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淚

流淚

張陽今天來南城本不是為了之前那個項目。

他們有另一個項目啟動在即,是個跨境併購,客戶在倫敦,目標公司在南城,是個新型製造業公司,近幾年風頭正勁。因為涉及到外資和敏感產業,他這次來主要是來探探南城地方政府的口風,也是為簽意向書和後期談判作準備。

周嶺泉為了這個項目在倫敦陪着客戶耗了小半個月,現在還在阿姆斯特丹飛回來的飛機上。

也不知道秦兆名從哪兒打聽到他這兩天在南城,藉著之前那個項目的名義,硬是見縫插針地約他見了個面。

秦兆名人精似的,早猜到他來南城是為了別的項目。

這一頓飯是秦兆名的誠意,還叫了幾個與他相熟的一些公司的老董們來,既是歡迎張陽來南城,又是資源共享,繼續合作的誠意十足。

秦兆名看中的當然不只是他們公司的招牌,更多的還有周嶺泉背後周家在港城的人脈資源。

新項目聘中國法顧問的事兒確實懸而未決,再加上也可以擴充南城的人脈,因此張陽也沒有推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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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傾跟着秦兆名下了樓,見張陽已在樓下大堂等了。他個兒高,西裝剪裁合身,坐在樓下大堂的皮沙發上等人,還挺有氣場。

他正拿着手機,似是在處理郵件,微微皺眉。見他二人走來了,才收起手機。

周嶺泉不在,梁傾莫名鬆了一口氣。察覺到張陽似乎瞥了她一眼,又不著痕迹地正了正神色。

「怎麼不上去坐。」秦兆名問。

「剛去南邊跑了一趟,剛剛過來。秦律師太客氣了。」張陽得體答。

秦律師抬手示意,兩人在前面並肩而行。

秦兆名問:「幾個朋友聽說你來,定了這附近一家山東菜,走幾步就到。只是南城做北方菜做得好的不多。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秦律師太客氣了。」

秦兆名連張陽家鄉在哪裏都搞得一清二楚...梁傾心裏暗嘆他的用心,做老闆真是一門高深的學問。

「小周總最近還是常駐港城嗎?」

「他今天的飛機還沒落地。說下次再來拜會秦律師。」

「客氣了。說起來,小周總倒是港城人,但普通話是真挺正宗。」秦兆名狀似不經意地說。

「當然,周總在北城生活過很久。」

「喔。這倒是沒聽說。」

梁傾想起周嶺泉告訴她的,小時候在北城長大的事情,不免也好奇個中緣由。

但張陽不再多言,揭過了話題。

他們這樣談論著周嶺泉和周家,梁傾覺得那種陌生感又來了。

她忽地記起跨年那天,後半程在浴室里,周嶺泉摟着她,鬢角汗濕,悶極了,黑暗似有實質,蟄伏在他們赤luo的肌膚上,吸著血。

只腳底亮了一盞夜燈,周嶺泉呼吸沉重,她攀着他的身體,生生死死,淚眼從鏡子裏看過去,見他背上的肌理起伏陷落,暴力又優美的節奏——那是他們不潔的身體正在纏鬥的證據。

她笑笑,打消了自己這些愚蠢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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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上除了梁傾都是男性,大都上了些年紀,談的東西有些梁傾並聽不太懂,除了及時給添茶倒酒,又跟着秦兆名敬了兩圈酒,餘下的時間都只是悶頭吃飯,減小自己的存在感。

但話題不知何時從項目上轉到他們律所,后又轉到她身上。

梁傾正埋頭剝蝦,秦兆名忽然笑着問:「小梁應該還是單身吧?」

梁傾一愣,老老實實點了點頭。

其中一個姓陳的老總說,「老秦,你們律所是怎麼回事。這麼漂亮的小姑娘還單身。」

梁傾尷尬地笑兩聲,倒是沒與他對視。直覺他正上上下下,不避諱地打量她。

秦兆名笑說:「我們這一行就是太忙了,苦了這些年輕人,連談戀愛都沒時間。小梁長得好,從小到大應該不少人追吧。」

梁傾有些尷尬地擺擺手說,「秦律師您太抬舉我了。」

另一個姓徐的老總方才喝了些酒,哈哈笑了一聲,又接着說,「女孩子,還是得早點安定下來,總跟我們這些大老爺們兒混算什麼事兒呢。老秦你得幫人家張羅。哈哈,你看看...我又在這裏倚老賣老了。」

