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直視的美13

不可直視的美13

火舌噼啪跳動。

木結構樓梁倒塌碰撞,強烈的濃煙充斥鼻腔,炙熱炎海不給人留任何逃生之路,站在中間的青年跌跌撞撞,腳下踩到凸起的木條,露在外面的肌膚都被那燥熱炭烤,他被絆倒狠狠摔了一跤,掌心卻抓到了一團奇怪的圓形。

很燙、很熱,甚至還有掉落的一枚圓形零件。

就像……

舊型機械人的腦袋。

維修觸碰過千百次的熟悉輪廓與重量落在掌心,就在青年意識到自己抓住什麼的時候,掌心那團球形動了動,發出了磕磕絆絆的電子聲:

「遲……少爺……」

「!」

聽清楚那聲響的剎那,遲陌陡然驚醒,即便眼前還是什麼都看不見的黑暗,但先前困住他的火熱感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一條手臂掙出被窩,讓窗外冷風一吹,降溫的透骨涼意侵襲而上。

他還在怔然,倏然間,頸側傳來一陣疼痛。

是睡在他身旁的怪物下的口。

尖銳疼痛驟至,逐漸散成酥與麻,最後是一點若有如無的濡濕。

黑夜裏,怪物用溫暖體溫將被窩暖得像火爐,他從青年身上自取酬勞,銜著對方微涼的肌膚,有一搭沒一搭地嘗著從遲陌身上傳來的情緒,那是一層薄而淺的微藍。

像是憂鬱藍調的雪糕。

跟窗外淅淅瀝瀝飄着的細雨很搭。

可惜,眠不喜歡下雨天。

他探出絲線,將遲陌伸出去的那隻手捉回被窩裏,語調慵懶地問,「做噩夢了?」明明也是珍貴佳肴,可惜嘗起來卻不如曾經吃到的金色情緒那麼香。

被詢問的人遲疑了半秒,無聲搖了搖頭。

夢裏有紀伯倫,怎麼能算是噩夢?

他並非被怪物污染的信徒,眠無法看穿他的心事,見他搖頭,便鬆開唇齒,近距離覷着他頸側那小塊暗紅,出聲道,「那繼續睡。」

遲陌也是這麼想的。

但他靜靜地躺了很久,也沒能夠再入睡,更聽不見紀伯倫的聲音,周圍盤旋的一股陌生的木系香薰濃烈味道,嗆得遲陌有種眩暈感。

捕捉到他薄薄眼皮下眼珠輕微顫抖的跡象,怪物很耐心地詢問,「睡不着?」

「嗯。」

「為什麼?」

「味道太濃了。」

聽見這回答,怪物便揮出絲線,將室內燃燒的香薰蠟燭熄滅。這棟房屋是他在七品居附近隨手挑選的獨棟帶花園洋樓別墅,配備的智能機械人不知比紀伯倫先進多少代,室內裝潢、家居都勝過遲陌居住的老舊閣樓數百倍。

可是對方睡在這間溫馨寬敞的卧室里,卻並不比住閣樓時安穩多少。

尤其是香薰味道逐漸被循環系統的乾淨空氣換走後,遲陌還沒睡着,即便再遲鈍的人也能意識到他的情緒不對勁,何況是對人類情感感知極其敏銳的怪物。

他看着持續不斷溢出的淺淡微藍,唇角彎了彎,明知故問地湊上去用鼻尖蹭遲陌的下巴:

「還在因為白天的事情難過嗎?」

這次青年安靜了很久。

他還是搖了搖頭。

遲陌從書上聽過關於人難過的表現,諸如心臟抽痛、四肢感覺寒冷、不由自主流淚等等,他並沒有任何這些癥狀,所以他沒有在難過。

怪物很輕地笑了一聲,沒有告訴他自己看見的情緒顏色,只頗為愉悅地想着:這杯雪糕,看上去可以讓自己享用很久的樣子。

-

但眠想不到的是——

雪糕是超大杯,且附贈無限續杯,甚至這vvip服務目前已經持續了半個月,還大有一副可以讓他辦季卡的架勢。

開始吃膩雪糕、甚至有種莫名其妙煩躁感的眠:「……」

此刻他站在陰冷的庭院裏,因為近半個月的連續降雨讓這座城市變得濕漉漉,他就站在潮濕台階前,不曾踏出一步,看着院子裏跟來的垂絲海棠與石榴聯合起來將一棵隆冬逢春的梨樹按著打。

