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 5 章

宴嶼眠沉默:「…………」

她思考了兩秒鐘到底要不要告訴藺海程那不是她的嘴,最終決定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宴嶼眠把他的手從額頭處拿下來,安靜地坐在床邊,屏息凝神。

那東西探完了整座房子,才重新擠出門去,留下一地粘稠汁水和腥臭氣息,但它並未就此離開,而是前去光顧其它村戶。

「那是什麼?」宴嶼眠輕聲問,她大小精怪見過不少,但也並非全都知曉。

「咾病鬼。」藺海程強裝鎮定,「每年它都會來村子三五次,有時無事發生,有時會有老人去世。別慌,不用害怕,等到天明它就會回去。」

宴嶼眠:…………

害怕到正在發抖的人好像並不是我。

藺海程沒有要走的意思,似乎想要就這麼陪著她度過如此恐怖的夜晚。

當然,也可能是他自己嚇得已經腿軟到站不起來了。

蓮生的身影浮現,狐疑地打量著兩人。

宴嶼眠本想使喚他去看看那邪祟都幹了些什麼,想想還是算了。

當地精魄們嚇得全都躲起來,那東西估計不好惹,蓮生呆呆傻傻的,可別被吞掉了。

咾病鬼。

宴嶼眠默念著這個名字,倒還真沒聽說過,可能是當地村民自行取的土名吧。

整個村子靜得可怕,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恐怖邪祟的到來,齊齊躲著不敢出聲,就連夜蟲的鳴叫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輪新月高懸夜空,半點光芒不見,宴嶼眠聽著滑膩的水聲造訪每家每戶,最終過了近兩個時辰,才終於離開。

就算它走了,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弄出動靜,生怕把咾病鬼重新引來。

宴嶼眠單手掐訣,算著咾病鬼離去的方向,最終默默地放下手來。

東南。

身邊藺海程渾身僵得仍舊像塊石頭,宴嶼眠輕輕拍了下他肩膀,道:「回去睡吧。」

見她發出聲來,藺海程就要慌張地捂住她嘴,被宴嶼眠擋住:「沒事的,它已經走了。」

藺海程支起耳朵凝神聽了半晌,確定無事,才終於長長地鬆了口氣。

他渾身衣物都被冷汗打濕了。

「今晚應該就安全了。」藺海程站起來,還是有點哆哆嗦嗦,「眠眠不必害怕,如果有什麼事,我就在隔壁。」

「好。」宴嶼眠點頭。

黑暗中藺海程啥也看不見,第一步就差點被地面的粘液滑倒,趕忙扶著牆一點點挪回去。

宴嶼眠蹲下身,用手指抹了把那些粘液,湊在鼻端聞嗅,腥臭之中帶著些苦味。

接著她把手指伸向身邊的白團霧氣:「嘗嘗。」

蓮生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乖乖地舔在她食指。

「好酸。」蓮生面無表情道。

「還有呢?」

「有點臭。」

宴嶼眠:「能感覺到什麼嗎?」

感覺到什麼?

蓮生默默品味,試圖在酸臭之中找出端倪,最終卻只能搖搖頭:「好像……不能。」

「哦。」宴嶼眠在終於瑟瑟發抖著從床底出來的白軟精團上擦乾淨手指,躺回床上,雙眸輕闔,「那沒事了。」

蓮生眉頭緩緩皺起。

跟在宴嶼眠身邊這三天,他差不多也懂了一些事情。

他感覺好像有哪裡怪怪的,但又說不出來。

宴嶼眠確實是故意的。

但她也是想測試一下,蓮生跟邪祟是否歸屬同源,雖然本來可以不用這種方法的。

坑了,卻也沒完全坑。

天光漸明,隨著第一聲雞鳴劃破寂靜,慟哭聲從不遠處的屋內傳來。

宴嶼眠去到時,湘娘正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曾經躺著她婆婆的炕上如今只留粘稠的烏黑膿液,從滿地痕迹不難看出咾病鬼昨夜在此停留了很久很久,它最終帶走了湘娘癱瘓痴傻的婆婆。

湘娘哭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宴嶼眠昨晚聽藺海程說有時會有老人去世,但沒想到走的竟然是湘娘的婆婆。

藺海程也聞聲前來,手忙腳亂地安慰著湘娘。

雖說有些冷血,可宴嶼眠反倒覺得,也許這對湘娘而言反而是種解脫。

她婆婆卧床得有將近四年了,一直都是湘娘親手伺候,而且婆婆神志清醒的時候很少,吃飯也要湘娘親手搗碎了喂,甚至連她名字都叫不出來。

這幾天宴嶼眠看著都覺得累,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湘娘還只是個兒媳婦,能做到這種程度,實屬孝順。

