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既落江湖內
都說小孩子眼神好使,離老遠就看到村門口來了個人,本來二白以為是村裏哪個人去縣城,回來的,結果遠遠看着那人旁邊立着的拐棍比人都高,想着村裏的老人也沒幾個愛出村子的,都是在村子裏四處走走,這人應該就是外地人了。
簫先生常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二白也沒多想,把簫掛到牆上,便迎了上去。
走到身邊,看清那老人白髮飄飄,面容滄桑,但雙目炯炯有神,絕非暮氣沉沉之色。他還穿着一身老舊的褐色袍子,老樹皮似的右手握著根拐杖,現在正一步一步地往村子裏走。
二白上前,雙手扶著老人的胳膊,說道:「老爺爺,走累了吧?上我家歇歇腳,喝口水吧。」
這老人都喜歡小孩子,再加上二白的聲音透亮,長得也眉清目秀的,話聽得順耳,老人心裏歡喜,說道:「這小娃子,真好!哎呀!走的我腰酸背痛呦。」然後一邊揉着腰,一邊跟着二白去了他家。
一老一小慢慢悠悠地往二白家走去。
一到門口,二白招呼著小心門檻,老人低頭慢慢地抬腿跨過。再抬頭,便看見了掛在牆上的簫。
老人愣了一下。
二白看了老人一眼,發現他的眼神變了。
不似來時那般堅強,那種不畏歲月風雨打磨的眼神。
變得柔和,還有一些溫情。
二白慢慢扶着他坐到桌邊,給他倒了杯水,「爺爺,先喝口水吧。」
老人接過了水,仰頭喝了進去,然後放下杯子,笑道:「這娃子,真懂事。」
二白笑笑,又說道:「爺爺,我看您這臉生,來我們村子,有什麼事嗎?」
老人說明來意:「我啊,來你們這兒,找個人。」
找人?一個多月前,就有個劍客來村子裏找簫劍,也就是簫先生,這次...
「您找誰?這村子的人我都認識。」
這話二白還真不算是誇大,從小就跟「君子遠庖廚」的簫先生一起長大,長得如此瘦弱也是有原因的。簫先生只能把一個生的東西,變成能吃的東西,而不是好吃的東西。所以他就經常帶二白去蹭飯,這村裏的家家戶戶,二白也都熟了。
老人沒回答他這個問題,反而用精瘦的手指指著牆上掛的長簫問道:「這簫,是誰的?」
看老人問簫,二白心裏便明白了七八分。之前來的那人,也是從這支簫判斷出他找的人就是簫先生。
二白猶豫了一下,只覺得一個老人,定不能有何惡意,於是答道:「這簫的主人,叫簫一清,是我們村的教書先生。」
「他...他兩年前,就病逝了。」
聽到這個消息,老人只是更加握緊了手中的拐杖,閉上雙眼,隨後重重嘆息一聲。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娃子,你是那簫一清的什麼人?」
二白答道:「十二年前簫先生收養了我,給我取名簫二白,這是我們的家。」
老人上下打量一番二白,摸摸鬍鬚,笑道:「好娃子,模樣倒有點像簫劍。」
二白撓頭笑笑。每次被人說像簫先生的時候,他都會笑。
老人望向門外,又嘆了口氣。隨即便恢復了堅毅的眼神,對二白說道:「娃子,老夫名叫周不二。」
二白不知道這個名字。
他當然不知道這個名字。
但每一位江湖劍客一定知道這個名字。
這老人,正是四十年前,
與天下第一劍宗枯劍宗現宗主萬骨競爭劍道第一的劍客周不二,江湖人稱其「表裏不一,其劍不二」。
老人繼續緩緩說道:「簫劍是我的徒弟。」
這可給二白嚇了一跳。
任誰在這裏都會驚訝。
簫劍竟是周不二的徒弟,江湖中鮮有人知道此事,而讓二白驚訝的是,簫先生竟有個師父。