梨樹枝頭新芽與花兒被打得簌簌掉落,混著海棠細碎的花瓣,庭院裏猶如吹雪,不多時,大獲全勝的石榴伺機薅下一顆梨作為戰利品,欣喜若狂地將它呈給室內觀看的怪物。

此刻遲陌恰好持盲杖從樓上下來,從眠的角度看去,這小瞎子都快被陰鬱藍調腌入色了。

真丑。

怪物如此想着,欲接過那顆梨,轉移一下對方的注意力,但臨了又低頭去看,半晌后,他沖室外的植物們露出個勝過海棠與梨花的甜美笑容,聲音卻陰側側的:

「這裏有兩個人,只給一個梨什麼意思?」

想讓他倆分開?

植物們枝條上生出的眼睛不安顫抖著,而怪物顯然也沒留給它們任何辯解機會,徑自將那顆梨拋了出去,將滿園春色砸出滿頭包。

「啪」地一聲——

南方遺跡生物研究所里。

謝離替柳鶯啼將掉落的激光筆撿了起來,得了對方的一個點頭作為道謝,旋即,柳鶯啼重新指著全息投影的城市數據模型地圖分析道:

「這半個月以來,整個城市異化人類數量增加80%,根據被污染屍體解剖結果顯示……」

聽見她說的內容,會議室的氣氛更嚴肅了些。

直到柳鶯啼中途停下,有個組員摸了摸鼻子:「屍體變得軟綿綿、骨頭消失不見,還有生出多餘的副肢……這些癥狀跟我們之前一直追蹤的那隻怪物污染形式很不一樣,組長,有沒有可能是出現了新的怪物?」

柳鶯啼點了點頭,「這也是我更傾向得出的結論,畢竟之前那隻怪物的污染形式總是與眼睛更相關,李主任,您覺得呢?」

她與站在身邊的石湛一起朝今天也參加會議的李慈看去。

李慈點了點頭,話鋒卻驟然一轉,「那麼這些怪物,又是怎麼出現的呢?」

「會不會是被之前的怪物放出來的?」坐在她對面、剛才給柳鶯啼撿了筆的謝離合攏筆記本,一副嘗試提供新思路的模樣,在眾人目光朝他落去時,露出個不太適應的笑,但話語仍是落落大方地接,「畢竟他很強,這段時間也一直沒辦法找到他的行蹤,不是嗎?」

「我不這麼認為。」

李慈垂下眼眸,兩側的頭髮在自己面頰上投下陰影,「雖然這方面我是外行,但根據你們的模型顯示,也能看出來被其他怪物污染的受害者是這半個多月才新增的,比起考慮眠釋放這隻怪物,我更傾向於這是其他怪物所做的,我建議你們再次探查雲水遺跡,我懷疑你們上次去的時候,有人踏足了禁區,釋放出了新怪物。」

石湛與柳鶯啼對視一眼,同時去看謝離,畢竟上次他們去到雲水遺跡,謝離是唯一一個出現了異樣狀況的人。

但謝離很坦然地同他們對視,「我當時一直跟組長一起行動,跟別人交接的時候大家也能互相證明,而且我們離開時專家們都有特別檢查,禁區前沒有任何人員踏足的痕迹——我還是更傾向於現在這些犯罪者也是最初那隻怪物釋放出來的,李主任又是有什麼依據認定不是他做的?」

「一種直覺吧。」

李慈給出了讓大家出乎意料的回答,她緩慢地眨了下眼睛,看過會議室眾人:「他既超越人類,污染能力也是怪物中最強的,任何單一生物凌駕於其他生物之上時,同族和異族在它眼裏應該都是螻蟻,他沒必要這麼做——」

