熱,神志也有些不清。
迷糊中,他一會兒看見摯友周瑜,一會兒看見自己的至愛親朋們。隔了一會兒,孫策又看見三弟孫翊向自己走來,張口正傾訴着什麼,孫策卻一個字也聽不清。
最後他又看見了那枚巨大的眼睛,佔據了整個夜空,一動不動,不帶任何情感地凝望着自己……
在夢中,孫策感覺他正在急速下墜:
他不再是天之驕子,不再是過去的江東「小霸王」。
他現在什麼都不是了。
*
天已大亮,晨光穿透金黃色的柘樹葉子,映照在蜷縮著的男人身上。
孫策身體一動,從樹榦上歪倒摔下。他的身體重重摜在地面上,摔得他齜牙咧嘴,渾身疼痛。但好在林中地面上鋪着一層厚厚的落葉,孫策總算沒有傷上加傷。
落地的那一瞬間孫策徹底清醒。
他慢慢起身,發覺燒已經退了,精神也好了不少。看來昨夜那一場與傷勢的抗爭,暫時是他孫策贏了。
孫策在林中查探一圈,發現那幾名山越昨晚草草葬了三名同伴,就再未回來過。昨夜燃起的火堆經過那一場雨,已經盡數澆熄。
孫策將火堆刨了刨,發現柴灰里還埋了半隻山雞。他將外面的泥灰撕去,將裏面的冷肉送入口中咀嚼。漸漸地,他自覺精力又回到了自己身體里。
之後該去向何方?
孫策思忖片刻,決心向西面去,先去秣陵,在那裏找機會搭船,前往丹陽。
他打算卻探視三弟孫翊,沿途再打聽打聽半年前的那場刺殺,看看能不能找到與自己死亡相關的線索。
一旦拿定主意,孫策說走便走——他本來就身無長物,當下只管辨認了方向,便孤身走出密林,向秣陵趕去。
丹徒到秣陵之間多丘陵山地,道路曲折。為了避免繞太遠的路,孫策往往奮勇攀山涉水,盡撿那人跡罕至的地方走,渴了喝些山泉水,餓了就在附近找些能夠入口的果子果腹。
如此行了兩天,孫策估算自己應當已經靠近秣陵了。
此刻正當午時,秋日艷陽高懸於頭頂。孫策口渴難耐,四處找水。
正巧,他見山中一塊佈滿綠苔的巨石上有一道清泉流下,匯入巨石下一個小小的石窩中。
這時孫策嗓子已經快冒煙了,見到這樣一泓清泉哪裏還忍得住,當即大踏步上前,握住雙手,掬了滿滿一手清水,就要送入口中。
「壯士且慢!」
身後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
「千萬別飲那水!」
另一個聲音則顯得年輕稚嫩。
孫策的嘴唇幾乎已經觸及掌心中的清泉,被這一聲喝住,掌心中的泉水沿着掌緣迅速流走。
孫策一回頭,見是兩個獵戶裝束的男子向自己這邊走來,一個鬚髮斑白,有些年紀,另一個年級輕輕,面貌肖似,顯然是一對父子。
這父子兩人見孫策回頭,也不好意思叫他「壯士」了。
此刻的孫策,衣冠不整,右臂上纏着染有血跡的布帶,唇色與臉色一般蒼白,看起來既疲憊又虛弱,但那一張俊面卻叫人過目難忘——此前孫策已經將臉上的污泥洗去,免得自己被人認作是四處流竄與人為惡的山越。
「尊駕請聽我一言,這水有毒,不能飲用。」
孫策一嚇,手一松,掌中的山泉已經漏光了。
但他心中還有疑惑,轉向年長的獵戶:「這位老丈,您是怎麼知道這水不能喝的?」
年長的那位還沒說什麼,年輕的已經搶先伸手指著巨石上方:「你看!」
孫策順着他的手勢抬頭,一看也嚇了一大跳。只見長滿青苔的巨石上方,晃晃悠悠地探出一截三角形的蛇頭,鮮紅的蛇信時不時吐出,透明如絲的口涎從蛇口中落下,混在沿石壁滴落的清泉中。
孫策雙手猛地一縮,知道要是沒有對方喝住自己,他已經飲下毒水,轉眼就又要變回符號了。
他轉身向那對獵戶父子鄭重行禮相謝,同時誇讚:「兩位真是好眼力!」
那年輕人看見孫策的真誠臉,不禁有些扭捏,趕緊解釋道:「不是我,是我阿父的本事。他只要看這泉水在陽光下的顏色,便知這水能不能飲,有沒有毒。」
孫策:乖乖!這本事管用啊!
他再轉臉看那塊巨石,沿石壁淌下的泉水透明純澈,看不出半點異狀。
這泉水,真……有顏色?
就在這時,巨岩頂那枚三角形的蛇頭慢慢移走。石壁上流淌著的清泉在孫策看來,卻沒有半點變化。
「再等一會兒應該就可以飲用了。」
上了年紀的獵戶告訴孫策。
「莫非……」
孫策突然聯想到了「智腦」。
這種常人辦不到的事,想必也只有智腦能夠辦到。
晶片槽之前說的這判斷那分析,聽起來總是虛無縹緲,此刻在一泓清泉跟前,竟有了些具體的樣貌形狀。
「是的,上天垂憐,讓我有『識水』的本事。」
獵戶十分謙虛地道。
「什麼水能飲什麼水不能飲,什麼水飲了對人有益,什麼水只能救急時喝喝……我大概都能看出一二。」
「原來如此。」
孫策伸手扶住額頭,身形有點打晃,用布條綁紮的右臂滲出些鮮紅。
此刻的他太過虛弱,已經完全感受不到飢餓與焦渴,意識也有些模糊。
「強子,快一起幫忙。」
上了年紀的獵戶見勢不妙,急忙上前挽住孫策,一邊趕緊招呼兒子。
「扶他躺下來!」
*
丹徒縣城。
「周郎來了,快看!真的是周郎!」
縣城中百姓聞訊紛紛出門,爭相一睹周郎的英姿風采。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建威中郎將周瑜,相貌五官依舊俊美,但形容中透著幾分憔悴。他左臂上纏着一道素紗,不知為了悼念誰而戴。
事實上周瑜領兵來到,單是遠遠望見這座城池,就已是悲從中來。
他一生的摯友死於此地。事後周瑜只恨自己為何沒早想到這一點——當初孫策出兵時他就該隨同才是。
「伯符,你如今……魂歸何處?」
周瑜望着陰雲密佈的秋日天空,深深嘆了一口氣。
誰知沒多久他就從守城的軍士那裏聽說了詭異的消息。
「你說什麼?有一人前來丹徒縣城,他……酷肖故吳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