那個姓陳的見梁傾不是那種會來事兒的性格,便說:「小梁,這桌上你最小,秦律師今天來帶你見世面,你是不是得給大家敬一杯。」

梁傾厭惡極了這種酒桌文化。

不過她方才不來事兒,並不代表她怵這場面——來南城之前,她在江城工作時更過火的也見多了,灌酒的,動手動腳的,在ktv里摟着她要情歌對唱的,都有。

她喝吐過,被人上上下下摸過,差點被人扛進房間過。

又能如何呢,得賺錢呀。一個人在這世上沒有力量,活得註定要辛苦些。這個道理她很早就明白了。

梁傾走神,張陽此時舉了杯說,「陳總,還是我先敬你一個吧。多謝您款待。」

陳總不樂意了,假意,說:「小張總你急什麼,酒得一杯一杯喝。」

桌上人都看出張陽有意給梁傾解圍。

梁傾粲然一笑,站起來滿了紅酒杯,望了一眼張陽,再向桌上說:「是我不懂事了,多謝陳總提點,還望各位前輩海涵。這杯我先干為盡。」

她仰頸飲盡了杯中的酒。

桌上靜了一會兒,大概是沒料到她前半程縮頭烏龜似的,原來這麼有爆發力。

秦兆名行事算是正派,之前只帶着方建來這些場合,這下倒對梁傾也刮目相看起來。他雖喝了幾杯,紅了臉,卻清醒得很,目光在張陽和梁傾身上停留。

梁傾在酒的澀味里,想,秦兆名大概是腦補過度,以為張陽許是對她多少有點印象或者是好感,記住了她的名字。因此才帶她來吃這頓飯。

中年人對於做媒的天然熱情,生意上的利益驅使,大概動機各佔一半。

有人打趣說:「老陳你快省省吧。還是小張總曉得憐香惜玉。你該罰!」

那邊又吵成一圈,梁傾又陪着喝了大半杯玻璃盅的白酒。

張陽表情也有些尷尬。他大概也猜到了這一層,但苦於並不了解梁傾與周嶺泉的關係,也不好做什麼解釋。

到底是跟着周嶺泉見過世面的,他三兩句話又把話題引到了生意上。

沒想到啊,許久前在港城周嶺泉托來的的那句問好,竟然有這樣的蝴蝶效應。

也不知道這『罪魁禍首』現在在哪裏。

她發覺今天想起周嶺泉的次數比這一個月加起來都多。

-

一頓飯吃到九點多,眾人本來說還要找個會所繼續,但張陽說今晚10點多跟杜拜的客戶還有個電話會要開,眾人這才作罷。

走到飯店門口,天色黯黯,梁傾想起天氣預報說的,明天有大雨。

那幾個老董都是帶了司機的,陳總紅著臉,打了個嗝兒,問:「小梁住哪兒,要不要我順你一程。」

秦兆名沒出聲,也只是看着梁傾。

梁傾陪着笑,說:「不麻煩陳總了。我朋友一會兒來接我呢。」

在場人當然都知道這隻不過是推辭。

「哦,你這朋友挺周到。」

陳總不咸不淡地說了句,便將手提包往司機懷裏一扔,走了。

眾人接着酒興還在門口寒暄,梁傾借口去廁所,終於擺脫了他們。

她方才確實喝得有些猛了,胃裏不好受,腦子也昏沉,那紅酒也不知道是誰帶來的,跟假酒似的。她問服務員要了瓶水,灌了半瓶下肚,進了隔間,吐了一趟,沒吐出什麼東西來,但好歹心裏好受些了,於是坐在馬桶蓋子上醒神。

在這兒躲個半小時再走,大概不會再遇到那群人了。

比起從前在江城工作的時候,今天已經好太多了。

那時候做的是民事業務,什麼牛鬼蛇神都有,合伙人看中她年輕漂亮,凡是飯局都帶上她,她機靈,酒能推則推,能裝傻則裝傻,好歹混了那麼幾年。

她太困了。前幾天工作忙,每天都睡不到六小時,這會兒還來這樣喝一頓。她想再這樣下去肝大概會出問題,梁坤就是肝癌走的。

他是不是也喝了很多很多很多不情願的酒?人生在世走這一遭,他閉眼前後悔么?

