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另一個被人稱作豬的孩子是徐佳琪。

她今年剛滿14歲，一米五五的身高，體重卻達到了65公斤，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胖姑娘。

和所有的胖姑娘一樣，在學校里，在同學中，大家都用一種異樣的、帶有一絲嘲諷的眼神來打量她。

女生在背後議論她，男生則毫不忌諱地當面叫她豬。

比如，此時此刻，當她獨自一人從操場旁經過時，一顆足球毫無徵兆地滾到了她的腳邊。

「喂，肥豬，把球給我踢回來！」

她抬起頭，看向那個沖自己喊的平頭男生。

要在平時，她肯定會生氣地埋頭走開或者乾脆一腳把足球踢到一旁。

但今天她卻沒那麼做。

因為在那個討厭的男生後面，站着她們班的班長——一個個子不高、戴着眼鏡、斯斯文文的小男生。

她喜歡他。

他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她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

每天，她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在上課的時候，默默注視着他舉手被老師點名后、站起來郎朗回答問題時的背影。

他們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只有每次他從前面走到後面來收作業時，兩人才會有近距離的接觸。

那是她心跳最快的時刻。

「想什麼呢！快點把球踢過來！死肥豬！」

她忍住內心的怨恨和委屈，什麼也沒說，彎腰下去，把球撿了起來，然後朝那個方向扔了過去。

扔完之後，她轉過身就走，那罵罵咧咧的聲音又從身後傳了過來。

「死肥豬，你們看到她那個樣子了嗎？我還以為她蹲不下去呢，還以為會聽見咔嚓一聲，褲襠會撕開一道口子，屎都會噴出來，哈哈……」

「你少說兩句吧。」

是班長的聲音。徐佳琪心想，他竟然在幫自己說話。

「怎麼？你喜歡她啊，不會吧，口味這麼重……」

班長又說了句什麼，但她已經走遠了，沒有聽清。

不過這些就夠了。

這就是她為什麼會喜歡他、欣賞他的原因。

他是那麼優秀，那麼善良，那麼好，最關鍵是，對她沒有任何惡意。

他從來沒有歧視過她。

他們是平等的。

這比什麼都重要。

就這麼開心地想着，她快速走進了教學樓，進入衛生間。

在上廁所的過程中，她還沉浸在那種無法自拔的快樂之中。

然而，當她走出隔間，走到洗手池邊，打開水龍頭，面對鏡子時，臉上原本存在的笑意頓時消失了。

她捂著嘴巴，差一點哭出聲來。

鏡子裏的那個女孩確實太胖太丑了。

別說是別人了，就算是自己在馬路上看到這樣一副模樣，也會禁不住罵一句「肥豬」吧。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

她隱約記得自己小時候就很胖，可能是遺傳的原因吧。

她家是開大排檔的，爸爸是個廚子，本身就很胖，媽媽呢，也很胖，他們一家三口都是胖子。

即便如此，體重加起來超過三百斤的父母，一點也不為自己的肥胖感到難過，反而還顯得非常開心。

因為在他們看來，胖胖的，顯得有富態，也說明胃口好，給來店裏吃飯的顧客一種印象：這家的伙食不錯，東西好吃。

這是一種比較巧妙的心理暗示。

所以他們在吃這件事上，一點兒也不講究。

在徐佳琪小的時候，

他們經常在飯店關門之後，把沒做完又不能過夜的飯菜全放在一鍋里亂燉，然後一家人每人盛一大碗吃掉。

那種油湯泡飯亂燉是最催肥的。

徐佳琪想起來了，她就是那個時候胖起來的。

也從那時起，她開始聽到有人叫她肥豬了。

有一次，她把被辱罵這件事告訴了父母。

結果父母對她說，不要在意別人的看法。

「我們就是胖嘛，這是體質的問題，再說了，能吃就是福，有句廣告詞怎麼說來着，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爸爸鞠著那張胖乎乎的笑臉如是說道。

不過，這樣說倒確實是基於一種真實：他們一家三口這些年來基本沒病沒災，小日子過得很舒心。

既然父母都這麼說，那她也沒有必要再控制下去了。

泡飯，紅燒肉，糖果，蛋糕，每一樣都是她喜歡的。

而她最喜歡的是，加了很多奶油和糖漿的芝士奶茶。

她經常會一個人買一超大杯，然後用最快的時間裏把它消滅掉。

是因為饞嗎？倒也不是。

她就是覺得，既然肥胖是我們優良的家族傳統（據說爺爺也很胖，但她沒見過），那也就沒有什麼需要刻意控制的了。

話說回來，其實有時候被人叫肥豬，她並不覺得是多麼大羞辱的事情。

只是，只是當他面這樣被人叫罵，還是有點難以忍受吧……

好多次，他從教室前排往後來收作業本的時候，她都非常害羞。

她甚至都不敢抬頭看他一眼。

肥胖只有這一刻才會讓她產生極度的自卑情緒。

怎麼說呢，她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假如有一天（當然這一天永遠也不會到來，只是假如），她和他結婚了，被婚紗勒得肥肉鼓鼓的她站在他的旁邊，就像一頭豬和一隻……企鵝，那將是多麼搞笑而丟臉的一幅場景呀。

