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越

陳之越

殯儀館走出去不遠找了家茶樓,茶樓小姐清一色的大紅盤扣旗袍,走起來裊裊婷婷,將三人引至窗邊座位。

三人落了座,梁傾發覺,自己好像從未細看過劉艾玲的長相。

她在剛剛能夠理解『家』的年紀便經歷了梁坤和林慕茹的婚變。此後便是來自鄰里的指點,揣測,來自玩伴的好奇和嘲笑。

很奇怪,人們似乎總能從男人的背棄里反省出女人的問題。

她曾經仰望她的父親,後來卻又厭惡得刻骨銘心,因為兩種情緒的無法和解,而把這些恨意完全歸因於面前這個女人——將她視為女巫和恐怖童話中引誘青年人溺水的美人魚一類。

而眼前的劉艾玲,梁傾不知道她是否曾美艷難當,或曾有比林慕茹更甚一籌的柔情,但她已經頹敗,衰老,伴侶早逝,指縫裏積著一些黑垢,正無意識地摳著茶杯粗糙的邊沿。

梁傾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彷彿贏得了一些東西,心裏有一種殘忍的快意。

「小梁,原本有些事情,要是你爸爸還在世,可以要他跟你當面說的。」劉艾玲開口,卻並不望她。

「小梁啊,馬志遠前幾天說你問起嵐山區的那套房子,」劉艾宏接着道,「那房子是在你爸名下不錯,是婚前財產也不錯,不過當年他做開發的那筆錢和買那套房子的錢都是他向行舟他外公借的。後來他和你劉阿姨結婚,這筆錢就不了了之了...說起來...」

「...那房子若說你有份,那還有你弟弟妹妹,也有份,咱們僵持在這裏...我們呢,不指著這錢用,肯定暫時不願意賣這房子。南城現在寸土寸金,那房子肯定要接着升值的。」

「不過,你一個小姑娘,你媽媽又是那種情況,我們也明白,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這個數,你看看,差不多也就是你那一份房子的錢了。如果同意,明天就可以往你賬上走」

劉艾宏說着,從包里掏出來了一份文件,往她面前一推,用手一指,

他說罷,燃了支煙,繼續說,「...不然法庭上見了總是不好看。你與我們倒不必有往來,但行舟和可兒可是你的親弟妹。這輩子總是要打照面的。」

梁傾看了看那個數,想,自己剛才是瘋了才會對眼前的人心生憐憫。

她說,「這要是您的誠意,那我們今天沒什麼好談的,二位趕了一夜路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就好。至於這房子,還有別的說頭,我們法庭上見就是。」

「還有我需不需要用錢,也用不着您操心不是?」

茶的蒸汽升起來,氤氳成一團青色的霧,在梁傾倦倦的眉眼之間停滯,消散。

她臉型的輪廓繼承自她的母親,劉艾玲厭惡地想起她偶然見過的林慕茹的照片,被折在了梁坤一件沒穿過的夾克內膽里。

一個美得讓她自疑的女人。

她將照片看完又放回,也從沒有問過梁坤,是否非常非常愛過她。

「沒事兒我先走了,得回去補一覺。」

梁傾說完,也沒再瞧他們一眼,兀自走了。

-

沒想到這一年的開端,元旦三日假期的最後,是以梁坤的去世做結尾。

梁傾沒有請喪假,第二天準時準點地去上了班。除了方建元旦向他女友求婚成功,在飯桌上分享了一下他是如何『精心準備』之外,並無什麼新聞。

秦兆名又接了個私募的項目,時間表又是急死人的那種類型,沈欣那邊有個A股公司也要搶著在春節前做非公發。

總之所里人仰馬翻。

不過自上次徐悠救場之後,梁傾倒與她走得更近了。這麼說來,也算是在南城交到了新朋友。

林慕茹的醫院打來了幾次,問她關於病房安排和繳費的事情,梁傾咬了咬牙定了單人病房,好在只要交前三個月的錢附加一個月的押金即可,她來南城后薪水比在望縣時漲了不是一星半點,又還能指望梁坤那邊的遺產,因此這件事情就算安排妥了。

