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
到了家,滕屠夫正在院子里清洗剁骨刀,刀刃鋒銳無比,隱隱泛著冷光。
滕風輕推開門,看到這一幕微怔,腦海中閃過她爹獨自立於天地間的清冷身影,強大,俊美,卻無情。
不過讓她印象最深的還是,他沒頭髮,真一根都沒有。
她一直想不通,爹娘明明深愛對方,為什麼會走到同歸於盡那一步,就算娘要給妹妹報仇,爹要救天下蒼生,他們就能對彼此下得去手嗎?
可惜,這問題現在沒人能回答,萬幸她重活了一回,有的是時間去尋找答案。
「回來了,你們姐弟倆帶妹妹去哪兒玩了?」滕屠夫明知故問。
其實他進門發現沒人,第一時間將神識鋪遍全鎮,確定姐弟妹三人在老二每日去礦山的路上,安全無虞,這才淡定地開始洗刀。
滕風輕看滕雲淡一眼,他立刻把山路奇遇繪聲繪色講一遍,帶著幾分恭敬地掏出玉佩給滕屠夫過目。
滕屠夫接過去,垂眸間眼底浮現一抹淡金光澤,玉佩里的殘魂安然沉睡,並未被驚動,魂魄周圍縈繞著星星點點的碎金。
普通修士能被功德金光自發護住魂魄,可見此人品性高潔,素日里積德行善,並非殺人奪寶那等作風。
三個孩子越來越大,的確該學些手段防身,他又不好勸他們出家,會被媳婦抽死,找個正兒八經的道修師父挺不錯。
心中拿定注意,他裝模作樣地上下翻看、湊上前聞了聞,「我也不太懂,但這玉佩色澤瑩潤,氣息平和,想必裡面住的是個好人。」
滕風輕心裡頓時有數,被佛子蓋章是好人的殘魂,那肯定不用擔心把弟弟和妹妹教歪了。
至於她自己,本來就是歪的,藏好尾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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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神婆今天回來得晚,滕屠夫說鎮上好多人都跑去宋家看熱鬧,宋老爺把本地四位神婆請全了,難得一見的大陣仗。
「那水鬼會不會傷人,我娘打不過怎麼辦,要不我過去看看?」滕雲淡覺得自己已然一隻腳踏上仙途,有義務保護好娘親。
滕風輕瞥他一眼,「先吃飯。」
她一點不擔心她娘,真有水鬼也是水鬼崩潰,多大點事兒,就讓鬼界執掌四方的閻君親自出馬?
四口人在院子里用晚食,席間說好吃完一起去宋家看看,順道等閻神婆完事一起歸家,滕幼可沒讓姐姐喂,自己用木勺慢悠悠喝著雞湯。
這次的雞湯和午時不同,雖然味道並不算差,卻不含一絲靈氣,她猜,長姐是在偷偷給她補身體,為了不被爹娘察覺,全家聚餐時只好吃普通些。
暗自吧唧吧唧嘴,滕幼可想,她不是一個喜歡吃獨食的人,未來肯定經常和家人一起用飯,要想頓頓吃得好,可能要花點心思了。
養老嘛,就是要快樂,沒有美食怎麼行?
想到晨間被長姐處理掉的那些雞,她腦子裡閃過大盤雞、黃燜雞、叫花雞、辣子雞、麻油雞、鹽焗雞、花雕雞、茶香雞等一長串菜名,咽了咽口水。
怎麼才能讓自己炮鳳烹龍的手藝變得合理呢?
她無意中看到滕雲淡手中的玉佩,兩眼放光,有了背鍋俠、哦不,有了師父就好說了,屆時她可以隨心所欲地養老,問就是師父教噠!
玉佩里的殘魂從沉睡中驚醒,茫然四顧,總覺得方才後背一涼,好像被什麼厲害的存在盯上。
見滕家四口吃了飯,一起去接辛苦賺錢的閻神婆,他越發覺得這一家人可親,下意識忽略了那一點異樣。
一家都是凡人,不可能給他造成那般壓迫感,應該是他魂魄太虛弱的緣故吧?
