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直視的美6

遲陌被紀伯倫的報時鬧鐘叫醒時，昨晚那道始終緊貼著他的溫暖早就消失不見，如果不是左手手腕的一點酥麻，讓他撫出一圈被緊勒的痕迹，僅憑枕頭邊殘餘的濃郁牛奶香味，他會以為帶了個同類回來、並與對方同床共枕了一晚只是他的幻覺。

因罹患情感冷漠症的緣故，遲陌的體溫一直比普通人要低些，從小父親遲瑞就不喜歡他這冷血動物般的體溫，不和他親近，而母親李慈常年不在家，他感受最多的是紀伯倫那比他更冷的機械溫度。

被比自己更熱的人抱著睡的感覺從未有過。

所以遲陌一直沒怎麼睡著，直到凌晨時困到極致才失去意識。

「遲少爺？」

等待在畫架旁邊，想為他挑選出今日繪畫顏色的紀伯倫發現坐在窗前的人遲遲沒有動作，不由出聲提醒了一下。

此刻這座城的天空雲銷雨霽，柔軟的金色日光從窗外落進來，將遲陌與他椅子前的畫架籠罩，墨藍色居家服格外吸熱，曬久了給人一種彷彿能在這溫和日光里慢慢融化的感覺。

他被紀伯倫的聲音提醒著回過神來，「嗯？」

「您今天想畫什麼？」

「今天的陽光很溫暖，紀伯倫，幫我調一個金色吧。」

「好的。」

青年略微側身俯去，在熟悉的位置拿起畫筆，感覺此刻給予他溫暖的太陽和昨夜擁抱他的眠很像，但又有不一樣的地方。

思索片刻，他直接詢問，「紀伯倫，如果一個男生向另一個人撒嬌，會是什麼意思呢？」

想到眠的那一句「我怕黑」，遲陌記得紀伯倫將這類行為歸結為「撒嬌」，但這種行為可以發生在小孩與家長之間、朋友之間、還有情侶之間，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給對方的行為歸類，以便下次更好應對。

「正在為您檢索——」

智能管家機器人即時聯網，對他的疑問進行搜索，瞬息間得到答案，「當一個男生對你撒嬌，有以下幾種可能：第一，他很信任你……」

遲陌點了點頭，同類之間確實應該互相交付信任。

「第二，他很喜歡你。」

遲陌：「？」

哪種喜歡？

青年向來沒什麼表情的臉上難得現出一分意外，還沒等他將疑惑問出口，忠實智能管家已經將下一條道出：「第三，他有戀母情結，他從你身上能得到小時候在母親身上得到的溫暖感覺。」

遲陌：「……？？？」

他表情茫然且空白，若是此刻另一個怪物在這裡，一定能清晰看到從他身邊無措延伸出去的許多透明絲線，勝過曾經生出的那丁點好奇。

日光漸盛，將青年血色不足的臉頰暖出一小片淺粉的顏色，他反手指了指自己，相當疑惑地問，「男生，也可以當媽媽？」

紀伯倫收到新的疑問，用平穩的機械音回答，「根據搜索結果，現在網民們喜愛的網路小說中，『男媽媽』設定出現極高，網友們積極留言表示：就要男媽媽，就要男媽媽！」

遲陌：「……」

所以，眠對他的喜歡，指的是孩子對母親的那種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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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為您閱讀《好媽媽勝過好老師》，第一章，要在生活中提高愛的質量……」平滑的機械音在日光充足的閣樓里響起，唯一的男聽眾聽得認真而出神，讓人很難想到他都經歷了什麼。

「遲陌！」

窗檯邊忽然傳來極其熱情的招呼聲，中斷了遲陌的注意力，他稍稍挪開畫筆，因這閣樓向來少人問津，所以哪怕這聲音的主人很久沒出現，他也能準確知道來人是誰。

「謝離。」青年抿了抿唇，道出對方的名字。

通過極佳攀岩技術來到窗戶邊當客人的這位謝離，是遲家在隔壁的鄰居，少時因為小區里活靈活現的「遲家養了個小怪物」傳言，在一個夜晚憑著滿腔孤勇特意翻上閣樓來看這個傳聞中的怪物模樣。