等最開始的痛苦過去,她會有更加屬於自己的生活。

不過這咾病鬼肯定還會帶來其它麻煩。

捉拿妖邪本就是正道準則,雖說如今宴嶼眠換了個身份,但既然她過去能成為瀾清宗掌教,自然把該做的事情都刻在了心裡。

她轉過整個村子,村民們全都沉浸在恐懼和不安當中,誰也不知道咾病鬼下一次過來,帶走的會不會是自家人。

「爺爺!爺爺!」

驚慌失措的叫喊聲乍起,宴嶼眠循聲望去,只見一村民正捂著胸口,面色慘白地倒在地上,他孫子著急忙慌地攙扶,滿頭是汗。

宴嶼眠認得倒地之人,是個每天樂呵呵的大爺,五十來歲,身體還挺硬朗,昨日宴嶼眠還看到他下地幹活呢。

宴嶼眠食指在空中輕輕一劃,一團看不見的靈氣便沒入村民胸口,讓他瞬間能夠重新呼吸。

見爺爺終於能重新喘氣,十幾歲的孫子脫力地跌坐在地,哭道:

「我爺他今早起來就說喘氣發悶,本來覺得歇歇就好了,結果怎麼還越來越重了?」

宴嶼眠將手搭在他腕上,一摸就明白了情況。

那咾病鬼把「病」種在了他身上。

宴嶼眠心下一沉,有了個可怖的猜想。

——咾病鬼每次過來不光會帶走患病的老人,還會把病種在健康人身上,經過數年的滋生髮酵,再收回去。

湘娘的婆婆說不定就是多年前被種了病才癱瘓的。

去調查調查情況吧。

那邪祟在人身上養病,還不知道要搞什麼壞事。

宴嶼眠幫著少年把他爺爺背回去,再聚了一團靈氣打入身體,多少能維持情況。

少年謝過她,著急忙慌地去請郎中,宴嶼眠就回到了家中。

在湘娘斷斷續續的哭聲中,宴嶼眠從廚房選了兩把菜刀。

牆角那把柴刀更長,卻不便攜帶。

宴嶼眠拿出磨刀石,將刀刃磨得鋒利,一手一個地拎著走出房門。

「你要去幹什麼?」蓮生飄在她身邊,問道。

「試試手。」宴嶼眠繞到屋子後面,足有三人合抱粗細的古榕樹枝幹虯接,在初春時節生出無數嶄新枝丫和嫩葉。

宴嶼眠隨意顛了顛菜刀,下一瞬,刀脫手而去。

.

鋥——!

天欲雪斬開了萬魔窟頂,劍刃上的鮮血潑灑,刺目天光撒入地窟之中,霎時間邪魔飛竄,尖叫著朝半空中那道血色身影涌去!

緊隨而至的第二道劍氣卻將其碾碎成渣,結團的屍身自內而外地凍結,覆上冰霜,最後驟然炸開,化作灰黑色的冰晶簌簌落下。

灰雪茫茫而降,夾雜著鮮紅的血珠,在這異象的中央,宋子凡正一寸寸逼近著聖門之巔。

他白衣早已被鮮血染成猩紅,胸膛的血肉淋漓,大敞四開,能夠清晰看到那一根根玉石般瑩潤的肋骨。

而在肋骨之後,一團臟器正沉重地泵跳著,每一下都擠得鮮血飈濺。

那東西形狀猙獰,幾乎看不出原本的心臟模樣,因動亂的靈力不斷扭曲著,正指引著宋子凡不斷向前。

任何膽敢靠近的人或物,都會被劍鋒毫不留情地斬滅。

聖門之前經過宴嶼眠摧殘,本就毀得不成樣子,如今再被宋子凡洗禮一番,徹底破敗到堪稱掀了地皮。

九大魔主全都在暗處遙遙望著,並未有一人前去阻攔。

壓根就沒有必要,鮮血染紅的身影隨冰雪一同靠近魔門腹地,只會讓他們愈加興奮。

天下第一劍正在墮魔。

多麼一件美事啊!

只需在側旁靜靜欣賞即可。

隨著擋路的邪魔之物被不斷斬落,天欲雪發出悲鳴,嗡嗡聲響如泣如訴,心頭肉也在這一刻扭曲狂躁到了極點。

當宋子凡踏上萬魔之巔,神兵之間的共鳴讓天欲雪散出潤潔光澤。

在面前數十丈遠的地方,一把漆黑唐刀正孤零零插在巨石之中,它半個刀身都沒入堅石,裂縫自刀刃發出,將整塊石頭擊得千瘡百孔,滿是裂紋。

宋子凡渾身顫抖起來。

熒落,熒落。

曾經宴嶼眠開玩笑般給他解釋,這是微光散落的意思。

而如今,一語成讖。

兩行血淚劃過宋子凡面頰。

在這一刻,無盡苦痛扭曲成滔天黑霧,自內而外地將血色身影轟然吞噬!

