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 3 章

312的窗台上放了一盆秦越不認識的花,花色淡若無質,味卻濃郁,肥厚葉片和空調掃過去的風碰面,發出一陣細微的「沙沙」,疊著從秦越耳後飄過來的女聲。

秦越注視著花葉的晃動,摩挲手指的動作逐漸停了下來。

身後,得到明確答案的任佳文沒再說話。

時間一格一格地走著,偌大實驗室里只剩測試儀器運行的低頻噪音和沈見清偶爾翻動書頁的聲響。

約摸半小時過去,陳薇神情凝重地叫沈見清,「沈老師,過來幫我看眼,收不到數據。」

沈見清問:「哪部分數據?」

高跟鞋的聲音自身後響起,伴隨著清淡的香水,從秦越身邊快速經過,停到陳薇旁邊。

「再運行一次。」沈見清沉聲說。

漂亮的女人只是坐著不動就很賞心悅目,尤其是沈見清這種長相華麗的,像是開在冬天的山茶花,本應該轟轟烈烈,奪人眼目,這會兒卻沉心靜氣投入工作,多了一份從容不迫的自信。

那是從眉眼、神態,或者僅僅只是思考問題時壓低的目光里自然流露出來的魅力,和她華而不俗的氣質矛盾。

矛盾更容易催生吸引力。

至少,在這一秒,對在這間實驗室里的大部分人很具吸引力。

「還得是沈老師啊,她只是往那兒一坐我就覺得下周的實驗穩了。」

「小心被陳老師聽見親手把你叉出去。」

「叉就叉吧,能跟沈老師一起幹活,就是被叉成馬蜂窩我也願意。」

「瞧你那不值錢的樣兒。」

「你值錢,值錢得寫不出來論文,坐樓道里哭,被沈老師撞個正著,親自給你指導到了大半夜。」

「你別說了啊,一說這事兒我就感動。」

「……」

實驗室里嘰嘰喳喳的討論不絕於耳。

秦越聽久了犯困,動作遲緩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看時間。

七點了。

照這個進度,沈見清今天大概率要很晚才能下班。

那條沒回復的微信,秦越有答案了。

「陳老師,沈老師,你們忙,我先走了。」秦越站起來說。

沈見清剛分析到關鍵地方,分不開神,她旁邊的陳薇也只當是自己學生在說話,便隨口答應,「走吧走吧,回去好好準備論文。」

秦越沒應聲,視線在全神貫注的沈見清身上定了兩秒,轉身離開。

外面的空氣依舊燥熱,秦越迎著夕陽不慌不忙。

現在還是暑假,學校里人少,秦越順著小路一直走到圖書館,也不過碰見兩個學生,還都被暑氣折騰得行色匆忙。

秦越也開始出汗了,但脖子里沒有熟悉的蒸烤感。

她奇怪地抬手摸了摸,很快意識到問題所在:沈見清的簪子在她頭上別著。

按照陳薇的反應,這個簪子應該對沈見清很重要。

就算不是重要,肯定也是日常工作里不可或缺的東西。

但她們一周就見一次,今天不還,就要七天之後了。

不可或缺的東西哪兒能離手那麼久。

秦越垂手插兜,把遺落在水泥地上的石子踢進草坪,轉身往回走。

新校區的佔地大得過分,秦越從暮色茫茫走到路燈亮起才終於敲響了312的門。

裡面開著燈,但沒有一點動靜。

秦越等了一會兒,拿出手機給沈見清發微信。

【在哪兒?】

信息發送成功的同時,門裡傳來一聲隱約的「叮」。

沈見清沒帶手機。

這種情況多半是去吃飯,或者去其他實驗室了,晚點肯定還會回來。

秦越稍作思量,邊往樓梯方向走邊給沈見清發微信。

【我在樓下等你。】

【還你簪子。】

這幾條微信和早上那條一樣,石沉大海。

————

晚上十點,調試暫時告一段落。

陳薇感激得又是鞠躬又是作揖,非要請沈見清吃宵夜。

沈見清勞累一天,哪兒還有胃口。

她借口減肥,回辦公室拿了車鑰匙,往停車場走。

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風了,雲壓很低,看著隨時要下雨。

沈見清對雨天沒什麼特別的情感,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室內,但她很不喜歡雨前黑壓壓的天空,像是要把人胸腔里的空氣也一併擠乾淨了似的,很囂張。風再一吹,捲起嗆鼻的塵土,走哪兒跟哪兒,死活躲不掉。