「你們覺得哥斯拉會對普通恐龍生出憐憫心嗎?」

……

「啪、啪、啪。」

十五分鐘后。

公共洗手池旁,聽見掌聲的李慈抬起頭,看向自己面前的長方形舊鏡子,裏面映出一道倚在雪白瓷磚牆上的身影,對方五官周正,尤其是唇形像笑唇,天然就給人一種親近感。

可惜配上他此刻的眼神,李慈卻很難再在他身上找到鄰居家兒子曾經的爽朗感。

「李主任剛才的發言很棒,」被她看過的人如此說着,眼睛長時間一眨不眨看着她,給人一種奇特的詭異感,「不愧是研究所里對雲水遺跡研究最深的人。」

李慈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一隻手伸進衣兜里,摸索了很久才找出一包乾淨紙巾,她撕開包裝袋,頭也不抬地應,「過獎。」

謝離:「……」

他面上笑容消失。

過了一會兒,仗着這附近沒有任何監控,他抬起右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當着李慈的面抽出一縷黑霧,發覺她面上沒有一點驚訝痕迹,不由虛心請教:「請問我是哪裏露出了破綻嗎?」

「太多了。」

李慈想,不光是謝離裝得不像,就連所謂遺跡里的大巫意志也太假——巫是母系氏族社會延續的根本,大巫溝通天地的能力唯有女性才能擁有,男性即便學會,也只能稱為覡。

當然,她無法百分百肯定溪部落的習俗是否與自己對其他上古部族的認知相同,她始終懷疑的原因很簡單,她從不相信自己擁有什麼好運氣,能夠被怪物污染,又被神明拯救。

世上從沒有肯垂憐世人的神,否則她的兒子為何這麼多年病症沒有任何好轉?

李慈更願意相信,她暫時的清明,只是掉進另一個怪物的陷阱里。

「那也沒辦法,」謝離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我已經脫離人類形態太久了,不擅長演戲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比起費勁的方式,我果然更喜歡簡單直接的辦法。」

他指尖黑霧涌動。

那不詳的顏色慢慢朝李慈靠近,直到最後,將她整個淹沒,意識失去、身軀倒下之前,她感覺自己的腦袋忽然輕了很多,努力睜大眼睛才看清楚:

好像不是這怪物釋放了太多的黑霧,是這些黑霧,從她的腦袋裏飄出來了……

「咚。」

謝離接住了這具身體,卻聽見有東西摔到地上的聲音。

他低頭去看,發現是研究所給李慈新發的通訊器,他鬆開手,方才還毫無力氣的身體僵硬且筆直地站了回去,而他朝對方晃了晃掌中物:

「雖然我的能力不能看透你的想法,好在讓你聽話還是綽綽有餘的,現在可以告訴我,遲陌的聯絡方式嗎?」

-

「阿嚏。」

豪華別墅里,發現自己的盲杖最近不太靈敏、正在一邊聽智能機械人念維修手冊一邊自己努力修的人忽而打了個噴嚏。

別墅自帶的智能機械人從善如流停住念書,給出貼心建議,「今日室外溫度1攝氏度,室內20攝氏度,請問您是想調高地暖、還是想添一件外衣?」

還在研究怎麼拆盲拐的人:「……唔?」

他沒有覺得冷,只搖頭回答,「謝謝,都不用。」

智能機械人替他掃描過身體肌膚溫度,確定他不會感冒之後,正想繼續念,聲音忽然卡了一下,繼而機械音有種奇怪的狂熱:

「恭迎吾神降臨,我將為您獻上——」

「閉嘴,關機。」

「……」

滿別墅的電器顯示屏上一排排無聲跳動的電子心也跟着熄滅,但遲陌看不見這些,只是摸索盲杖的動作停了一下,循着聲響想和來人打招呼,才剛抬頭,一道重量忽而壓到他肩上,伴着來人有些沉沉的聲音:

「遲陌。」

「嗯?」

「怎麼樣才能停下這種情緒?」

「……什麼?」

不自覺挑了件寶藍色高領毛衣、坐在地毯上的青年稍稍側過腦袋,面頰不自覺碰上怪物的唇,於是那股與毛衣顏色相似的情緒就被對方嘗到,明明是有別於其他人類的、前所未有的美味情緒,美麗怪物卻難得挪開了自己的唇。

