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第 10 章

焊接完成,陳薇火急火燎地說:「秦師傅,你稍微等一會兒啊,我抓條數據看看!」

秦越應了聲,身體后傾靠向椅背,突然拉長的視線能讓她一直看到桌下——各種電源線、數據線用尼龍扎帶捆著,排列有序,兩排座位的交界處掉了一把螺絲刀,柜子旁邊還有一個色彩鮮亮的七階魔方。

秦越緩慢的視線對上它,忽然聽見沈見清吐了一口氣。

她今天在秦越對面坐著,時不時被陳薇叫過去幫看程序,偶爾敲一敲鍵盤修改論文,剩下大部分時間是用手撐住下頜,微闔眼眸將視線壓低到手機屏幕上,一會兒雙擊點亮,一會兒雙擊熄滅,看著像是在等電話。

剛才吐氣應該是等急了,眉眼有些沉。

於是鈴聲一響,她立即接聽。

「喂,你好。」

「稍等,我馬上下來。」

不到五秒的通話結束,沈見清迅速起身離開,匆促腳步嚇了陳薇一跳。

「你們沈老師今天什麼情況啊?老是一驚一乍的。」陳薇扭頭問剛過來不久的蔡文格。

蔡文格八卦之魂驟然,「除了剛剛,沈老師啥時候還乍了?」

陳薇朝斜對面的秦越抬抬下巴說:「就是去領科接秦師傅那會兒啊,本來坐得好好的,突然一下站起來,差點沒給我嚇尿。」

「呃,陳老師,請注意野生版實驗室規定的第一條——文明用語。」

「哦。」

陳薇一面調整示波器分析數據,一面說:「跟你們沈老師共事兩年,我還是頭一次見她這麼有人情味。」

「是吧是吧。」蔡文格克制地吐槽,「想我六月出差,上百斤的儀器啊,沈老師讓我一個人拉著去坐高鐵,我當時都想退學。」

「我更慘,去年元旦,工會牛老師給你們沈老師安排了小品,她覺得丟人,就用一篇論文要挾我替她去了。」

「啊這,確定不是沈老師雪中送炭?」

「她的科研量都超任務量50%了好嗎,借我一篇論文怎麼了?」

「……還是覺得沈老師這事兒辦得地道。」

陳薇說:「到底年輕啊,沒體會過世道險惡。」

蔡文格乾笑一聲,強行把話題掰回正道:「秦師傅,你和沈老師什麼關係啊,她竟然會去接你。」

秦越依舊看著桌下,聲音淡淡,「沒什麼關係,沈老師接我是因為目前只有我能配合到陳老師,她怕誤事。」

「誰跟你說的?」陳薇問。

秦越眼睫眨動,抬起頭說:「不是?」

陳薇不假思索,「當然不是。」

「U1的4腳引根測試線出來。」陳薇把板子遞給秦越,快速點著滑鼠說:「沈老師是心疼你路遠才去接你的。」

秦越手一頓,撤離烙鐵的動作不似往常乾脆,但效果依舊完美。

她把板子遞迴去,潤了一下嘴唇,說:「我過來就半個多小時。」

「還半個多小時,沈老師聽到二十分鐘就已經坐不住了。」陳薇飛快地連線,「你是沒見,她拿著鑰匙出門那個速度,恨不得把高跟鞋踩斷。」

「真的啊?我想看。」蔡文格見縫插針地說。

陳薇讓他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對話驟然結束。

秦越靠回椅子里,輕輕揉著翻滾的胃。

「秦師傅,你先歇一會兒啊,這回看著有戲,我和蔡文格多測幾遍,有問題了再叫你。」陳薇快速道。

秦越說:「好。」

話落,偏頭看了眼緊閉的門,又轉回來,俯身撿起地上落了薄薄一層灰塵的魔方,開始還原。

實驗室里靜悄悄的。

窗台上的花仍在盛開。

不久,有人匆匆推門進來,停在秦越身後,接著是紙袋被拆開的響動和按壓錫紙板的聲音。

后一道就在秦越耳後。

秦越下意識抬眼,人聲在她頭頂響起,「張嘴。」

秦越快速擰動魔方的動作戛然而止,很清楚感覺到除陳薇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而自己身邊的沈見清和沒看見似的,半倚半坐著桌沿,把捏在指尖的藥片送到她嘴邊說:「達喜,嚼兩片看看,別一會兒真吐了。」

任佳文一聽,急忙湊過說:「秦師傅胃不舒服嗎?」

沈見清睨她,「人來了這麼久連杯熱水都沒有,胃能舒服?」

任佳文訕訕,「我馬上去倒。」

打發走任佳文,沈見清沖秦越抬抬手,說:「達喜啊,咀嚼片,不苦。」

秦越當然知道,她只是在思考,沈見清什麼時候買的葯。

除了剛才這趟,她一直沒有出去過。

但這趟也就四五分鐘,遠不夠她去外面的藥店跑一趟。

外賣買葯?

