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章 獨臣

第818章 獨臣

本來這案子到這裏也就結束了,但偏偏尹尚並不是普通人,他有個在太學一併求學的同窗叫喬芝,是當年喬玄太尉的族人。

尹尚的族人在探視尹尚的時候,趁機賄賂了公所的牢子,將紙筆帶入獄中。

然後就在牢寺內,尹尚揮淚寫下陳訴,將鄉社長劉元刑訊逼供的事實交代清楚,然後就讓族人帶着狀書去找同窗喬芝。

他知道喬芝一定能救自己。

尹尚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喬芝有個重要關係,那就是如今張王的丈人,大太的門下蔡邕正是當年喬玄公車辟舉入府才開始揚名的。

所以按照漢家的傳統,蔡邕可為喬玄的門生,理應有義務幫舉喬氏族人。

現在雖然大漢不在了,大太好像不講這些了,但以這份關係在,幫喬芝遞交一份書狀到張王那裏,還是沒問題的。

但實際上喬芝在找蔡邕之前,卻找了另外一個關係,就是郭圖。

郭圖和那尹尚算是真的同窗了,也因為尹家壁所在的位置正好是潁川進入京都的一條通道上,所以兩家本來就有關係在。

所以喬芝一開始是找郭圖,試圖讓他去營救尹尚的。

郭圖在了解了這個情況后,並沒有當回事,只當是粗人做了冤案,以他的身份只要敕書一封,自然能救尹尚,所以也就滿口答應了下來。

可等後面他去大理寺那邊開始了解情況,在看到從鞏縣送過來的案情文書上蓋滿了鞏縣和司隸校尉的印信,然後又了解了詳細的始末后,並不說話了。

因為郭圖發現這些給案件背書的,都是軍中的老人。所以如果郭圖試圖做翻案,那必然要得罪這些軍中老人。

而這和郭圖避免樹敵的行事作風是大相違背的,所以也就只能拋棄同窗。

那邊喬芝其實一直在等郭圖的消息,但後面久不見消息,後面登門更是被拒之於外,喬芝才明白事情有變。

如此,他才動用了最後的關係,那就是蔡邕。

其實喬芝比那些外人都清楚,當年族叔喬玄和蔡邕的關係並沒有那麼牢固,喬玄偏守雌,而蔡邕初入官場意氣風發,再加上本性剛強,很是得罪了不少人。

而當時喬玄並沒有護蔡邕的意思,之後其人一路下墜,甚至險些死在去朔方的道路上。

所以提什麼辟舉之恩,其實也就是那樣。

喬芝明白這種關係就是用一次少一次,但他受人所託,必然是要忠人之事的,最後還是咬牙去找了蔡邕。

果然,蔡邕還是那個蔡邕,他根本不在乎什麼得罪不得罪軍中元老,也沒想過這是不是和泰山軍的主要方針相違背,畢竟鎮壓世家本就是大太的政治正確。

這老頭認真起來,眼睛裏就只有這事本身,一切相干的都是無關的。

於是,前幾日,在門下聯席的早朝上,他直接將這件事告訴了張沖,並說了這樣一段話:

「我大太起兵是為了蕩滌天下不義事,不公事。以前黔首、徒隸們飽受不公,我們要為他們出頭,而現在昔日的世家子弟已經淪落為田舍漢了,他受到不公了,咱們還要不要給他出頭?」

在最後,蔡邕還問了張沖這樣一句話:

「當年王上曾對我說,不忘初心,就是不知道王上這份初心,今日還在否。」

當時在場的門下大臣們齊齊色變。

這蔡邕果然還是蔡邕,剛從鄴城來行營履職沒多久,就對王上來了這麼一棒呵斥。

被老丈人這麼一頓噴,張沖自己也很懵,在看了蔡邕遞過來的案情會總後,張沖並沒有當場做表態,而是讓大理寺丞高升將有關此案的書檔送到他案頭,最後又給蔡邕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做事從不會翻舊案,只要當時被審無事的,那就是過關了。那尹尚既然已經過了關,那他就是我治下之民,凡是我民,我必為他聲張正義。」