「哈哈哈哈好!好看!」

「這不比什麼唱戲的精彩多了!」

嬉笑聲自四邊八方響起,眾魔主大呼有趣,更有甚者思索該如何火上澆油一番,讓這「天下第一劍」墮得更為徹底。

心魔一旦爆發,就迅速膨脹到了無窮無盡的程度,在那剖心挖肺般的極度痛苦當中,宋子凡竟是感覺到了幾分酣暢淋漓。

師父,師父……

混沌過後,眼前灰雪漸漸清晰起來,凝成熟悉的面容,恍然間宋子凡聽到了顫抖著的壓抑哭聲。

那是他的聲音,很多年前他的聲音。

武衡元年。大飢,人相食。

「這隻羊怎麼這麼瘦?」

兩眼深凹,滿面土黃的男人站在男孩面前,他眉頭緊皺地盯著瘦弱到極致的男孩,嫌棄道,「一隻這周都撐不完!」

「有的吃就不錯了。」旁邊的絡腮鬍有氣無力道。

從他臉上層層疊疊的松皮不難看出曾經他是個大胖子,如今活生生餓成了這般模樣。

渾身是傷的男孩滿目驚恐,荒災爆發,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成為流民。

他就是其中之一,哪知半路和父母走散,被山賊掠走。

男孩知道他們口中的羊是指自己,一路上他見過太多太多類似的事情,活生生的人變成了兩腳羊,其中又數女人和嬰兒最受歡迎。

他渾身發抖,眼睜睜看著瘦高男人舉起砍刀,蹲下身來。

最先被片下肉來的,是食指。

劇痛讓他幾乎昏死過去,嘴裡發出凄厲慘叫,而絡腮鬍已經支起了鍋,帶血的肉片直接飛進鍋里,翻滾著煮出血沫。

然後是中指,無名指,小指,拇指。

將兩手十指上的肉全都剔下來,乾瘦男人留了他的手掌做牽連,轉而去片小臂。

薄薄的肉煮得很快,這會兒功夫香味就飄散出來了。

男人霎時餓得頭暈目眩,他放下砍刀,在嘶啞嚎叫聲中,和絡腮鬍一起迫不及待地開吃。

雖然只有幾片肉,但是這點食物,就能讓人奇迹般地恢復些許力氣和精神。

男孩不記得自己究竟昏過去了多少次,又痛地醒過來。

他知道這兩個人不會直接弄死他,不然放到後面,屍體會臭掉。

先從最無關緊要的部分開始吃起,留著性命,這樣等到最後,肉都會是新鮮的。

等到神志再度清晰時,男孩只看得一道模糊身影擋在了面前。

稍稍果腹的兩人目露凶光,就要揮動砍刀。

然而手起刀落,倒地的卻並非那道倩影。

男孩努力睜開雙眼,看著她蹲下身,給自己鬆了綁,對著那雙鮮血淋漓指骨外露的手蹙起眉頭。

她往男孩嘴裡塞了顆藥丸,持續了數月的飢餓讓他本能吞咽下去,連反應都沒反應。

血幾乎是立刻就止住了。

「回家去吧。」她站起身,輕聲道。

透徹心扉的劇痛當中,男孩追隨著她的背影,手腳並用地爬過去,他一邊爬一邊磕頭:「求求帶我走吧!」

本就只有一層筋膜連著的指骨被地面摩擦斷裂,紅紅白白地落在身後。

男孩視若無睹,他渾身顫抖地趴著,不斷將額頭重重叩向地面:「求您帶我走吧!」

「我還有事,真帶不了你。」

面對拒絕,他就這樣跟著,直到已經止了血的傷口再度血流如注,額頭更是磕得血肉模糊。

她終究是停下了腳步,只聽得一聲無奈嘆息。

「你叫什麼名字?」

——宋子凡,我叫宋子凡。

滔天魔氣炸裂開來,漆黑唐刀回以嗡鳴,頃刻間倒飛而出,落入宋子凡的左手。

熒落比天欲雪還要重一些,原本凝聚在宋子凡心頭肉中的靈力當即迫不及待地衝出,匯入熒落,霎時雷鳴隱現,竟是要引來天劫!

宋子凡立於一切異樣的源頭,血色模糊了他的視線,只是無論他再尋,所有同宴嶼眠有所關聯的事物,只有掌中唐刀。

師父,你到底……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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