有可能。

她出去之前接的那個電話以「你好」開頭,很明顯是個陌生電話。

那麼,她一直在等的電話其實是外賣電話?

十幾分鐘而已,她就等得不高興了。

是嫌她等得太久,還是,嫌她要久等?

不論哪種,秦越都得承認,這是一份未經提醒的關心。

她從沈見清那兒收到的。

第一份。

「發什麼愣呢?趕緊吃。」沈見清催促。

秦越暫時放下魔方,說了聲「謝謝」,準備伸手去接,卻被沈見清輕巧躲開,「臟手吃藥,找著上吐下瀉呢?」

「什麼上吐下瀉?」陳薇再次把板子遞給秦越,「麻煩C18換成104。」

秦越說:「好。」

秦越接板子要起身。

起身是個主動往前傾的過程。

沈見清的手就在離她不過兩三公分的前方等著。

陳薇眼尖地看見沈見清手裡有東西,探著頭問:「沈老師,你手裡拿的什麼?」

沈見清說:「老鼠藥,想不想吃?」

陳薇果斷搖頭,「大好青春,我是有多想不開跑去吃老鼠,葯,啊,秦師傅,你不開心嗎?」

秦師傅把藥片壓在舌頭下面,拿起電烙鐵,在桌邊「咣咣」磕了兩下。

陳薇被磕得腦子嗡嗡,茫然不解地看向把「老鼠藥」兜售成功的沈見清,無聲嘆道:「不愧是二院『奇葩』,隨便往桌邊一靠就是一道風景。」

「風景」則在想,有些人的嘴唇看著乾乾的,摸起來么,果凍似的,想吻,可惜時機不對。

沈見清不動聲色地摩挲著被秦越吃藥時抿到的手指,等皮膚上柔嫩的觸感徹底淡下去了,才直起身體,繼續去袋子里翻葯。

她還下單了治感冒的,通鼻子的,潤嗓子的,想著都給秦越用上,不料剛拿到手裡,就聽見已經忙完轉過來的秦越說:「沈老師,我吃過感冒藥了。」

沈老師難得有這麼貼心的時候,被當面拒絕不免失落。

咂摸片刻,沈老師不甘心地問:「喉嚨疼不疼?」

秦越剛才沒留意,想吞口口水分辨。

然後忽然感覺頜下左側的淋巴結處一熱,她本能抬頭。

沈見清單手插兜站在她面前,上身微弓,頭稍偏,橫著的手指在她頜下勾了勾,說:「就這兒。」

……哇。

蔡文格在對面看得目瞪口呆,沈老師這一招有夠撩啊!可惜她是個女的,撩的對象還是女的。

蔡文格就很失望,垮下腰,繼續去磨他的論文了。

秦越本能吞咽,喉嚨下沉時,皮膚壓緊了沈見清的手指。

沈見清眼神輕漾,然後緩緩上移,和秦越短暫無聲地對視幾秒后,仗著這個角度隱秘,放縱地抬起拇指,從她唇心開始,一寸寸碾磨過抿合的唇瓣,問:「喉嚨疼不疼?」

紅霞飛入秦越敏感的脖頸,她被包裹在突如其來的曖昧里,喉嚨一動,語氣依舊平靜,「不疼。」

沈見清抬眸望秦越一眼,然後收回手,神色自若地把桌上那堆藥盒放回袋子里說:「走的時候帶著。」

秦越低下頭,拾起還原到一半的魔方,淡淡道:「好。」

實驗室里很快恢復安靜。

倒水如同現挖的任佳文過了差不多六七分鐘才著急忙慌跑回來,把水放到秦越旁邊,好奇地問:「秦師傅,你還會玩魔方啊?」

秦越「嗯」一聲,說:「上學那會兒愛琢磨這些東西。」

「哦哦,看你好像挺熟練的。」

「三階最快能到全國記錄,七階差點意思。」

「好厲害啊!」任佳文驚喜道:「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我認識一個學姐也喜歡玩魔方,她大學期間組織過很多活動,說不定你們在哪兒碰到過哦。」

