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薪

3月20號這天，人人臉上都喜氣洋洋，走路帶風，因為今天是發薪日。

顏冬姿在明達廠工作了將近兩個月後，終於要領薪水了。

20號發的是上個月的薪水，相當於壓了20天的工資。聽說，壓工資是慣例，只壓20天的工資算是很厚道了，有的工廠壓一個月甚至兩個月。官方給的說法是加強對員工的約束力，省得有些員工不想幹了就直接走，連招呼都不打。

上午，在千盼萬盼中，財務經理黃生夾著個鼓囊囊的皮包來到了第二車間。

因著工人太多，每到發薪日，財務部連包括財務經理黃生在內，全體出動，一人分幾個車間，帶著一個個提前點好，寫了名字、所在車間線組、工資額的工資袋，挨個車間發。

黃生，大名黃德生，港島人，是老總陳港生的心腹，也是「幹部樓」中的一員。四十多歲年紀，圓胖胖的一張臉，很白，一絲皺紋都沒有，笑容像是焊上去的，似乎每時每刻都在笑，這樣的人，似乎也沒法用好看或者不好看來形容。他很胖，挺著個圓溜溜的大肚子，穿著背帶牛仔褲，從辦公室走到車間，這短短的距離，就已經渾身是汗，氣喘吁吁，手裡頭拿這個潔白的手絹不停地在頭臉上擦著。

他一進來，齊刷刷的目光像是約好了似的，全都看向他。

黃生嘿嘿地笑，擺擺手：「你們忙你們的，一個一個來，都少不了你們的。」他普通話說得像是夾生飯，半生不熟，只能聽懂個大概。

顏冬姿心情很激動，她提前算好了這個月的薪水，底薪和計件差不多應該能拿到二百四十塊錢左右，想想，她二哥攢了大半年才攢了二百塊，她一個月就能賺到了！

這個月差幾天不是全勤，沒拿到全額工資，下個月熟練度再提高一些，說不定就能拿到三百塊了！這幾個月是生產淡季，聽說等旺季到來，他們每天都要加班，據說加班費是一塊五，再加上計件工資，每個月拿個四五百塊不在話下！

顏冬姿心裡頭激蕩著，手上的動作一點沒停，將近兩個月單調又機械的勞動，讓她雙手的靈活度大大提高，有時候她覺得，他們這些女工在電路板上上下下操作，跟音樂家在鋼琴上彈奏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鋼琴家們彈奏出來的是美妙的音樂，而他們創造出來的是自己未來美好的人生。

黃生站到了她的身邊，像座肉山一樣，擋住了顏冬姿的視線，顏冬姿立刻抬起頭，對著黃生笑笑，說：「謝謝，我是顏冬姿。」

黃生看了她的臉，愣了一下，隨即在皮包里翻出寫著顏冬姿名字的信封，遞給她：「靚女，你點一點鈔票，看看數目對不對。」

顏冬姿拿過來，朝著黃生點點頭，一張張地數，顏冬姿手指發顫，點得有些慢，黃生卻極有耐心。數目分毫不差，顏冬姿將信封收進口袋裡，然後朝著黃生笑了下，說：「數目是對的。」

「那就在這裡簽上你的名字。」

顏冬姿接過黃生遞來的筆，感覺黏糊糊的，心中有些不舒服，但也沒敢表現出來，趕緊簽好字遞還給他，說：「謝謝。」

黃生目光從顏冬姿臉上轉移回來，說：「顏小姐的字寫得很漂亮。」

顏冬姿又道了聲謝，黃生才離開。

顏冬姿趕緊掏出手絹擦擦手，只覺得這個人的目光和他的手一樣，都是黏糊糊的，讓人渾身難受。

等黃生相當於普通人兩三個寬的背影離開第二車間，秦招娣便走了過來，低聲跟顏冬姿說道：「黃生在港島有老婆，在這邊還有一個，原來也是生產線的女工，現在調去了辦公室，跟他一起住在幹部樓里。」

顏冬姿腦子一轉，立刻明白了秦招娣的意思，忙說道：「拉長，我只是個打工妹，沒別的想法，就想憑自己的雙手，好好賺錢。」

秦招娣從來不是個多嘴的人，更不會在下面的工人面前說領導的壞話，她能隱晦地提醒自己，顏冬姿很感動，忙又說道：「我年紀小、見識淺、想得少，要是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你該說說，該罵罵！」

秦招娣很滿意她的態度，目光變得和善起來，朝著她點點頭，說了個「好」。

周日吃了早飯，宿舍里除了劉志慧和王小蘭之外的幾個人，坐上公交車，直奔大型服裝批發市場所在的火雲街而去。

劉志慧是去了她哥家，自從她哥買了新房，劉志慧就三天兩頭去她哥哥家住著，而王小蘭，純粹是怕花錢，就算什麼都不買，只花往返的公交錢她都覺得心疼，索性就不去。陳阿珍本來也不想去的，只想待在宿舍里學習，卻被高群給硬拉了來，說是讓她放放風，換換腦子。