她想起了梁坤年輕的時候在望縣做過一段時間的生意,也經常應酬,總是喝得醉醺醺地半夜回來,把她高舉過頭讓他坐在肩膀上,又往她兜里塞大把的零錢,要她去請街坊的小夥伴買冰棍兒吃。

那時候他可真是意氣風發。

她迷迷瞪瞪地坐在馬桶上,神遊天外,四下並不幹凈,平時她有些潔癖的,此時也顧不著了,迷迷糊糊,卻發覺自己臉上濕漉漉的,像是哭了。

這是梁坤走後她第一次流淚。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隔間門被急促地被敲響。她意識轉醒。

偏頭疼又來了——尖銳的持續的痛苦,讓她整個人睜不開眼。

她緩了一下,才說:「裏面有人。」

「女士,你沒事吧?需要幫忙么?」

大概是酒店服務員。

梁傾遲頓地望了望廁所門上生鏽的鈎子,好像才意識到自己在哪裏。

「沒事兒。抱歉。」她開了門,門外是個小姑娘,大概才二十齣頭,關切地看她,「你們是不是要關門了。」

「需要幫您叫個車嗎?」

「不用。謝謝了。」

-

梁傾出了女廁所,往洗臉池去,按亮手機,好幾條微信提醒和來電提示。

陳之越發了幾條微信來。本來是想約她周末吃飯,大概是見她許久沒回,便又試探地問了一句,『今天也在加班么。』

梁傾單手撐在洗手台上,回他短訊,說:『抱歉,剛剛沒看到,有個客戶請客吃飯。』

那邊幾乎是秒回,說:『你現在在哪兒,需要我來接么?你喝酒了么?』

梁傾心裏有些厭煩的情緒,大概覺得他的語氣太過熱切。其實是她自己的的問題。

頭疼犯了的時候,對一切事物的容忍度都變得低。

只回,『不用了,已經在計程車上了。』

『行,那你到家跟我說一聲。』

梁傾不願再回,還沒來得及按掉手機,忽然又有個電話進來,是劉艾玲。

梁傾拒接,頭疼欲裂,想要去包里摸止疼葯,電話又進來。契而不舍。她皺了皺眉,接了起來。

「小梁。」劉艾玲態度還是那樣,有些冷冰冰的,」明天有空能見一面么。」

梁傾看着鏡中自己的疲態,那鏡子上水漬斑駁,頭頂燈光昏暗,她彷彿一瞬間老了十歲似的,「阿姨,若是上次那個數字,我是不會答應的。」

劉艾玲靜了片刻,模稜兩可地說,「見了再說。」

梁傾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沒吭聲。

那邊悉悉嗦嗦一陣,換了梁行舟接電話,他說,「姐姐,你跟我媽媽見一面吧。不會耽誤你很久的。」

央求的語氣。梁傾雖厭惡劉艾玲把梁行舟搬出來,但不忍心用方才那副態度對梁行舟,只能答應下來。

掛了電話,那個服務員小姑娘也走了,抽風機在頭頂細細地轉着,像是□□,又或者是她的頭太疼了,產生了錯覺。

她掬了點冷水,拍了拍後勁兒,往包里一翻,止疼葯沒了。

操。

她心裏罵罵咧咧,走出了洗手間,走廊是那種歐式暴發戶風格,但選材劣質的緣故,牆紙脫落了。燈光黯,跟拍鬼片似的。

梁傾眯了眯眼睛,才發現不到十米開外有人背對着她,細看那人在抽煙,她在這頭也能聞見些煙草的澀味。

再細看,是周嶺泉。

她大概是頭疼到了頂點,沒什麼情緒,只是在心裏嘆息了一聲。

周嶺泉也聽到她的動靜,回過身來,朝她走過來,問:「怎麼進去這麼久。」

見她不說話,又問,「怎麼了,這麼久沒見,人傻了?」

梁傾方才心裏攢著些勁兒,頭又一跳一跳地疼,他說話聲音太溫柔,倒把她問得鼻子一酸。

太矯情了。

還好走廊昏暗,梁傾低着頭把淚意憋回去,如常說:「你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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