蔡邕要的就是這句話,他對自己女婿的道德人品還是相當信任的,所以拜了拜,講了一句「王上聖明」就退下了。

本來這件事差不多已經被諸大臣們給遺忘了,畢竟現今大太要面對的事情太多了,東面的曹操,西面的關西,南面的袁氏殘黨,乃至相應救災之事更是牽涉了行營大部分精力。

但就在這個關頭,張沖忽然做出了一個新的任命,田豐以門下職兼任司隸校尉一職,並專案趙獲一案。

論政治嗅覺,郭圖可以說是行營這些人中的前列了。

當這一任命一出后,郭圖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田豐是什麼人?他和沮授二人算是河北派的代表,現在他不僅保留了門下的資格,還兼任京畿地方上的第一雄職,司隸校尉。

而以這麼重的身份,就是要辦理趙獲一案。

這表明了什麼信號?這是不是王上準備要藉助河北派這些人去清理軍中的老弟兄?

不過郭圖轉念又想,王上應該不會這麼不智的,哪有飛鳥未盡而良弓藏的?現在天下還未打下來,王上是不會對清理老弟兄的。

那王上又是打算幹什麼呢?

郭圖有點琢磨不透,但卻不妨礙他對田豐的嫉妒。

田豐此前雖然是門下,但卻是諸多門下的末席,並沒有什麼特定的權責,所以當時他的政治排位上比他郭圖要高點,但也高不了多少。

但現在田豐卻以門下而兼任司隸校尉,開始有了自己的權責,可以說是一躍而為朝中顯赫人物了。

而更重要的是,這份拔擢所體現出王上對此人的栽培。

其實郭圖也能猜出來田豐被青睞的原因。

即便不對付,郭圖還是得承認,在河北諸多大臣中,唯有田豐此人具備王上所需要的品性和能力。

其人剛烈果決,能做事,敢做事,從來不怕得罪人,雖然出自河北派,但卻偏偏打算做個孤臣。

至今郭圖還記得一件事,那是上個月的時候,依舊是因為京畿地方旱情的這個原因,當時京都那些舊時代公卿還沒有串聯鬧事。

一次在門下和各部長官都參加的政事堂會上,當時剛從鄴城調過來的諸葛珪說了一句:

「這般天災,我等是不是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以至於黃天也要這麼懲罰我們?」

即便還沒有舊時代公卿要鬧事這麼一檔子事,當時張沖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臉色也是不豫的,但他看在諸葛珪是老臣的份上並沒有叱責什麼。

因為諸葛珪這些人就是漢儒出身,天人感應這一套簡直已經刻入靈魂的指令,你能怎麼苛責?

但就是這個時候,那田豐忽然就搭了腔,他說什麼?

「我知道何事,這旱災就是因為我大太司法不公才造成的。」

當時張沖就問這田豐,為何有此一說。

但當時田豐竟然還不應,非要讓王上將三品以上的行營官員全部喊來,才肯說。

張沖什麼人?他從來就不怕別人將事情當中挑明講的,事情越是明面上講,越是清楚。

所以張沖真的就讓各部大官都喊進了政事堂。

等這些人都到齊了后,這田豐一張嘴就說了一件發生在鄴城的舊案。

原來在張沖這邊剛南下京都的時候,鄴城那邊發生了一個小案子,沮授的從弟沮宗因為縱馬撞傷了一個商販。

就是這麼一件事,按照當時大太的法律,凡是官吏犯了法,無論大小,都是要被褫奪職位的。

但當時沮宗最後只是被判了鞭三鞭,並賠償商販一應損失,然後就這樣結案了,還是保留原位。

田豐當眾講了這麼個案子,可以說是大大的折辱了主持鄴城工作的度滿的臉,因為這案子就是度滿判的。

而且不僅是得罪了度滿,他還把同為門下的沮授給得罪死了,畢竟被當眾舉出來的就是他沮授的弟弟。

而得罪沮授其實可比得罪度滿還要嚴重。

為何?