秦越將復原的魔方隨手打亂,放在桌上說:「我沒上過大學。」

「啊?」蔡文格和地鼠一樣冒頭,「為什麼不上啊?」

秦越說:「學不好就不上了。」

「怎麼會學不好呢?我看你……」

「蔡文格,你屬十萬個為什麼的?」沈見清曲指敲敲桌面,嘴像帶了刀子,「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你們這些博士、研究生一上學十幾年,也沒見有誰的焊接手藝比秦師傅好。」

蔡文格自尊心受到重創,捂著胸口說:「沈老師,求放過。」

「放不過。」沈見清走到憋笑的任佳文旁邊,揉著她的腦袋,輕聲細語道:「別和你師兄學,一學一個廢。」

任佳文趴在桌上,樂得咯咯直笑。

對面,蔡文格看到沈見清的動作,噌一下站起來,眼睛瞪得堪比銅鈴,「沈老師,你竟然揉小蚊子的腦袋,你就是寵她!就是寵她!昨天你還教她怎麼寫論文,我都看到了!她才是准研一,我都快畢不了業了,嗚嗚嗚嗚,只有我受傷的世界就這麼猝不及防的達成了,我的命好苦。」

沈見清瞥蔡文格一眼,無情補刀,「誰讓你有個顏控的老師。」

「怪我丑嘍?」

「我沒說。」

「意思是明擺著的!」

「哦。」

「沈老師——」

偌大實驗室一時哀嚎四起,雞飛狗跳。

秦越安靜地從旁邊看著。

視線掃過任佳文,無端覺得她頭頂被揉亂的那幾綹頭髮好像透著一股俏皮氣息,而把她頭髮揉亂的女人倚靠在桌邊,還在損蔡文格,維護她,半點為人師表的威嚴都看不見。

————

晚上九點,調試結束。

陳薇笑得合不攏嘴,「秦師傅,實在太感謝了!明天周末,我請你吃飯啊。」

秦越說:「好意心領了,我明天回家,不太方便。」

「那就只能下次了。沈老師呢?」

「我明天帶學生去計量院。」

「好吧好吧,一個個都是大忙人。」

陳薇操心地提醒沈見清,「飯可以不吃,秦師傅你一定要幫我送到家門口啊。秦師傅幫我這麼大一個忙,多讓她走一步都是我的罪過。」

沈見清問:「那你為什麼不親自送?」

陳薇言之鑿鑿,「我這人不善言辭,怕路上冷場。」

「呵。」一旁飄來蔡文格真情實感的嘲諷。

陳薇氣得拍桌,「你呵什麼呵,知不知道什麼叫尊師重道?」

「知道。」

「知道你『呵』?」

倆人眼看著掐起來。

沈見清連忙關了電腦,對秦越說:「走?」

秦越起身,「嗯。」

「等等!」陳薇把桌上的私人物品一把掃進包里,熱切道:「一起一起,人多熱鬧。」

吵什麼時候等於熱鬧了?

沈見清嘴角抽動,也很想「呵」。

外面空氣燥熱,昨晚那一場雨只淋濕了深夜行人,並沒有去掉多少暑氣。

陳薇從樓里一出來就開始吐槽江坪的鬼天氣,扭頭看見秦越的長袖長褲,她不禁產生了和沈見清一樣的疑問,「秦師傅,你不熱嗎?」

秦越說:「不熱。」

「這就是傳說中的心靜自然涼?」陳薇震驚,說完話鋒一轉,突然皺起眉頭,「秦師傅,你這個襯衣有點眼熟啊,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沈見清好笑,「就你這搭話技巧還不如冷場。」

「真眼熟。」陳薇抱著胳膊思考,「啊!我想起來了!沈老師,你副教授答辯那天是不是就穿的這件?我當時覺得好看,還特意問了你牌子!」

沈見清剛剛觸到煙盒的手一頓,轉頭看向秦越。

秦越低眉垂目,呼吸平緩,路燈從身側靜靜打過來,她優越的輪廓自動成了一副精心描摹過的剪影畫,背景全都是虛幻的,只有她飽滿的額頭,高挺的鼻樑和分明的唇線格外清晰。

沈見清的視線自上而下從她身上掃過,又挪開,淡定地說:「你什麼眼神,款式相似而已。」

「哈哈也是,除非定製,不然哪兒都可能撞衫。啊!我老公來了,我先走了啊!」陳薇精力充沛地喊道:「秦師傅,今天謝謝你了!改天有空一定一起吃飯!」

秦越沒來得及拒絕,陳薇就已經風風火火地跑遠,留下一個無人認領的話尾巴在空氣里悄悄擺動。

今夜無風,朦朧月色掛了半牆樹影。

秦越和沈見清並排走了一陣子,忽然說:「沈老師,我穿的的確是你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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