心中湧起奇異的焦躁,怪物失去耐心,唯有聲音還勉強維持着往日的平和:「怎麼樣能高興起來?也可以不用是高興,憤怒、生氣,是什麼都行,但不許再是這個顏色和這個味道。」

遲陌聽不懂他後面的形容,但對於前半截,只能老老實實搖頭:

「我不會高興。」

他很誠實地說:「眠,我從小就被確診情感淡漠症,沒辦法很好地知道別人的情緒,也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產生情緒。」

怪物對此心知肚明——

因為這人連低落都那麼淺,甚至自己都沒察覺到,唯有他在旁邊看了大半個月,也被迫吃了大半個月。

再美味的雪糕,他也吃膩了。

眠將他拿着的盲杖奪走放到旁邊,黑色絲線將這別墅主人畫室里的那些顏料、小桶、畫架畫布、各種規格的顏料筆一股腦從樓上抓下來,零當撒了一地,他語氣溫柔地開口:

「你喜歡畫畫對嗎?在這裏也可以畫,如果不想待在房間里,我帶你去庭院、去外面……上次公園的湖邊怎麼樣?我現在陪你一起出去,嗯?」

手裏被塞了畫筆,遲陌呆楞了兩秒,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多天沒畫畫了,他將最近的失眠歸結為是生活環境與習慣的改變,於是無聲地點了點頭,又道:

「沒關係,就在這裏也可以。」

……

真的嗎?

半小時后。

站在窗邊的怪物凝視着那道坐在畫架前的身影,窗外難得放晴的明亮光線也落在他身上,可對方持續不斷漫出的憂鬱情緒卻不曾隨着雨水一起流進城市下水道里。

眠開始煩躁,這種感覺迫使他直接揪住在外面探頭探腦的海棠葉子,扯下一片之後,他帶殺意的目光掃向庭院裏仍在爭奇鬥豔的花草們,笑吟吟地抬手指了指室內:

「給我哄好他。」

怪物徑自下達命令,掌心絲線探出,將之前揪下來的綠葉切割得細碎、帶着綠色汁液落在窗台上,唇角笑意遠不及眼底,讓庭外植株們無風也抖了起來。

不想被怪物連根拔起切成其他植物來年的肥料,它們爭先恐後地朝着室內探出枝葉,石榴樹在枝頭催生出最大最飽滿的紅石榴;梨花抖擻飄落、在室內下了一場香雪;海棠摘下枝頭最美的那一朵,悄悄別在青年鬢邊……

正在畫畫的遲陌:「……?」

他停了下畫筆,聞見室內陡然沁入的馨香,有微涼如雨覆在他肌膚上,遲陌抬手去摸,碰到很多片柔軟、微涼的花瓣。

他有些茫然地想:這個季節不是冬天嗎?怎麼還會開花?

「紀——」

青年習慣啟唇詢問自己的管家機械人,想知道這些窗外吹來的花為什麼會反季節綻放,可才發出一個字,他就停了下來。

另一道聲音幫他接了下去,「紀伯倫?你想要那個傢伙?」

「我……」

怪物打斷了他的話:「把它帶過來、或者把它的核心晶片帶回來,你就能停止散發這種難吃的氣息對嗎?」

穿寶藍色薄毛衣的男生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

眠走到他的面前,發覺他今天塗抹在畫布上的顏色完全沒有任何靈魂,畫面與線條是同樣的凌亂,與從前呈現精彩情感的時候再不相同,於是他轉開視線,目光自遲陌的遮眼布一路流連到他的鼻尖、唇角、下巴。

他拇指摩挲著那細膩肌膚,片刻后,力道攏緊,徑自問:

「你到底想要什麼?」

說啊,說出來——

此時,怪物終於找到自己心底那些煩躁感的來源,他仔細傾聽,發現它唯一的終止途徑就是:

哄好眼前的人。

不論遲陌要什麼,他都能為他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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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服怪物的代價[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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