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初夏。

綠皮火車嗚嗚地進了海城站，揚起的風，帶着一點暴雨將至的悶熱。

車門打開，人流涌動。

一個穿着某大牌聯名款白色長袖T恤，藍色破洞牛仔褲的高個男生隨着人潮往外走。

在其他旅客行囊臃腫的襯托下，他背上的某奢侈品牌的黑色雙肩包，乾癟得更像是一個裝飾物了。

配上他異常輕快的腳步，更將他襯得異於旁人。

吧嗒。

一滴水珠透過車站頂棚的間隙輕輕砸到了男生的額頭。

「嗯？」

男生正四處好奇張望的腦袋，在愣了半秒之後，一下抬了起來。

乾淨白皙的一張臉，顯得一對墨色的眼珠格外烏黑。

黑髮濃眉，他眨巴了兩下眼睛，伸手抹掉那滴水珠，愉快地微笑起來。

太陽還高掛在天空之上，雨滴卻變得細密起來。

一場太陽雨，來得又急又快。

出站的人流速度更加快了一點，嘈雜聲中帶着報怨。

金紫青走得輕快，雨絲飄到了他的臉上，前方天際掛上了一道淡淡的彩虹。

彩虹之下，支撐著車站頂棚的柱子下，蹲著的一條巨大的，比人還高的黃色田園犬，一雙狗狗眼直直地盯着火車進站的方向。

匆匆離去的旅客，在經過黃狗身邊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視線在它的身上停留。

他們看不見它。

金紫青盯着它看的時候，它似是察覺到了他的注視，微微轉了一下頭。

灰棕色的眼睛落在人類男孩的身上，很快又移開。

這是妖怪啊。

不愧是海城，聽說這可是妖怪們最喜歡定居的人類城市。

金紫青收回視線，跟着人流的尾巴，走出出站口。

他的鼻子輕輕嗅了一下，空氣里，許多味道雜糅在一起，有人的，有妖的，也有城市裏鋼筋水泥的，和山裏的純粹完全不一樣。

阿嚏。

他清脆地打了個噴嚏。

「哦哦哦呀，我們終於到站了嗎？啊，這一覺睡得好香……小青你怎麼了？這才到人類的世界，你是對人類的味道過敏嗎？咦惹，我也不喜歡這裏的氣味，太臭了，還有好多妖怪的味道，沖得我的鼻子都要堵住了，果然現在的妖怪都往人類的城市跑，擠得妖滿為患，現在看來，還是山裏好！」

背包里，一個細細的聲音響了起來，伴着聲音，它還動彈了兩下。

金紫青沒有理會這個聲音，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雖然他的妖生十八年一直呆在山裏，從來沒有下過山，但是拜現代人類科技的福，山裏也通網，他這個嚴重手機依賴症，天天看劇刷視頻，對這個世界可是一點也不陌生。

然而，在金紫青「緩衝」的這半分鐘時間，落在別人的眼裏，卻解讀出了不同的意思。

不遠的角落，幾個眼神不正的「三隻手」聚在一起，掃描似地在過往的人身上一一掃過。

最後落到了高個子男生的身上。

一個看着年紀不大的男生，沒有同伴，滿臉寫着涉世未深，最重要的是，他一身名牌，看着就不像是沒錢的樣子。

估計是哪家孩子，趁著暑假出來鍛煉呢，妥妥就是只小肥羊。

「去試試。」

其中一個男人歪了一下頭，示意旁邊的人。

「嘖，強哥，你看我的。」

站在最外邊的是個邋遢的長發男人，聞言，他呸地一聲將叼著的煙屁股吐到了地上，踩着人字拖搖晃就過去了。

這男人看着渾身寫滿了弔兒郎當，但是手卻快，他像是不經意地走過，在與金紫青錯身而過的時候，手腕輕抬，手指間就多了一聲刀片，也沒見他怎麼動作，就把那個乾癟得像個裝飾品的雙肩包給開膛破肚了。

「我□□姥姥的大爺，哪個混蛋拿小刀划我屁股！」

驀地一聲尖叫響起。

刀片男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就被一片「白布」撲臉，緊接着臉上就是被犁耙耙了似地火辣辣地疼。