不是說度滿的權位比不上沮授,而是因為在大多數人看來,你田豐和沮授是一派的,都是河北派。

現在,你當眾撅了沮授的根,那就是要自絕於河北派呀。

這事如果是田豐和沮授互相換一下,其實還沒那麼嚴重。

別看田豐平日裏愛穿華服,愛宴賓客,喜歡喝大酒,而沮授卻粗衣布食,簡樸低調,但實際上兩人身份背景是完全相反的。

喜歡奢華的田豐出自寒門,而素來清寒的沮授則是出自河北大族,有着幾代經營的人際網絡。

如果是沮授要自絕於河北派,以他的社會關係在,其實還算不得什麼。

但田豐可不同。

他祖上都是寒門,是那種為了一字之解都要跋涉數百里去求學的窮學生。

他田豐在朝可以說是沒有任何複雜的政治背景和社會關係,唯一能成為他網絡的也就是河北派這個身份了。

河北派一直以來都是泰山軍的第一大地方派。

其實這也是現實造成的。

當時泰山軍轉戰到了河北,此前盤踞在冀州中南部的河北黃巾已經敗落,泰山軍到了地方后,完全沒有任何依靠。

所以為了在冀州站穩腳跟,當時的張沖提拔了大量的出身冀州的軍吏和文吏,甚至即便是漢軍降俘出身的河北籍軍將、幕僚都得到了重用。

而田豐和沮授都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得到提拔的。

田豐比沮授先做到了門下,不是因為他能力比沮授強多少,而是因為沮授當時在襄國之戰中得罪慘了軍中人,而田豐則是主動投降,手裏並沒有染血。

此後,田豐、沮授二人就一直為河北派的門面。

但現在田豐在幹什麼?他在割裂自己與河北諸人的關係,要做獨臣。

而田豐所檢舉的這個案子還有個深意,那就是沮宗當時為何會撞了路人?

當時沮宗作為張沖弟弟張紹的僚屬,其實正給張紹辦一件急事。

當時張紹還隨張沖在外征戰,家中就留下新妻和剛出生的兒子。但那時候正好張紹的幼子生病,府上的醫者們都束手無措。

所以作為張紹的僚屬,沮宗這才快馬馳奔王宮,要去請宮裏的太醫來救治。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沮宗才撞了人。

不如是,素來嚴苛的度滿會這般放過沮宗呢?

但現在田豐卻將這事爆了出來,可以說是徹底和張紹結下了仇。

雖然王上至今還沒有稱帝,但明眼人都知道,只要王上稱帝,作為王上僅有的弟弟,張紹肯定是要被封王的。

而現在,田豐這般得罪了張紹、度滿、沮授,可以說徹底絕了自己的後路,是真的打算徹徹底底的做張沖的孤臣了。

可以說,田豐是真的六親不認呀。

郭圖也正是明白這個,所以才只是嫉妒,卻不敢學。

如郭圖這樣的聰明人,明白要想在官場上混得開,必然是要結交自己的關係網絡的,而如田豐這樣一腳將自己唯一的關係網給踹開,這份勇氣他郭圖是做不到的。

在郭圖看來,現在田豐能因這份孤臣而得王上信重,但日後必然也會因為孤臣而被捨棄。

郭圖他太明白政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

所以,郭圖就這樣靜靜看,看田豐成為王上的一把刀,然後尋找著屬於他自己的機會。

而那邊,田豐並不知道郭圖已經在心裏給他批了命了,他在上任司隸校尉的第一件事,就是帶着班子僚屬,車駕直奔鞏縣。

一到地方,他就開始徹查趙默一案。

這案子其實並不複雜,因為當中關鍵證據,也就是那份毒藥是什麼,以及毒藥來源,一經審問就知道是那些個鄉吏們自己添加的。

而從行營下來的醫師親自解剖了趙默的腸胃,發現並不是什麼烏頭毒造成的,然後他們又反覆詢問了趙氏,當時趙默的情況。

在得知趙默是生食雞子時,當夜就出現了噁心、發燒、腹痛、腹瀉、嘔吐這些情況,而且是一直熬到了第二天才死。

當時這些醫師在結合了這些情況后,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那就是趙默是死於生食雞子,本來這只是一場食物中毒,但因為趙默常年勞累,前幾天又體虛,正是脆弱的時候,所以沒能熬過,就這樣死了。

最後的結論讓人不敢置信,趙默的母親如何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但最後田豐還是按照此說給案件定了案。

其中趙氏因無意過失而致其夫死亡,因她也是受趙默母親吩咐才去賒欠的雞子,所以許趙氏無罪。

而與本案無關,只是被牽連的尹尚更是無罪,當即就被釋放,送回了家。

就這樣,不過數日,這場引來行營喧囂的毒殺案就這樣落下帷幕了。

但對於這一結果,泰山軍老弟兄們是不滿意的。

尤其是隨後劉元的頂頭上司樂進被門下省敕令反思的時候,這份不滿更是到了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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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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