當他發現這小怪物既沒有三頭六臂，也沒有什麼特異能力，甚至還是個小瞎子之後，少年謝離就對遲陌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憐愛。

大學以前，他時常會來閣樓找遲陌，跟他分享自己在學校和外面生活的見聞，偶爾也會給他帶味道不錯的食物。

但大學畢業之後，謝離因為工作緣故去了外地，遲陌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了。

來人從窗台上輕鬆落地，在眼盲青年看不到的畫面里，一身特別事件調查組的專屬白色制服在陽光下乾淨奪目，金色的腰帶扣熠熠生輝，只側面垂下一枚形制古樸、帶奇怪走勢銘文的黑色不知名碎片。

謝離想到這次被李慈和她所在研究所放出來的怪物，因擁有極高的智慧，猜測對方恐怕也擁有極強的報復心理，所以特意前來看看這個總被所有人遺忘的遲陌情況如何。

先前看到樓下植物出現異變情況時，他的心懸到了頂點，不過現在已經重新放鬆了下來。想到這裡，他看向對方面前的畫布，一如既往地完全看不出畫的是什麼東西，但卻以極其熟稔的語氣同遲陌道：

「又在畫畫呢？你今天畫的什麼呀？」

遲陌：「太陽。」

「啊……果然還是我猜不到的答案呢，不過你畫太陽為什麼要用黑色？」

「黑色？」他略帶點疑惑地重複。

本來滾動履帶打算去倒茶的紀伯倫捕捉到關鍵詞，迅速倒退回來，伸長機械腦袋，用呆在原位的那隻眼睛看了看畫面，嚴謹地反駁，「是金色。」

「嗤，」謝離雙手環胸，高大的影子從側面投影在畫布上，看著畫布上那團不可名狀的恐怖黑色，搖了搖頭道，「還是把你這機器人換了吧，它版本太落後了，現在好像色塊辨別系統都壞了。」

遲陌放下畫筆，不咸不淡地應：「是嗎？」

紀伯倫掉出來的那隻紅色眼睛不安地閃爍了幾下，最終只是禮貌地詢問，「您還是喜歡喝紅茶嗎？謝先生。」

「嗯。」

謝離敷衍地應了聲，在老舊機器人離開后，將換機器人的提議拋之腦後，改而提起自己的來意，「最近這附近有些亂，我家裡人打算出門旅遊一趟，正好我路過研究所的時候碰見李阿姨了，她拜託我們將你帶上，遲陌，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

其實這只是謝離臨時起意想到的方案，畢竟研究所的事件是暫時不能告知公眾的秘密，在還沒有有效應對手段的情況下，普通民眾知道那個怪物的危險比不知道還要可怕。

他知道遲陌一向情緒很淡泊，所以在說出提議的期間，目光緊鎖著他的表情，可惜在那兩扇心靈的窗戶持續被遮擋的情況，慣常沒什麼表情的人著實叫人難辨喜怒。

遲陌正想開口，謝離卻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像是擔心被拒絕那般，努力往天平的這一頭加更多砝碼，以期打動他：

「我們打算去首都那邊，北方生物研究所聽說有了一些突破的技術，說不定能治好你的眼睛呢？而且我爸爸他們認識的不錯心理醫生最近也回國，打算在首都常駐，你正好也可以過去看看，換個心理醫生說不定也有新的治療思路，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的提議不怎麼樣。」

一道笑吟吟的聲音自謝離身後響起。

他被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摸到身上的武器，待到轉身看向窗邊晴朗時，眼眸映入昭日下的人影，眼珠不可避免地顫抖片刻，而後整個人的大腦都是嗡然一聲，耳畔轟鳴！

佩戴在身側的黑色不明物質碎片無風自動，帶著相連的鏈條懸浮到謝離的面前，讓他恍惚的雙眼得到一線清明，於是他終於看清楚了來人模樣：

那是遲陌顏料盤上所有濃墨重彩都描繪不出的存在，謝離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男人，柔亮長發與儂麗五官讓他形如白日出行的艷鬼，只一眼就足夠奪人魂魄。