至於遺產分割那邊,那天劉艾宏是虛張聲勢,她多少看得出來。

若真如他所說,梁坤這點房產對劉家不足掛齒,那又何必他劉艾宏跳出來唱這一出呢。她想,他們也是急着想將那房子賣掉的,只是不願分給她那份罷了。

梁行舟出國,梁可兒讀書都要用錢不說,劉家的公司狀況又是每況日下。

她一查才知道,前幾日他家廠子的生產線上又因為違規操作出了事,一個工人整隻手臂絞了進去,工友們本就不滿公司近年來屢屢拖欠工資這下更是借題發揮將媒體和有關部門都找了來,責令關流水線整改外加一筆罰單,因了這個意外,幾筆訂單都不同程度耽誤了工期,本來談妥的用來填窟窿的銀行貸款也不了了之。

劉艾玲這幾日似乎坐不住了,又通過馬志遠聯繫了她好幾次要再談談。

梁傾沒同意,只是寫了個數字給馬致遠,她那邊點了頭再面談。

雖比她能通過法律程序最終得到的要低些,但梁坤房產商鋪股票零零碎碎的,走程序處置慢不說,找律師上庭也是一筆錢,最終執行起來也麻煩極了。

舍點小頭,把現金攥在手裏,免得夜長夢多。

-

「梁律師想什麼呢。」

徐悠走進茶水間。時值晚上八點多,律所內燈火通明,大家都還在所里加班。

「在想年末老闆們會請我們吃點啥。這一年到頭的就指著這幾頓了。」梁傾笑。

每到年末每個老闆們都會自掏腰包請大家吃一頓以犒勞大家一年來的辛苦。

「你聽說了嗎。」徐悠說,「今年秦律師的太太也會出席。」

「哦?」

梁傾聽說秦兆名的兩個孩子都在美國讀書,太太一直在那邊陪讀,秦兆名偶爾回美國探望。

「聽說她太太是他大學同學,年輕時可是校花級別的大美人哦。」

「哈哈,秦律師氣質這麼好,年輕時候肯定也很帥,沒想到還這麼專情。」

「人類高質量男性!」

「可不是么。」

兩人插科打諢一陣。

「在聊什麼。」

方建也走進來。她二人方才本很是熱絡,看他進來都靜了一晌。梁傾有一種直覺,徐悠也多少有些反感方建。

「在聊方律師給女朋友買的訂婚鑽戒,那麼閃,想必花了不少錢吧。」梁傾回道。

「可不是么,」方建說了個數字,「不過我老婆她家裏條件本來就好,鑽戒太小了,就算我老婆不介意,岳父岳母也介意。」

「也是,真羨慕方律師啊,車房啥都有了,老婆又那麼漂亮,是吧。」

方建的未婚妻是南城人,家裏是做建材生意的很是殷實。方建和梁傾一樣是從縣城走出來的,在南城打拚多年,雖說收入也不差,但比起女方家裏就差了一截。聽方建從前提起過,他二人的婚房也是女方家裏給添置的,他則用手裏的錢再買了一套小公寓做投資房。總之日子過的風生水起。

徐悠接過話頭。方建聽了故作謙虛地擺擺手,走過去接水。徐悠沖梁傾眨眨眼睛,做了個手勢,然後快步離開了茶水間。

「她倒是跑得快。」方建睨着她的背影,不咸不淡地說了這麼一句。

梁傾本也想溜,這下也不敢再急着走,只能靜靜地坐在桌邊,捧著水啜飲。

「梁律師最近有什麼新聞?」方建問。

「什麼?」

「有沒有在跟人約會呀,梁律師條件這麼好,肯定很多人追吧。」

「工作這麼忙,哪有這個時間。」

「對了,上次在酒吧那位...」

梁傾愣了一下,意識到他是在問周嶺泉。她沒料到他還記得這茬兒,只說,「那是朋友的朋友,正巧遇到。」

「是么...好面熟...」

方建沒再糾結,又說:「我有一朋友,家裏開汽修連鎖店的,跟我同歲,前兩天叫我給他介紹女朋友呢。我想來想去覺得梁律師最合適了。」

他又湊過來一點,說:「梁律師,我偷偷告訴你,這人家裏是真有錢,婚房他父母都給他備好了,靠近港口那邊,兩百多平的大平層呢。他父母急着抱孫子,但無奈他眼光特高,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學歷高的他嫌丑,漂亮的他嫌沒腦子。」