幾個人在火雲街逛了一天，直到太陽快要落山了才回來。每個人手裡都提著好幾個袋子，看得王小蘭一陣的咂舌，看他們的眼神像在看敗家子，「你們怎麼買了這麼多？」

王艷把其中的兩個袋子往顏冬姿床上一扔，說：「我就買了一件，其他都是冬姿買的。」

陳阿珍舉手：「我也只買了一件。」

高群說：「我買了兩件，一件閨女的，一件我男人的。」

王小蘭嘴巴張得老大，瞧著大傢伙把手裡提著的袋子都往顏冬姿床上扔，眼睛都快瞪脫窗了，不可思議地問顏冬姿：「你不過了？」

顏冬姿摸摸鼻子嘿嘿笑，說：「火雲街的衣服太便宜了！」她從床上的袋子里隨便抽出一件寬大的男士衣服，說：「就這件，在我們縣城的服裝店裡，起碼得貴三倍！」

她本來只打算給家裡的女人們買的，可是去了之後發現衣服太便宜了，不光價格便宜，質量還好，她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不光給媽媽、大姐、大嫂買了衣服，爸爸、大哥、二哥、姐夫、爺爺奶奶的也沒落下，就連小侄女和小外甥的也都買了。買衣服時，她沒覺得自己是在花錢，而是在撿便宜！

王小蘭替她心疼，麻溜下床，翻看著顏冬姿買回來的衣服，看一件嘆息一聲，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她說：「真沒想到，你比劉志慧還能花錢，可我看劉志慧買東西花錢不覺得心疼，看你花錢就特別心疼。」

顏冬姿被她的話給逗得笑得不行，說：「可能因為我比較窮吧。」

王小蘭難得有教訓別人的機會，忙說：「知道自己窮還敗家！」

顏冬姿說：「都是給家裡人買的，不偏不向，一人一件，我也給自己買了一件。」

顏冬姿在一堆衣服中找出給自己買的那件，在自己身上比量著，問：「好看嗎？」

王小蘭哪裡會管好不好看？她問：「你的工資還有剩嗎？」

顏冬姿難得地露出些赧然之色，說：「當然……沒剩，還搭了些老底進去。」

「你呀你，」王小蘭伸手指指她，好半天才說：「太敗家了！一天就把一個月的工資花的乾乾淨淨，你將來非得找個大老闆嫁了才行，不然都養不活你！」

顏冬姿：「我也就買這一次，頭回發了工資，讓家裡人也都沾沾光。」

高群瞧著王小蘭有些過分了，便看著顏冬姿，插嘴道：「你快換上試試，讓我看看效果！」

這件衣服是高群、王艷和陳阿珍三人一起幫著顏冬姿挑的，一致覺得她穿上肯定非常好看，火雲街那裡不允許試穿衣服，他們還沒看過上身效果。

「我這就去。」顏冬姿趕緊拿著衣服，跑去了廁所。

換好了衣服，她站在水池子前，看著鏡子裡面那個穿著桃紅色帶白點連衣裙的窈窕美人，覺得熟悉又陌生，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眉眼還是原來的眉眼，但整個人的感覺都不一樣了，用老家流行的夸人話來說，就是「洋氣」了。

她從小到大沒穿過修身的衣服，都是肥肥大大的，這件連衣裙卻非常的貼身，穿在身上，軟軟的，很舒服，只是，看著這樣的自己，她有些害羞不習慣，總覺得彆扭得很。

她正專註的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冷不丁地，一個人自鏡中出現，定定地望著鏡中的她，那種眼神就好似看見了獵物般爍爍地閃著光芒。

顏冬姿被嚇了一跳，連忙轉過頭，那個眼神也隨之落到了她的身上。

這人是孫淑蘭，就是有天晚上在水房裡湊過來跟她殷勤搭訕的那位。

「嚇到你了吧？哈哈，我是看你太好看了，一下子看呆了，這樣的衣服才配得上你！」孫淑蘭說著，又上下打量著她，同時伸出雙手，似乎是想測一測顏冬姿的腰肢，是不是自己一雙手就能合攏住。

顏冬姿連忙後退一步，警惕地看向她。

孫淑蘭立刻又露出和煦的笑容，說：「小妹，你別害怕，我不是壞人，也沒別的意思，我這人，從小就愛跟長得好看的人一塊玩。你瞧我，長得也過得去吧，可是一看見你，我才知道什麼是美人。你這眉毛，一看就沒修剪過，天生的，又黑又整齊，跟兩枚柳葉似的，眼睛又大又黑亮，還是大雙眼皮，有點像新疆姑娘，還有這鼻樑，又挺又翹，咱們國家的女孩子，可少有長成這樣的，還有這小嘴巴，粉嘟嘟的，看著就招人喜歡……」

這說的是我嗎？顏冬姿越聽越不對勁兒，渾身起了一層的雞皮胳膊，後背涼嗖嗖的，急忙忙地道了聲：「我還有事」就跑走了。

孫淑蘭看著她窈窕奔跑的背影，一臉的不高興。她一向無往不利的招式，怎麼在這個小姑娘身上不管用呢，都兩回了!上次就不說了，自己跟她不認識，小姑娘有點防備心也是正常的，可這回呢？小姑娘們不都是愛聽誇獎的話嗎，就可勁兒的誇她，越肉麻越好，誇得她心花怒放，肯定會對你產生好感，放下戒心的，可是這位，怎麼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這小姑娘條件可真好，自己剛剛的誇獎只誇大了一點點，要是……肯定能賺大錢，還是得再想想辦法，把她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