「啊！！！」

刀片男的尖叫聲，比剛才的那聲叫罵更尖銳。

他雙手揮舞著，拚命想要將臉上的「白布」扒拉開，身體也不自覺往後踉蹌。

在其他旁觀者的視角，只聽到一聲響亮的鵝叫，緊接着就看到聲音的來源處，一個男人被一隻大鵝撲了臉，叨得抱頭鼠竄，還把旁邊一個抱着孩子的男人給撞了。

男人一手孩子，一手拖着大包小包，姿態狼狽，被人一撞，東西立即灑了一地，他護著孩子，也差點摔倒。

金紫青看了一眼大鵝，又看了一眼這一大一小，腳下轉了方向，走過去將對方的行李箱扶了起來，又把摔出去的手機和雨傘也撿了回來。

「謝謝啊，小哥。」

男人手忙腳亂地拿回東西，嘴上真誠地道著謝，臉上掩不住疲憊和愁緒。

金紫青的視線落到他懷裏的小女孩身上，七八歲的孩子，一臉病容，被抱着一動也不動，小臉泛著不自然地紅，呼出的氣，似乎也和這個夏天的溫度一樣灼熱。

他伸手將傘遞到了父女二人的頭頂，擋住了已經變小的太陽雨。

「謝謝哥哥。」

小女孩有力氣無力地道謝，她的爸爸心疼地摸了一下她的頭，接過傘，再次對着金紫青道謝。

「不用謝，早點好起來哦。」

他微微一笑，伸手摸了一下小女孩的頭，纖細修長的手指帶着微涼的觸感，似乎把夏日的悶熱都變得清涼起來，小女孩舒服得本能地蹭了兩下。

金紫青很快收回手，轉身離開。

另一邊，刀片男和大白鵝的鬥爭已經進入到了白熱化。

刀片男臉上的撲臉「白布」終於自己跳了下來，它開始對着刀片男的大腿和屁股使勁地叨。

刀片男在它的手上……嘴下，毫無反抗之力，步步後退，一直退到他的同伴旁，有難同當。

於是，海城站的旅客們，看到了神奇的一幕，稀稀落落的太陽雨中，三四個大男人，與一隻大白鵝前後追逐。

旋轉，跳躍，展翅。

有一種另類的浪漫。

男人們被打得毫無反手之力，最後跪地求饒。

金紫青在完全興奮起來的大白鵝，準備和維護治安的警察叔叔們，也在出站口的廣場上玩一場浪漫的你追我趕的遊戲前，終於制止了它。

「公主，回來。」

金紫青喊了一聲，在旁觀者驚訝的目光里，那隻神氣得不行的大白鵝發出兩聲高吭的嘎嘎叫聲，果然回來了。

太有靈性了。

警察叔叔們喘了兩口氣，很快弄清楚了事情的因由。

「三隻手」們直接交給警察處理，至於金紫青和大白鵝……被教育了一頓，不能帶活禽上火車，又看他年紀小，大鵝也聽他的話，沒有造成任何的不良影響，就沒有處罰他。

大白鵝勇擒小偷團伙的戲份落幕，看熱鬧的人群也散了。

金紫青抱着大鵝準備離開的時候。

出站口的一邊，先前被不小心撞到的父女還沒有離開，站在那裏似乎是在等人。

一直病懨懨的小女孩突然抬起了頭，說：「爸爸，我肚子餓，想吃水蒸蛋。」

金紫青轉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個男人滿眼都是驚喜，把掙扎著要下地的小女孩小心地放下，又是摸着她的額頭，又是捏她的手心。

小女孩在地上走了兩步，抬頭看到金紫青，認出了這是剛才幫着爸爸撿東西的漂亮小哥哥，頓時眯着眼睛笑了起來，朝着他的方向揮起了小手。

看來是好多了。

金紫青揚起嘴角，對着她眨了一下眼睛。

他轉身離開，大白鵝撲棱了兩下翅膀，從他的肩膀上探頭往後看，嘴裏還嘎嘎叫着。

「小青，小青，你一下山就開始做好事，果然是一隻善良的小妖怪呢，嗚嗚嗚，本公主好感動！嗚嗚嗚！小姑娘也好可愛，又是騙我生女兒的一天！」

有些鵝總是認不清自己不是人，怎麼着也不可能生出女兒來。

金紫青沒與他搭話，走到旁邊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喂，你好，是我約的車，我到站了，就在出站口，你在哪裏？」

現在的人類世界就是好啊，科技改變生活，過的日子可比妖怪都要方便了。

收了手機，金紫青從褲子口袋裏拿出一張小小的紙條，用兩根手指頭夾着，確認了一眼。

上面寫着長風街1888號，荷塘月色火鍋店。

大鵝蹲在他的懷裏，跟着他一起看着紙條，說：「馬上就要到了，小青你想好見到你爸第一句要說什麼了嗎？他要知道自己和咱們殿下人妖戀竟然生下了你，會不會直接嚇得連夜扛着火車跑路？以你從小就臉黑的屬性，我覺得十分有可能。嘿嘿嘿嘿，想想都覺得好精彩，我都已經準備好三個手機了，到時候三機位給你把當時的場面拍下來，一定把那精彩的一幕記錄下來，嘎嘎嘎。」

金紫青：「……」

什麼玩意兒，要不是和他從小一起長大，他這會兒就去買鍋了。

伸手就把一直抱在懷裏的大鵝往空中一拋。

眼不見心不煩。

大白鵝也不在意，展翅一振，直入天空。

把一旁不小心看到這一幕的保安大叔給看得瞪大了眼。

「飛飛飛鵝？不是，天鵝啊，我去！」

保安大叔還以為自己眼花了，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那鵝都已經飛遠了。

等他再想找那個男生問一問情況的時候，那個男生也已經坐上了過來接他的汽車離開了。

不可能是天鵝吧。

天鵝又不是鴿子，這放出去還能回來的，再說這也不是回來的問題，這是跟着車子飛？

不可能，不可能，哪有這麼聰明的天鵝……

保安大叔凌亂了。

三十分鐘后。

金紫青順利到達目的地附近。

下車，大鵝也隨之落到了他的懷裏。

「哇，終於到了嗎？要見到爸爸了，你激動嗎？時隔十八年，你們馬上就要父子重逢了！」

金紫青：「……」

吵，並不激動，也不期待。

他伸手就捏住了大鵝的嘴。

長風街，是一條仿古商業街。

小橋流水，飛檐翹角。

木門，紅燈籠，青石板路。

長風街1888號。

金紫青在依河的小橋邊，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他下山是為了找爸爸，而他爸就是荷塘月色的老闆，叫王海兒。

再一次確認了店門上的招牌，金紫青抬腿走上了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