等孩子爹娘同意他們拜師,他便先查看一下三人是否有靈根,資質如何。但願在他消失前,還有機會跟著這一家人回到五色海對岸,了卻一樁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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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行鎮宋家是三代積善之家,宋老爺平日修橋鋪路,扶貧濟弱,在當地很有聲望。
是以當地百姓雖然在宋府門外扎堆看熱鬧,但大都沒壞心,就是頭一回見四個神婆一齊跳大神覺得新鮮,也盼著宋老爺真能幫大家把水鬼趕走。
最近掉河裡的人實在太多了,細思恐極。
鎮上那條河自宋家門前蜿蜒而過,四位神婆的祭壇就分設在河兩岸,東西南北各佔一邊,互不干擾,又能互相做比。
「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快顯靈。」
「惡鬼退,急急如律令!」
「無上太乙渡厄天尊,無上太乙渡厄天尊,無上……」
三位神婆個個妝容肅穆,著白袍或黑袍,搖頭晃腦左蹦右跳,時不時凌空抽打手中浮塵。
唯獨閻神婆畫風怪怪的,穿紅戴綠塗著白臉蛋不說,還一副懶洋洋沒力氣的模樣,隨便沖河裡招兩下手就原地坐下不動了。
倒也不是完全不動,兩片紅唇翕張,也不知在自言自語什麼,雖然神婆講究的就是一個神神叨叨,但她這種看起來格外不靠譜。
「河底都看了,沒水鬼?」
月色影影綽綽,在她身前投下一小片陰影,那影子細看像只黑貓,有鼻子有眼,還能口吐人言。
「稟大人,只發現兩條遊盪的孤魂,全是新鬼,弱得很,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死了,不可能如此頻繁害人。」
「嗯,那就是其他東西搞的鬼,不歸我管,帶那兩個新鬼下去報道吧,另外,」閻神婆語氣一凶,「看熱鬧的人里有個拿扇子的男鬼,敢笑話我跳得比鴨子還難看,給我拉去開荒。」
影子黑貓聲音古怪地應一聲「是」,疑似在憋笑,閻神婆一腳踩上去,影子吱溜一下飛快消散。
滕幼可跟著爹爹、長姐、二哥趕到時,看到的就是她娘突然跳起來使勁踩地,似乎和地上的影子有仇一幕。
黑貓影子早變成了她自己的倒影,膽子大的百姓探頭去看,紛紛搖頭。
「瘋了瘋了,怕不是被水鬼上身?」
「所以說跳得太難看不行,打不過那些妖魔鬼怪。」
「穿太花哨了也不行,氣場上壓不住。」
閻神婆:「?」
不行個屁,這顏色搭配是鬼界時下最流行的審美,地底下的事,老娘不比你們懂?
至於跳舞,那當然是她懶得跳了,能動嘴何必動手動腳,累不累?她那三個同行跳得倒是歡,也沒見跳出個子丑寅卯來啊。
她順勢看去,眉頭一蹙,這三個婆子雙眼無神,印堂發黑,渾身散發著不祥的氣息,看樣子像是中招了!
很快,離得近的百姓也聞出不對,捏著鼻子匆匆後退。
「什麼味兒,臭死了。」
「怎麼這麼像生肉腐爛的味道,是哪位神婆發明的抓鬼新招嗎?」
「大家小心!林神婆瘋了,她咬人!快按住她!」
附近的青壯衝上去,愕然發現居然要四個人才能將看著乾瘦的林神婆制住,只是沒等大家鬧清怎麼回事,劉神婆、羅神婆也突然瘋狗似的,見人就咬。
好在今日宋府外來的人多,三個神婆先後被制住,用粗麻繩五花大綁,任憑她們如何掙扎也咬不到人。四個神婆裡頭只剩下閻神婆還沒發癲,大家下意識向她圍過去。
閻神婆:「……」
這時候大喊「我沒瘋,我不咬人」,反而更像瘋了吧?