梁傾已然開始反感。

方建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袖口,又拖了張椅子來坐她身邊,離她很近。

「梁律師,我是真心把你當朋友,你我都是從小地方來的,南城現在的房價物價你也不是不知道,在這兒打十年二十年工又能如何,能從老闆兜里摳出幾個錢來?徐悠他們這些人,房子車子早有人給他們備好了,別看現在好像都差不多,其實差別大的很,恐怕靠咱們自己過兩年也只能買個豪華點的廁所。說實在的,走出來的人誰還想回去,但是要想在這兒活出點人樣來,不把握好機會怎麼行,你說是吧。」

某種程度上,他說的不可謂不真實。

梁傾靜默了一會兒,末了只點了點頭,敷衍道,「方律師說的有道理,那就等過一陣請你牽線了。」

方建說完這一通,便心滿意足地先走了。過了一陣兒,見徐悠在外面假模假樣地拐了個彎兒,又進來了,吐著舌頭跟她說,「sorry,撇下你一個人。」

她意有所指,梁傾也心領神會道,「哈哈,我本來也想溜來着。」

「又跟你說些什麼。」

「說要給我介紹對象。」梁傾笑。

「他倒是管得真寬。」徐悠沉吟,突然眼睛亮了亮說,「說起對象!這倒是提醒了我!我有一發小,特別特別好一人,腦子也好使,正在美國讀phd呢,最近剛回來。這次他回來過年,他父母要我給他介紹對象呢,哎,我之前思來想去都想不到合適的,怎麼就沒想到你呢。」

梁傾笑說:「我真該去翻翻那些星座解析,看看我這段時間是不是桃花旺。」

「願不願意嘛。肥水不流外人田。」

徐悠挽着她手臂輕輕搖著。

梁傾心裏一暖,笑起來,說,「見一見也行呀。」

-

徐悠沒有食言,第二個周末,她果真安排了梁傾和她那個朋友碰面。

相親對象的名字叫陳之越,見面前的兩天,在徐悠的牽線搭橋下,兩人已經互加了微信,雖然梁傾很忙碌無暇深聊,但隻言片語里也覺得對方是個有禮貌且很得體的人。

聽徐悠說他父母都在大學任職,其人從小也是塊讀書的料,先是化學奧林匹克金牌保送進了Q校,畢業后又直接去了南加州讀材料學方面的博士,科研順風順水,美國那邊的學校拋出橄欖枝讓他留校做教職,南城這邊的人才引進計劃給予的條件也足夠有誠意,都等着他點頭。總之,是學霸在哪裏都發光。但看他偶爾發的朋友圈照片,無非就是烹飪,登山,偶爾開車兜風的照片,很低調。

地點約在港口附近的咖啡廳,這樣喝完若是無話可說,至少還能去海邊走走也不至於尷尬。

梁傾到得稍早,正仔細看着飲料單,對方沒多久便推門來了。

他外套里穿一件挺簡單的灰藍色t恤,第一印象就是,皮膚麥色,個兒高,身材練的不錯,結實,肩寬腿長。

再往上看,這人帶框架眼鏡,鼻樑挺拔,一張臉不說出彩,給人感覺卻是舒服的,眼神看人的時候,不閃躲也不逼仄,很溫和。

梁傾這人深信相由心生,想,若不是有緣人起碼也不是個壞人吧。

「梁傾?」

「陳之越?」

「我是。」來人對她一笑,點點頭,「久等了。」

梁傾笑笑,搖搖頭,示意他坐。

她今天仔細描了眉,淡杏色的唇,穿一件白色薄毛衣,略微修身的款式,下身是黑色直筒的牛仔褲和馬丁靴。之前與徐悠逛街時徐悠大讚她穿這件好看,她也就從善如流地買了單。

「喝點什麼?」梁傾已提前點了拿鐵,飲了一小半,說着將菜單遞給對面的陳之越,抬手招呼服務員過來。

「我也是第一次來。你點的什麼?」

「拿鐵。」

「好喝么。」

「還行,我不挑咖啡。」

「那我也點一樣的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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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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