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三歲(一)

第四章 十三歲(一)

那是在十三歲,陳川的舞勺之年,他第一次見到蒙翳人。

村裡的人早早下田播秧,晌午忽晴忽暗,春夏的雨下得頻繁。灰雲盤踞山頭,越過阡陌,淅淅瀝瀝淋灑鄉野翠色。陳川穿著寬大的粗布褐衣,跟著母親彎腰向下插秧,可到底閑不住,大家歇息下來,他便跳躍在埂間,蓑衣在背後如鳥兒翅膀般輕快扇起。身後傳來母親的呼喚聲,漸漸聽不到了,陳川赤著腳在泥濘中走,跳,密密雨點覆上面龐,他喜歡這種感覺,喜歡跑著,讓雨快快擊到臉面上。如此不知多久,身後留下淺淺腳印,水霧朦朧,遠處迎面走來一個身影。

四周無人,道路兩旁稻苗隱入撲朔雨霧。陳川看到那人高大,披戴竹與山草織就的雜亂蓑衣,行囊沉重,朦朧中那張陌生的臉目光低沉,面容清癯神秘。陳川止住腳,注視那人一直默默從身邊走過,消失在綿綿雨霧中。

陳川愣在原地,放鬆的興緻都被帶走了,他站在雨中,渾身已經濕漉。

歸家,屋舍里裡外外都潮濕一片。雨還在下,陳川脫去蓑衣,放下鋤頭,牛棚的黃牛哞叫兩聲。四周一片昏暗,母親打著草鞋,為了節省燈油,她坐在窗旁,暗淡光亮正好照亮她半邊臉。弟妹分別替母親捻草繩和撕竹麻,見到陳川回來都跟母親一樣不吭一聲,專註異常。母親草鞋打得熟練,鞋耙子勾在窗框上,繩絲被她扯得嗦嗦地響。陳川默然,沒有拾起地上堆著的新草鞋,照舊赤著腳走到屋外,雨還在下,他脫下布衣,索性光著身擔起牛棚的牛糞,扛往院外的窖子里傾倒。

一桶接著一桶,陳川全身蒸起熱騰騰的霧,但又被雨水澆滅了,道路淤起的水窪和溪流咕嚕嚕冒著泡,浮滿草芥。「三子,三子!」有人在喚他,陳川在院里放下擔子與木桶,濕發貼在前額,左右望,看到陳寬打著傘站在一條溝渠旁。

「村子有了怪事,村裡來了怪人!」

陳川叫他稍等,進屋拿了斗笠和布衣,直接擺開雙臂在雨中沖洗身子。陳寬說:「在村子東南頭的破廟裡,你去不去?」陳川說:「怎麼了嗎?」「去了就知道了。」

陳川跟在陳寬後面,陳寬要把傘讓給他,他不要,斗笠邊緣掛著一溜水。二人穿過江邊竹林,這裡的雨下的更大,墨綠色的篔簹粗壯結實,成堆生長,只有雨聲和寂靜的竹葉摩擦聲。廟坐落在江岸一旁,圮頹的廟牆部分融入泥土中,部分也已是搖搖欲墜,記不清這廢廟是給誰而建的了,陳寬趴在一隻沒有牖匾的窗子上,往裡眯眼瞧了好一會,轉頭招呼陳川上來。