危急時,滕屠夫撥開人群衝上前,緊緊抓住閻神婆的手,朝逼近的青壯們道:「諸位鄉親,若是相信我,便將內子交予我看管,她若有異樣,我必定不叫她傷到任何人。」
滕屠夫為人誠信,那一手剁骨刀舞得虎虎生風,一刀下去,沒有他砍不斷的大棒骨。
鎮上不少小娘子常借著買肉偷看他兩眼,她們的父兄也向他討教過磨刀、揮刀的訣竅,是以有他親自看押閻神婆,一個頂四個,大家立時放下心。
閻神婆一臉「我男人真靠譜」的得意表情,彎彎小指撓了撓他掌心。微癢,像羽毛在撩撥,滕屠夫不著痕迹地翹了翹唇角。
上一秒還在擔心爹娘掩不住身份的滕風輕:「……」救命,他們倆好膩歪啊。
不過,上輩子妹妹下葬后,直到他們一家搬走鎮上都沒發生過什麼怪事,這一次妹妹死裡逃生,鎮上反而變得不太平,難不成是背後那人陰謀失敗,蓄意報復?
她將滕幼可護在懷裡,俯身小聲問她,「小可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滕幼可搖頭,又點點,「困了,想睡覺。」
一旁的滕雲淡爭搶著要背妹妹回家,滕風輕心裡有事,便依了他,正好她騰出手警惕四周,防止那暗中作怪的東西突然衝出來偷襲。
宋家這場驅鬼活動以失敗告終,鬧得人心惶惶,所有人早早回家關門閉戶,滕家五口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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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煩比想象中來得更快,三個發瘋的神婆雖然被捆住,交由家人看管,那個被咬傷的人卻沒人理會,因為傷不重,甚至連醫館都沒去。
這人半夜暴起咬傷了一家八口,上有老爹老娘,下有兒子兒媳孫子孫女,而後一家子全瘋了,天快亮時跑出門到處咬人。
別鶴城有人反應過來報官,官兵立馬封了鶴行鎮,整個小鎮一下變成了人間煉獄,到處人咬人,被咬傷的人轉頭也開始咬人。
天剛蒙蒙亮,滕幼可就被院子里的砸門聲驚醒,隱約能聽到街上的求救聲和陣陣哀嚎。
「卡卡,外面出什麼事了?」
系統掃描后急道:「宿主,大事不好,街上到處人咬人,好多出來救人的青壯也被咬傷,扭頭跟著一起發瘋,好像喪屍病毒啊!」
滕幼可皺眉,「這地方怎麼會有那種玩意兒?」
「會不會是邪修搞事?」他們以前穿的那些世界,十個里至少有五個會鬧這麼一出。
「我爹娘他們呢?」
「你爹算青壯,剛發現不對就出去救人了,不過他怕攢功德,一邊救人一邊殺那些滿街亂跑的雞鴨牛羊,比咬人的還嚇人。」
滕幼可:「……」
「你娘答應你爹不出門,扭頭就偷偷翻牆出去了,你長姐特別淡定地裝沒看見,還幫她榻上施了障眼法的紙人蓋嚴被子,然後趁機給你開小灶,做飯菜用的都是靈米靈蔬,你二哥在屋裡跪求玉佩想辦法幫忙。」
滕幼可心說,傻二哥,求玉佩還不如求我,對付這事兒我有經驗啊。
她剛打算起身去給滕雲淡支招兒,聽到屋外的腳步聲,下意識躺平裝睡。
滕風輕端著飯菜進屋,見她還睡著,睡得還算安穩,眉宇間的戾氣不知不覺淡了幾分。
她幫她掖了掖被角,捋開額間遮住眼睛的碎發,「小可,你一定要好好的,長姐懷疑,今日之事和暗中朝你借命的人有關,這一次,咱們絕對不能讓親者痛,仇者快。」
滕幼可還在糾結要不要睡醒,聞言果斷繼續睡。
滕風輕藏著諸多秘密和心事,無人可傾訴,好容易逮到機會,自然忍不住和妹妹多說幾句。
「我查過了,近來落水的無一不是交好運者,極可能是那人沒能拿走你的好命,退而求其次朝其他人出手,但普通人的命格遠不及你,所以對方只能一個挨一個接連尋找目標。」
「其實我知道,咱們家的仇人就在泰安大陸的泰無宗里,是一個化神長老的獨子一家。」
「那獨子是個冒牌貨,長老真正的孩子是咱們爹,不過他們整個家族都看不上咱們一家子凡人,寧願將錯就錯,咱們親祖母飛升靈界前留給爹的東西也被他們盡數貪下……總之,娘早晚會查到那裡,這一次我要提前做好準備。」
滕幼可:信息量好大,幸虧有終極反派的長姐頂在前面,我還能繼續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