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在劇場另一端的角落裏,刑警蔣健同樣認出了舞台上這對父子的身份。

在這瞬間,他沉寂多年的辦案熱情似乎又重新到了身體里,並開始熊熊燃燒。

二十年前,他曾試圖努力過,去調查案情的真相,去證明趙元成是冤枉的,但沒有獲得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隨着趙元成的認罪,他放棄了對這個案子的追查,一切都成了定局。

也許他是被冤枉的,也許不是,但又有什麼關係。

而蔣健還年輕,人生路漫長,終究要甩開膀子去走自己的路,沒必要無止境地糾結在一個已經定案的案子裏。

只是偶爾在深夜,他依然會被那兩幅畫面所電擊。

一是,趙元成那張混著血和淚、充滿痛苦地說自己是冤枉的臉;

另一個是,自己跌落在那攤血污中的羞恥瞬間。

蔣健意識到自己的人生被什麼東西絆住了,就像喉嚨里卡了一根細細的魚刺,咽不下去,拔不出來,即便影響不是很大,但就是感覺它一直在那兒,隱隱作痛。

只有他拚命工作的時候,才能暫時忽略它的存在。

從正式成為警察那一天起,他就成了拚命三郎。

他不斷地學習刑偵技術,奮力地抓捕壞蛋,廢寢忘食地研究罪案細節,積極完成上級交代下來的任務。

他聰明、認真、好學,同時充滿正義感,很快就在警隊站穩了腳跟。

一開始,大家還是把他當「小孩兒」,給他最臟最累的活兒,拿他那次摔倒開涮,開玩笑。

直到有一次,他在食堂窗口打完飯,端著飯盆從一群同事的面前走過時,有個不識相的傢伙突然大聲說道:「喂,滑仔,小心你手裏的餐盤,別滑倒啦,否則就沒飯吃啦。」

在一種鬨笑聲中,蔣健轉過身,端著飯盆、面無表情地朝那傢伙走去。

笑聲逐漸減少,並隨着他將整盆飯菜都倒在了那傢伙的頭上,戛然而止。

那傢伙愣住了,等想起要還擊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的拳頭還沒伸出來,腳下就被蔣健用力一鈎,仰面摔倒在了地上。

現場鴉雀無聲。

蔣健掃視了眾人一圈后,面不改色地走出了食堂。

事後,領導把他倆叫了過去,分別給了一記處分。

不過,從此以後,「滑仔」這個稱號就再也沒有聽人叫過。

再後來,在一次與毒販的交戰中,他又英勇地救了那傢伙的一條命。

從此,大家更加對他刮目相看了。

而他不僅在刑警隊扎穩了腳跟,並且穩步到了刑警隊長的位置。

事業上豐收,愛情上也沒閑着。

在三十五歲這一年,他與長跑十年的女友終於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但妻子不孕這件事情似乎給他幸福的生活蒙上了一層陰影。

一開始他還不太在乎,覺得沒有孩子也挺好的,甚至警告自己的母親,誰要以此為難妻子,就是跟他蔣健過不去。

但有一年,他帶着媳婦兒回老家,全家族的人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一位嬸子突然問了一句,你們家為什麼還沒生啊?

蔣健原以為大家哈哈一笑就過去了,結果父親突然說了一句。

「可能是報應吧。」

所有人都呆住了。

因為關於他家裏的往事,親戚們都略知一二。

他父親和母親都是農村人,婚後家裏很窮,吃飯都成問題。

有一年母親懷孕了,

這本身是件喜事,但直到生下來的那一刻,他們才知道,是一對雙胞胎。

龍鳳胎。

因為營養不良,母親的奶水不足,餵養一個孩子尚且困難,兩個就別提了,根本養不活。

幾乎沒有商議,父親就把那個養不活的姐姐,扔進馬桶里淹死了。

這是一個非常悲慘的真實故事。

更悲催的是,這天在酒席上,蔣健是第一次才知道。

對此,他感到極為憤怒且噁心。

他憤怒的是,這件事情從父親的嘴裏說出來,是如此自然和平常,彷彿淹死自己的孩子是一件多麼普通的事情。

而他,蔣健。

雖然他也能理解,在那個年代的農村,這樣的事情見多不怪,遠遠沒到受法律和道德懲罰的地步,但心理還是覺得難以接受。

妻子推說不舒服,想離開,而他表示贊同,站起來就走。

離開這裏,回到城市去。

但他這一鬧,父親覺得面子丟沒了,拍著桌子說你敢。

對於蔣健來說,沒什麼不敢的。

於是,父子倆發生了一次劇烈的爭吵。

「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蔣健吼道。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什麼沒有辦法,你這叫殺人,你知道嗎?」

「殺人?」面對兒子的指控父親也吼了起來,「小兔崽子,你管這殺人?當警察當傻了你!」

「難道不是嗎?你殺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當時家裏窮,我只能養一個,不是你死,就是她死,你選一個?」