沈見清耐著性子撩了幾次被吹到臉上頭髮,不見效果,逐漸變得煩躁。

她仗著夜半無人,把原本只解一顆的襯衣扣子,打開到三顆,又從包里翻出盒女士香煙,用手攏著點燃。

清白煙霧入口、吐出,沈見清的煩躁得到些許安撫,步調變得慵懶起來。

停車場不遠,就是樓前一片空地,但架不住沈見清走得慢,愣是磨蹭了五六分鐘,才終於從濃濃夜色里分辨出車子的輪廓,和搖晃樹影交疊在一起,影影綽綽。

沈見清不緊不慢地走著,還未燃盡的煙夾在右手,被放肆的風吹得明明滅滅。

「咳!咳!」

驀地,前方傳出幾聲咳嗽,聽起來就在車邊,卻不見人影。

沈見清停下腳步,警惕地問:「誰在那兒?」

晃動的樹影里有人影緩慢直立。

很快,等久了,坐在路沿上睡過一覺的秦越出現在車尾。

「我。」秦越說,她還沒有完全清醒的嗓音被風吹得搖搖蕩蕩,比下午說「我能焊」時還啞。

沈見清的視線下意識往秦越臉上聚集——還行,不止不白,反而因為趴胳膊上睡覺,在側臉壓出一小片紅暈,嬌嬌的,又是另一副面貌。

沈見清淺淺呼出一口煙,走過來問:「怎麼還沒走?」

秦越靠著車,看了眼沈見清,「你又不看手機。」

肯定句,說的沈見清「啊」一聲,無力反駁。

她一忙起來就不管手機的毛病很多年了,確實也得罪過不少人,但真改不了,只要一投入工作,她的耳朵壓根就不往手機上長。

「唉。」沈見清嘆口氣,把挽在胳膊上的包遞給秦越,說:「拎著。」

秦越沒問緣由,伸手接住。

沈見清又說:「拉鏈拉開。」

秦越動作的時候掃了眼沈見清始終沒動的右手,發現她手裡夾著根煙。

也許是風大的緣故,秦越完全聞不到煙絲燃燒的特有氣味,反而是沈見清低頭去包里找手機的時候,髮絲被吹得胡亂往秦越臉上撲,帶著一股猝不及防的香氣。

秦越說不上來具體是什麼,只覺得斷續的香氣里有很淡一絲粉質的復古感,又馥郁深邃,非常好聞。

但是短暫。

「找到了。」沈見清握著手機側身,和秦越並排靠著車身,懶聲說:「讓沈老師看看你都發了什麼。」

說話的沈見清抬手撥開臉側的頭髮,雙眼微闔,頭微偏,熟練地吸了口煙。

那個瞬間,乖張的風鼓起了她服帖的襯衣,再輔以夜色為染料,仔細抹去「沈老師」的嚴謹嚴肅,描摹出一個風情萬種的「沈見清」。

秦越從沒見過的,帶著些許迷離頹色的沈見清,她點開微信,立馬就笑了,「等不到我,你不會上去找?又不是不知道地兒。」

秦越的視線從沈見清臉上移開,手裡提著她的包,「看你很忙。」

沈見清挑眉,「再忙也不差說句話的時間。」

秦越說:「嗯,差看微信的時間。」

「……怎麼還拆台呢?」沈見清熄屏手機,問秦越,「生氣了?」

秦越說:「沒有。」

「我就知道。」沈見清熟稔地用手機一角支了下秦越的下巴,扔回包里說:「秦師傅可是難得一見的好脾氣。唉,幫我在包里找找煙盒。」

秦越沒有馬上動作,保持了下巴被支得微微上揚的姿勢幾秒,看向沈見清再次送到唇邊的煙問:「你很喜歡抽煙?」

沈見清說:「是啊,很多年了,忙的時候想不起來,一閑就控制不住。」

秦越又問:「為什麼?」

沈見清樂了,「抽煙哪兒有什麼為什麼,無非找刺激,或者壓力大。」

「你是哪種?」

「壓力大。」

「當老師還有壓力?」

「肯定啊,我們每學期都有固定的教學任務和科研任務,完不成雖然沒什麼處罰,但說出去不太好看。」

沈見清吸了口煙,緩緩吐出,「我每天不是在實驗室泡著,就是在上課、帶實驗,還要指導本碩的畢業論文、畢業設計,還有自己的論文、專利、項目,忙得恨不得長三頭六臂。」

沈見清屈指敲敲包,提醒秦越,「找煙盒。」然後繼續話題,「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好好的研究所不去,非要來當老師,簡直自找罪受。」