陳川仔細踩著青磚碎瓦,光腳腳趾使勁扣進滑溜青苔,正要擠到陳寬身旁,身後傳來低沉的呼吸聲,一陣接一陣,緩慢從容。

二人回頭。

一個高大人影立在雨中,陳川終於看清了,就是那個在田裡遇到的人,面容削瘦嚴峻,也斜戴著斗笠,目光如炬。

卻在緊盯著他們。

突然間他好像笑了一下,可是看不清,死人般蒼白面孔一直都是了無生氣。他朝二人做了手勢,自己便走回廟中。

雨後,空氣清新滿溢,廟裡升起縷縷青煙,三人在廳堂烤火。

「真有如此神奇?」

「上古時期我們這類人叫做『說客』,專給王侯將相遊說,但後來跟詩人結合,四處遊盪寰宇。」

「說書人。」

「喏。」

「那你為何不來村子里說書呢?正好春耕時劇團走了。」

沉默。

「村人見你整日寓居此地,只有在下雨或夜晚時才遊走在山野。」

「哈哈,因為我在選去處。」

「選什麼去處?」

「死去的去處。」

這次輪到陳川二人無言以對,光亮從破缺屋瓦透進,那人站起身,他衣著整齊,只是有些破舊,乾枯的手指緩緩展開一把摺扇:「那你們要聽什麼?」

「先不講故事吧,先說說你叫什麼。」

「覯閔。」

「有點耳熟。」陳寬說,他的舅舅是私塾先生。

「『覯閔既多,受侮不少』,詩經的話:遭到的災禍不少啦。」

「那你經歷了什麼,從何而來?」很奇怪,二人沒有感到害怕。

又是一陣笑,笑聲乾癟,然後歸於沉重的喘息。

「或者說,你怎麼如此虛弱?」

「就怕你們知道了......」那人搖著扇,一股奇特的味道彌散開來,「不要慌,這是靈蝸的香氣。」

「靈蝸?」

無聲的微笑,沒有笑聲,山林傳來幽幽的鳥叫,篝火燒盡。餘燼的紅光微亮,一個暗淡的世界就在一片通紅中展開。

這三年像是度過了許多年。二妹定了親,等一年之後給陸家四少爺作妾;陳川砍了五年的柴火,終於攢夠了錢,給三弟購置書具和筆墨,母親托陳寬的爹打好關係,要送三弟進私塾念書。阡陌依舊縱橫,分割出的稻田孕育由綠到黃的豐收,陳川埋身於稻桿之中,秋風吹過來,金黃稻海擺起道道浪潮。他的身體拔高了五寸,骨節粗大了,皮膚更加黝黑,粗布褐衣已經非常貼身,長柄鋤頭在銅鑄似的兩個臂膀中被舞得像風一樣。

他現在是徹頭徹尾的佃農,擔起全家的責任,負責每年向地主陸家上交六成的收成,再上交兩石粟和三兩棉作為賦稅,的確是徹頭徹尾的佃農。

可跟周圍手足胼胝的人不一樣,他時常夜裡偷跑出來,跟另一個黑影,陳寬,一起沿江而走,聽竹中鸛鵠髮出老人的咳笑聲。

「這南牆漏風了,明兒和泥給你補上。」陳寬倒下一杯燒開的井水,把木杯移過去。

「不用再來了。時候到了,一切都要變了,呵一一」柴草堆上躺著枯朽人體,他的骨架依舊高大,只是在草堆上蜷曲著,他已經非常虛弱了:

「咳咳......」

陳川坐在一旁,不知該說什麼。

「時候到了......」

次日,布告貼出來,用的是前所未見的紅紙金字。官府來人,是個體面的軍人,鬚髮皆白,隨身甲士站滿田埂,陸老爺親自相陪。

「看樣子是要有大仗打了。」陳川在家中對母親說,母親突然起身出屋。

「聖人諭旨一一」念諭令的年輕士兵甚至比陳川大不了多少,「疆內之上,不現龍印;方外之下,不尊王影。眾地動蕩,黎庶蔽翳;各州叛逆,蒼生懸急。今特徵聚龍之兵士,襲金風,舁木息,挾水滋,砥火礪,濯土敷,集五行堅強,奉令鎮亂平殤......」

母親突然跪在地上抽泣起來。

「時候到啦......」油燈光中那雙眼異常興奮,凝視一片虛無,他好像在燃燒自己最後的氣力,「時候到啦,時候到啦......」

「每戶需出一丁!」母親在身旁哭得更凶,陳川望著木然眾人,陷入一種魔怔的恍惚中。

「命對吾言,風暴將至,汝必難逃......」摺扇早已散架,柴草堆下的書簡被蟲蛀食,百孔千瘡。

「今即報備,抗令者,夷!」

「龍攜風雷,化汝為殖......」

「我即營主,泱泱蒼生皆取決你我!」軍人發話,全鄉的人都聚在此處。

「眼蒙翳者,最為尤甚......」

「平定內亂,光蔭千代!」

「然吾輕言,風暴即吾......」

「息怒聖人,永受龍佑!」

「吾即骸骨。」

寂靜中他好像睡著了,目光中的火漸漸暗下去,很快傳來了呼嚕聲。

母親抬頭,與陳川對視,陳川第一次從她無助眼神里讀懂什麼。

父親是因入伍而離家的。

陳寬的爹衝出人群,向軍人嚷叫,很快變成哀求,隨後被兵士帶走。

「知道嗎?要打仗了,是,一直都在打,不過終於到我們了。」從破廟走出,陳寬輕輕說,他是家中獨子。皇都那一輪白月明亮正懸,陳川說:「我們要去對付蒙翳人......他也是個蒙翳人。」

軍人一揮手,眾人嘩一下就散了,有人哭起來。陳川好像想到了什麼,開始飛奔。

「我們負責游吟,一直到翳徹底蒙上為止。靈蝸是我們的信條。」

陳川跑遍整個山野,報備的號角已經吹過兩次,他終於找到一處隆起的小土堆,其上覆著新土和書卷的余灰。

「別擔心,到時候我們會各自幫忙,把各自埋葬。」

陳川看到新墳上緩慢爬過一隻蝸牛,瑩白剔透,蝸殼如美玉般。

「時候到啦,時候到了。到時候順應天命,做你們該做的。」

陳川在被烙上璽印之前,還一直回憶著最後那一晚的說書人,他的話,他的樣貌,特別是他的眼睛,幽暗中那一片紅清晰畢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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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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