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熊鞍山（三）
北冥海的浪濤聲依舊，其中夾雜著頻繁的划拉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逐浪而來。
雲霧就是海，海就是雲霧，幻象重重疊疊，海浪就在眼前，自己也身處海浪之中，不知這霧的洋流里藏匿著什麼。
此時瀛洲山幾乎看不見了，飄走了，從海上飄走了一般，夜空依舊深邃漆黑，只剩海水聲在蕩漾。
「是洿州的夜叉，」葉叔說道，他把背上的獵弓取下，從箭袋裡拈出一支箭，「洿州的夜叉會隨著幻象而來，性情兇惡，做好準備！」
陳川也抽出刀來。葉叔把箭上弦，放手擊發，那是一支嚆矢，帶著尖銳響聲穿進霧裡，難聽異常的怪叫聲隨之而來。
怪叫此起彼伏，低沉用力，連續不絕，如同霧裡擠滿狼狗一樣的凶獸，很是瘮人。
江離取出鈴鐺，尹三木也拿出防身的柴刀，四人面向四個方向，葉叔再發一箭：
呲嚶！——————
響箭瞬間消失在霧裡，僅留有聲音在回蕩，也很刺耳，山林變得極其詭異。
陳川感到一股霧氣撲面而來，心裡驟然一緊，本能地抬刀擋住，那是一柄漆黑的鐵叉，從霧裡擲出，力度極大，把陳川的手和刀都打到一邊，酥麻感傳遍全身。
江離見狀，搖起鈴鐺，火光亮起，一柄鐵叉向她投來，被側身躲過。
鈴鐺繼續叮叮叮的響著，可火球始終沒有聚攏，火焰散布在霧裡，一生成就被迷霧淹沒。
壓迫感四面襲來，葉叔左手拿弓右手拿匕首，把尹三木護到身後。
怪叫聲更加密集，有一群什麼東西正準備衝出。
已經衝出，速度很快，陳川被它撞開，翻倒在地。
嗡，一柄叉子緊接著朝他腦門打出，急得陳川趕緊歪頭，叉子緊貼著頭頂插入草地里。
隨後又是無數的影子飛出，無數的叉子揮舞，陳川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頭上那柄叉子又隨著影子掠過而被拔出。夜叉們在疾速出現又消失。
尹三木抱頭蹲在地上，而葉叔苦苦支撐，那些影子也像射出的箭，留下暗藍色的殘影，葉叔就在無數條殘影里格擋。
陳川抬起絳刀，徒勞地朝殘影刺去，哐當，殘影同時揮動叉子，毫不費力地把絳刀打飛出去。
吭哧，另一個殘影飛過，叉子落下，陳川在地上轉身，叉子刮開他的衣服，磨蹭著裡面的甲胄，又一下子被抽回，隨著殘影飛回霧裡。
霧，只有霧，還有竄出的藍色影子，那些霧是海洋，是幻象的巨獸，那些影子是怪物，是巨獸的獠牙，肆無忌憚地啃食著行人，陳川閉上眼，夜叉的怪叫聲充斥他雙耳。
可一瞬里都亮滿劍光。
陳川感到脖子一陣顫抖，那是璽印在響應召喚，他看到影子被滯緩了，有許多人影離地半丈懸浮著，它們踏著霧氣像踏著波浪。
全身墨藍，頭部如駝峰狀，其上無發，赤鬢紅髭，手持鐵叉，雙眼圓瞪如鈴，面目猙獰恐怖，獠牙朝上露出，咧嘴怪叫著，如同索命惡鬼。
它們之間，唯有江離舉劍面對。
葉叔捂住脖子，表情驚愕。
夜叉們都看著江離，所有人都看著江離，江離手上散布劍氣，揮出一斬，把面前的霧盡數劈開。
就像把整個大海劈成兩半，迷霧之中出現一個大豁口，那一道無影的劍風穿過夜叉，也許是江離刻意避開它們。
喚龍劍的殘影還在散發醒目白光。鋒利無比的劍刃，在夜裡竟然冷峻發光。
夜叉們的怪叫停止了，陳川坐起來，看到飄在空中的夜叉，正安靜低頭注視江離。
那些墨藍色的怪人，腱子肉強壯突起，線條分明，它們只穿著一條海草串成的衩子，海帶也破爛乾枯。
脖子上的顫抖依舊，尹三木蹲在地上，已經看呆了，陳川尋找著絳刀，只有江離在與夜叉們對峙。
海浪聲開始減弱，不知是不是幻覺，感覺江離那一斬，也同時把幻象給劈碎，北冥海正在退潮。
空中的夜叉開始咕嚕嚕的低喃，它們的襲擊被江離打斷，而江離無言站在霧裡，陳川只能看到她的側影。
夜叉們嘀咕著後退，都不約而同地把叉子收到背後，一步一步踏著霧氣遠離眾人，陳川聽著波濤聲，明白浪潮也在漸漸退去。
夜叉們消失在霧裡，而迷霧淡去在夜裡。
陳川拿起絳刀，站起來，面前是重新顯現的松林，熊鞍山的山頂平坦無際。
江離把劍收回鞘中，剛才那一劍耗費了她很大的精力，此刻她搖搖晃晃地坐下來，陳川扶住了她。
「真的是出神啊......」尹三木背著木箱爬起來，語氣顫抖地說，「還沒聽說有人能在夜叉前邊活下來......江姑娘，你真是神了。」
葉叔也俯下身，拿出水袋遞給江離。
陳川接過水袋，但江離搖搖頭，她此時非常疲憊，抿著嘴，極力平緩著呼吸。
此時已是明月正懸，松木的葉子都變成一條條細針，鍍上了月光的白銀色，與原來的翠綠交疊在一起，在山頂上也同樣隨風抖動。霧沒有再漫上來。
地上還留著鐵叉插出的深洞，說明剛才發生的事是真真切切的，並不是幻覺也不是在做夢。陳川摸摸自己的札甲，小腹處的甲片也被叉子磨出一道刮痕，質感同樣粗糙真實，不容懷疑。
夜叉們詭異的叫聲陳川還記在腦里，還有瀛洲的山，山上的墜崖的人，北冥海的波濤聲......雖然知道都是真實的，真實的幻象，但總覺得經歷得好快，真像做了一場夢。
熊鞍山的夜晚靜悄悄。
喚龍劍收回劍鞘后，陳川脖子上的顫抖感也隨之消失，江離對他說：「讓我躺下，我想睡會。」
陳川便輕輕扶著江離躺下，躺在草地上，葉叔也對陳川說：「你也睡吧，我倆守前半夜。」
陳川思索一下，點點頭，與往常一樣的，江離把自己的包裹枕在頭下，片刻不離。
葉叔重新端起火蟲的燈籠，擺放在地上，用布遮住朝向江離的那一面，陳川猶猶豫豫地躺下，又站起來，他很激動，睡不著。
面前的林海，寂靜無聲，風掠過松樹，葉子細篩著風，沒有聲響，只有偶爾的松果掉落，好似林子的輕輕嘆息。
像是真的有一股浪潮洗刷了整座山峰，熊鞍山上清凈安然，站在山頂上，沒有再看到林霧，江離閉眼躺在地上，累得很快入睡了。
陳川察覺到葉叔的目光，白色的左眼和凌厲的右眼對他和江離少了戒備，葉叔摘下頭巾，白髮白須，似乎有什麼藏在心底，就要告訴陳川。
但可能想想還是算了。陳川看到葉叔若無其事地走開，尹三木在一旁，卻打起了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