秦越手伸進包里,摸到了一支口紅,「為什麼非要來當老師?」

沈見清夾著煙的手像是被燙到一樣短促地跳了一下,片刻,隔著飛舞的髮絲看向秦越,「你今天一天的話是不是比過去三年還多?」

秦越拿出煙盒遞給沈見清,答非所問,「今天才發現沈老師很會使用誇張的修辭手法。」

她又不是啞巴,怎麼可能三年才和一個人說這麼點話。

不過……

真算起來也確實不多,而且都是特定的場景,特定的措辭。

沈見清接過煙盒,熟練地磕出一根,就著先前那根點燃,接連吸了好幾口,神情被繚繞煙霧籠得更加慵。

「在領科工作多久了?」沈見清問。

秦越說:「馬上6年。」

「這麼久?!」沈見清驚訝,「怎麼一直沒聽你說過?」而且,她隱約記得秦越也就二十四五,那她豈不是十幾歲就出來工作了??

秦越忽略沈見清探尋的目光,抬頭看看越來越重的烏雲,說:「沒機會。」

沈見清怔愣。

好像是。

她們的關係非常簡單,可以用一個不太有道德感的詞完全概括——炮友。

有這麼一個邊界框著,談論私事實在多餘。

今天的見面是意料之外,她不經意發現了一些秦越的「秘密」,就差點被突如其來的「熟絡」迷惑,忘了這層。

沈見清紅唇微啟,含著細長煙蒂定了定神,沒再繼續追問秦越那麼早出去工作的原因,直接岔開話題,「今天辛苦了,謝謝。」

秦越眨眨眼,頸部一動,說:「舉手之勞,陳老師已經謝過很多次了。」

「她還讓我請你吃飯。」

「嗯。」「那你請嗎?」

沈見清食指輕敲,彈了截煙灰在紙上,「秦越,我發現個問題。」

秦越問:「什麼問題?」

沈見清團起紙,轉頭望著秦越,「你和陳薇說話用的『您』,跟我一直用『你』。」

「這麼稱呼有什麼問題?」

「陳薇今年31,我34,我比她大了整三歲。」

「你看不出來年紀。」

「陳薇還是娃娃臉。」

「……」

搞科研的都這麼不依不饒?

秦越發舊的白色板鞋踩在沈見清的黑色高跟鞋旁邊,問她,「你想聽我對你說『您』?」

沈見清想了想,搖頭,「不想。」

她們的交集都在床上。

在床上被個小9歲的人喊「您」,這畫面只是從她腦子裡飛掠而過,她就已經開始渾身發寒了,更別提這個人還很懂怎麼拿捏她。

每次她們在一起,不論長了短了,輕了重了,總歸是要她求一求,這人才會摸著她的頭髮,俯身擁抱她,然後快速結束。

讓這麼個人開口喊「您」,她莫名有種「逼娼為良」的違和感。

實在詭異,還惡趣味。

沈見清低下臉認真抽煙,不準備為自己的前後不一解釋。

秦越卻將垂在身側的包搭到腿上,主動說:「要不我還是改口叫您『您』吧,省得再有人問。」

秦越四平八穩的語氣一聽就是在找茬。

沈見清扭頭盯人,舌尖在口腔里頂了下,「別得寸進尺。」

沈見清的眼神有些危險,她這樣很唬人,可惜領口開得太大,迷人風情把威嚴全衝散了。

再者,秦越和她是平等關係,也不必和她的學生一樣對她畢恭畢敬,唯命是從。

秦越便淡定地反問:「我有嗎?」

沈見清的呼吸有點濃了。

兩人隔著近在咫尺的距離對視著,誰都不讓,看著有點針鋒相對的意思。

如果,沈見清沒有打後面那個小小的哈欠的話。

「行了行了,知道你不好惹,以後不提還不行嗎?」沈見清說。

剛那個哈欠將她的嗓子變得柔軟濕潤,語氣再一妥協,話就像是嘆出來的,帶著些無可奈何的忍讓。

秦越頓了一秒,後知後覺自己過了。

她們的關係平等但單薄,遠沒熟到可以拌嘴的程度。

想道歉,又覺得刻意。

靜了靜,秦越決定用沉默讓這個話題翻篇。

好在沈見清本身也沒打算糾結,她抬起頭,沉湎於香煙帶來的舒坦。

很快第二支煙燃盡,沈見清直起身體,精神抖擻地勾著車鑰匙往駕駛位繞,「上車,我送你回去。」

秦越住得比較遠,不想麻煩沈見清。

話沒出口,回想起今天是周五的沈見清一條胳膊搭著車門,提起嘴角曼聲道:「時間有點晚了,不知道秦師傅今天還有沒有興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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