她丟臉、被嘲笑都沒關係，但連累他也被嘲笑就不行！

剛才不就是嗎？他就幫她說了一句話，就遭到了羞辱。

以他這樣善良的性格，這樣的事情還會發生的。

所以從現在開始，她的胖已經不僅僅是她個人的事情了，而是也變成了跟他有關的事情。她必須想辦法停止這一切。

有人進來了。

這幾個女孩是徐佳琪的同班同學。

她們嘻嘻哈哈地走了進來。然而，當看到徐佳琪也在裏面的時候，歡笑戛然而止。

她彷彿成了一個話匣子的開關，只要往那兒一站，就產生了關閉功能。

這些女孩相互使了個眼色，然後就各自分開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待下去了。

當她走進去，廁所門關上的那一瞬間，一陣哄堂大笑從緩緩關閉的衛生間門裏擠了出來，用力衝擊着她的耳膜。

徐子琪今年初一，進入這所中學已經差不多三個月了，但至今一個朋友也沒有。

不僅沒有朋友，而且到處是敵人。

她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哪兒得罪他們了。

難道胖也是一種罪嗎？她實在無法理解。

在接下來的英語課上，她開起了小差，一直在思考上述這個問題。

突然，她想到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如果胖這個問題不能解決的話，那麼至少有一樣東西可以讓她自信起來：學習成績。

她覺得，只要自己足夠的優秀，大家一樣會對自己刮目相看的。

比方說，班裏的那個學習委員，就長得很醜，也沒什麼朋友，但她成績好，成績一好，老師就喜歡她，有了老師的喜歡，她才不在乎別人呢。

有一次，徐佳琪甚至看見班長也主動找學習委員說話，向後者請教問題，把她給嫉妒死了。

可是呢，她的學習成績非常一般。

她英語一般，數學一般，就連語文，也經常被那個看起來很有涵養的班主任批評作文寫得狗屁不通、一塌糊塗——

真是奇了怪了，上周在尺八老師的課上，他明明誇自己寫得很不錯，為什麼班主任卻覺得她作文不行呢。

也許我並不是作文寫得好，而是適合當偵探吧，她想。

這個世界上應該還沒有一個胖胖的女偵探，我創造一個，就是全新的。

但想着想着，她還是覺得不要了。

還是那個漂亮白皙的小捲髮美少女吧。

她與自己的外表完全相反。

如果照着自己寫，又有什麼意思呢。

寫小說不就是正好有這種可以造夢的功能才讓她覺得好玩嗎？

再說了，胖胖的女孩是沒法成為偵探的。

會被人罵肥豬的。

這麼想着，她開始拿出筆，在英語課本的空白處，開始畫那個叫做小捲髮的美少女偵探。

她並不擅長畫畫，但還是很快就畫好了。

大大的眼睛，細胳膊細腿，卷卷的頭髮，戴着畫家帽，羊毛背心和格子裙，以及小皮鞋，腳邊還蹲著一隻藍貓，哇，看起來實在是太可愛了。

要是我也長這樣，該多好啊，這樣就沒有人叫我肥豬了吧。

而且，他可能會喜歡我，到時候，我們就可以結婚了……

不自覺地，她在那個小捲髮旁邊畫了一個男孩。

他戴着眼鏡，個子小小的，斯斯文文的。

她完全沒想到，自己竟然能把那個男孩畫得這麼像，也許是因為腦子裏想多了他的樣子吧。

畫面中的他正面向女偵探小捲髮，單膝跪地，手裏捧著一束鮮花，然後又畫了一個代表說話的語言泡泡，裏面寫着一句話：

「小捲髮，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願意。她心裏這麼甜滋滋地想着，臉上泛起了紅暈和笑意。

但很快，她意識到了不對勁。

一種危險而可怕的感覺烏雲般將她籠罩了。

她不敢抬頭，只是用餘光瞥見英語老師就站在自己的斜後方。

與此同時，她感覺全班同學的視線都朝自己射了過來，如萬箭穿心。

她嚇壞了，以至於當英語老師把她的書本拿起來的時候，她竟遲鈍得一絲阻攔的的動作也沒有。

英語老師看看書上面的畫，又看看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用一種輕盈但殘忍的方式將那畫着求婚圖的頁面從課本撕了下來。

接着，她把書本扔回給了徐佳琪，轉身回到了講台。

隨後，從自己的文件袋裏拿出一卷透明膠帶，撕下一條，最後將那張畫貼在了黑板的一角。

「這是徐佳琪同學的結婚喜帖。恭喜她找了如意郎君。現在，我把它貼在這裏，給他們度一星期的蜜月。」

整個教室哄堂大笑。

雜亂間，有大膽的同學還湊上前看。

教室里產生成了一種異常歡樂、但在徐佳琪看來毛骨悚然的氣氛。

她看見他也抬起了頭來，在盯着那張畫看。

「沒想到，你把自己畫得這麼漂亮啊。啊？徐佳琪？要真變成這樣，你得加把勁減肥了，知道嗎？」

英語老師不依不饒，引來的自然又是一陣鬨笑。

最後，英文老師敲敲講台。

「好了，婚禮大家也參加了，現在咱們繼續上課。」

教室里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但徐佳琪很清楚，現在教室里的每一個人都沒有心思上課了。

他們一定都在猜測那個戴眼鏡的男孩究竟是誰。

現在她只有一個心愿，就是希望大家千萬不要猜出來那個人是班長。

尤其是班長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