「我不選!你就是找借口,重男輕女!」

「你再說一遍?」

「說就說,我還怕你啊!重男輕女!殺人犯!」

「小兔崽子……」

一個酒杯朝蔣健飛了過來,結果沒砸中蔣健,反而砸中了蔣健的媳婦童菲。

只見童菲「啊呀」一聲,捂著眉角,就大哭起來。

一條血水順着指縫流了出來。

蔣健徹底憤怒了。

他一把將桌子掀了,不管不顧,然後指著父親說,他這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這個魔鬼!」

父親被親戚們拉住了。

「滾!」

蔣健扶著媳婦上了車,開到了縣城裏的醫院。

童菲眉角被縫了兩針,幸運的是,這一下打在了眉毛的內部,才沒有破相。

治療結束后,他就開車回到了S城,直到今天,已經有兩年沒有回去,也沒有和父親說話了——除了偶爾和媽媽電話聊兩句之外。

「我再也不會原諒那個魔鬼了。」

「可不准你這麼說你爸。」母親勸解道。

「不是嗎?殺死自己的女兒,打傷自己的兒媳,我還記得他小時候喝醉酒後是怎麼對我實施家庭暴力的。」

「你父親雖然有這麼多毛病,但他畢竟是你爸,養育了你這麼多年,省吃儉用供你上大學,你才有了今天啊。」

「別提這了,我沒抓他算夠給他面子了。」

「一點反省都沒有,還說我是報應,我報應誰了我?」

「兒子啊,你們倆都消消氣,都是親生父子……」

「我沒有他這個父親。魔鬼!」

說完,他就把電話掛了。

他痛苦極了。

每到這時,他就會想起另外一對父母。

為什麼人和人的差別會這麼大呢?

他的父母,因為重男輕女的思想,干過殺人的勾當,而另一對父母,選擇無條件相信自己的孩子是無辜的,為他伸冤。

好幾次,他都想上前去攙扶他們一把。

最終,他忍了下來,假裝不見,但內心在滴血。

終於有一天,那對老人不見了。

他一打聽,才知道趙元成認罪了。

他四處尋找這對老人的下落,終於在一座高架橋下面找到了他們。

趙元成的母親瘋了,父親負責照顧她。

他們變賣了家產,傾家蕩產,給孩子伸冤,直至窮困潦倒,靠着撿破爛為生。

他們都不願意回老家,說是要等到孩子出獄的那天,說是為了方便探望自己的孩子。

遺憾的是,他們終究還是沒等到那一天。

那段時間,蔣健偶爾會去看望他們,帶一點吃的,但每次都被那發了瘋的母親拚命趕出來。

她不想看到他。

而有時候,他穿便服過去,她又認不出來他是誰了,有時候甚至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兒子趙元成。

那個父親也是個好人。

要怪就怪那個壞蛋,又解釋說自己的老太婆腦子出了問題,不要介意,同時拜託蔣健繼續抓壞人,找真相。

下雨天,他們會躲在橋下的簡易棚里,一起喝一頓小酒。

有時候喝多了,他會不自覺地把自己當作趙元成,熱切地叫這對老人,爸爸和媽媽。

叫到最後自己和老人一起痛哭。

幾年後的一天,當他拎着滷菜和小酒來到簡易棚的時候,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

一群城管正在拆除那個簡易棚,而那兩位老人已經不在了。

一打聽,才知道趙元成媽媽在前一晚去世了。

他留下一份遺書。

他還希望能和妻子葬回家鄉。

蔣健感覺心如刀割。

他請了幾天的假,為完成老人的夙願,親自把這對老人的骨灰送回了他們的家鄉,下葬,入土為安。

他從沒有去看過趙元成。

他害怕把這個悲慘的消息告訴他。

無論如何,這對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

之後每年的清明,他都會去到那個叫做C縣的美麗地方,上山給老人掃墓。

今年,他又去了。

那是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

他上完墳之後,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她問蔣健要不要回來給爺爺奶奶上墳,又說他父親現在身體不太好,希望他有空的時候回來看看。

他只回了句,再說吧,就掛斷了電話。

從山上下來之後,他在一家麵館吃面。

那是一家開了很多年的麵館,每次掃完墓,他都會來吃一碗蕈油麵。

這天同樣點了一碗,紅紅的,油乎乎的,看起來一點胃口也沒有。

就在這時,他聽到隔壁桌有人在說話。

「你知道嗎?阿成出來了。」

「哪個阿成?」

「就是咱們村的那個阿成啊,當年讀大學時殺了女朋友的那個,被關了二十多年。」

「是嗎?啥時候出來的?」

「聽說已經有一兩年了吧。」

「他現在怎樣了?」

「不知道,我也沒見過……」

「唉,一轉眼都過去這麼多年了。」

「是啊……」

後面的,蔣健就沒再往下聽了。

他起身付了錢,留下一碗沒動過的蕈油麵。

之後,他獨自一人走在泥濘的鄉間小路上,渾身充滿一種奇妙的悲傷。

是啊,一轉眼,都這麼多年了。

有些事情該有個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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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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