尤其是那雙……長睫毛下鎏金婉轉的眼眸，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生出手去觸碰，剛有動作，又怕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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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今天的心情很不好。

因為他看到了讓他十分厭惡的東西，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將那些搜捕而來的人類屍體弄得破破爛爛，幾乎拼不出原形了。

眠甚至都忘了去探究究竟是哪個罪魁禍首給這些傢伙出餿主意——他們竟然敢將那石棺碎片作為護身符，大搖大擺地來惹怒他。

情緒極度惡劣地在外面遊盪了許久，怪物想到了能讓他心靈平靜的人，於是折返到這個逼仄的小閣樓里，誰知才剛回來，就發現這裡居然也有讓他厭惡的傢伙。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那道身影幾乎要將遲陌整個覆蓋。

黑色的、流淌著污濁液體的絲線自怪物漂亮的皮囊里析出，無數惡意朝謝離的方向傾瀉而去，就在對方被他突然出手的動作震驚、毫無反應過來之時，遲陌已經扶著畫架站了起來。

穿著居家服、氣息十分平和的青年彷彿沒有察覺到空氣都要緊張到炸裂的氛圍，回憶起之前紀伯倫念的書本內容，雖然猶豫了一剎，但還是主動朝著眠的方向走去。

因為他行走的路線恰好在那些惡意絲線的攻擊範疇內，怪物只能倏然收住動作，臉色陰晴不定地看著朝自己走來的人。

「歡迎回來。」遲陌用冷淡的語氣不甚熟悉地說著極有人情味的話，這有別於往常的主動讓眠的表情愈發古怪。

惡意隨他收斂的目光一同垂落，看著在這閣樓里沒有拐杖也能準確丈量出距離、恰好停在自己面前的人，目光在他的身上轉了一圈，並未錯過他顴骨附近的淺淺酡紅。

想到剛才是其他人在和遲陌相處，怪物的心情瞬間跌到極點，心情沉沉地問道：

「今天怎麼對我這麼熱情？」

他抬起雙手撫上遲陌的臉頰，用自己的指尖擋住對方臉上礙眼多餘的色彩，明明很不高興，聲音卻是甜美又溫柔的：

「是因為有客人來了嗎？」

該給那傢伙什麼樣的死法呢？

怪物心不在焉地在心中謀划著。

遲陌不知他在這短短時間內百轉千回的可怕想法，只是很輕地搖了搖頭，聞著廚房裡飄出的甘醇紅茶味，平靜回答，「不是客人，是突然造訪的鄰居。」

「嗯？」眠將信將疑地應了聲。

他用餘光注意到對方借著石棺銘文碎片的影響，努力控制身體、奪回神智，此刻伸向武器的手背青筋迸發，痙攣不已。

回憶起之前對方提出的邀約，在謝離還未奪回太多身體控制權之前，眠故作不經意地說道，「他很關心你，看來你們的關係不錯嘛。」

遲陌認真思索起他的話語，還沒想好怎麼回答，又聽怪物驟然問道：

「所以——」

「你喜歡他嗎？」

突然跳出的奇怪結論讓青年茫然了一瞬，以至於他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啊？」

「未經你父母同意，私自帶你離開家庭、去往其他地方，在以前的時代不是叫『私奔』嗎？你要是喜歡他，當然可以答應他。」怪物循循善誘地啟發他。

關鍵詞「喜歡」霎時間觸動了遲陌的記憶，儘管他還沒有明白對方為什麼忽然將他和謝離用私奔這種關係定義，但他聽過的書里有講過，孩子通常都會對家庭可能增加的、與父母有親密關係的人感到緊張。

如果不安撫這種緊張，極有可能會破壞孩子與雙親之間的信任與感情。

遲陌慢慢抬起手，觸碰到了面前的人，掌心順著肩膀往上，落到對方頭頂的時候，他才慢半拍地意識到：

眠好像比他高很多。

但這念頭轉瞬即逝，他用掌心在那被日光曬到暖烘烘的發頂很輕地拍了拍，然後回答道：

「我不喜歡他。」

「我只喜歡你。」

畢竟，謝離不是他的同類，也不缺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