隨後老人的聲中又帶了幾分柔軟:「娃子,帶我去看看他的墓吧。」
一個手握拐杖的老人,一個稚嫩的少年,還有一塊不大的墓碑。
這塊黃土上,哪有什麼不可一世的劍道巨俠,只有一位沒了孩子的白髮人而已。
看到碑上刻的字,便知道他已來過。
老人的聲音略顯沙啞:「簫劍...來到這裏,化名簫一清,這麼些年都做了什麼?」
簫二白直言簫先生只是青雲村的一個教書先生。
聽到這個回答,老人啞然,隨後苦笑一聲道:「我這可憐的徒弟呦!」
自己走南闖北找不到的徒弟,竟在個村子裏當了十年的教書匠。
十年,他就硬挺了十年,是好是壞也不知道給師父寄封信。
簫二白就默默地站在老人身後,他能夠理解周不二心中那種失去親人的痛苦,這種痛苦只能自己消化,別人是勸不來的。
老人望着墓碑,剋制了下悲傷的情感,慢慢說道:「簫劍和你一樣,也是個孤兒。七歲那年,被我收養,與我學劍。」
「簫劍十五歲入江湖,剿滅西北盜賊團伙『十二金蟬』;
十六歲斬殺魔教四大護法中的『入魔劍』秦開陽;
十八歲問劍於天山劍宗,二百招后勝天山劍宗宗主「天山劍神」霍伯行;
二十歲於華山論劍力挫五嶽劍主和一干江湖豪傑;
二十一歲問劍於枯劍宗,一口氣連勝五位劍奴。與枯劍宗宗主萬骨切磋,二百四十招后落入下風,於第二百五十招時頓悟三百二十年未有人習得的劍招『劍氣飛殺』,擊敗萬骨,成為三百多年來第三位成功問劍枯劍宗的劍客。自此,簫劍便是江湖劍道第一人了。」
老人感慨:「沒想到我和那糟老頭子爭了一輩子,竟是我徒弟贏了他,替我出口惡氣。」
二白萬萬想不到,與自己朝夕相處,告誡自己要克己復禮,遠離打打殺殺的簫先生,竟是名動天下的劍客!
但這樣的大俠為何在山村裏當教書匠呢?
老人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他知道這孩子心中困惑,今日他便講個明白。
他在墓碑前面講,二白就站在他身後聽。
「簫劍有兩位至交好友:一劍山劉一劍,豫州新劍派孫長風。」
說到這兒,老人不由得嘆息一聲,緩緩道:「簫劍這孩子,怎麼管也管不住,考過秀才,當過鏢師,有一次失蹤半年,回來跟我說在青樓當了夥計,氣得我打了他幾十個棍子。」
「就在十二年前,為了掙點銀兩,簫劍那時候混了個鏢局的小鏢師,平時就是幫着人家運送運送傢具,或者護著哪位讀書人進京趕考。」
「結果有一天,簫劍護送一人去投奔親朋,行至一片樹林之中,卻突然殺出來八位蒙面殺手。」
「那馬車裏的人當時身死,簫劍則面臨着以一敵八的困境。」
「本來按簫劍的身手,縱是那八人齊心合力,也未必能留的住簫劍。」
「只是,簫劍的劍氣打落了一人的面罩,雖是那人用手遮掩的快,但有一瞬也是讓簫劍看個清楚。」
老人頓了一下,似是不願意說出那個名字。
「那人...那人...正是孫長風。」
簫二白心中一驚:孫長風不是簫先生的好友嗎?怎麼...
老人繼續慢慢地說道:「我那徒弟怎麼也沒想到竟是自己的知己好友要害自己,震驚之時,卻被一女賊抓到了機會,中了她的暗器,但她也挨了簫劍的劍氣,當時身亡。」
「簫劍無心戀戰,再殺一人後,便匆匆逃離,找到了我和劉一劍。」
「簫劍從武功和武器中看出,這八人之中有『西域鬼刀』莫哭,『西域鬼斧』莫泣,『怒共工』程開山,『唐門妖孽』唐研,『殺人秀才』任賢聖和孫長風。程開山,唐研雖死於簫劍之手,但唐研的獨門暗器也擦傷了簫劍,讓簫劍中了毒。」
「那唐研,本是唐門掌門的關門女弟子,但她心術不正,叛逃唐門,還盜走了唐門秘寶之一的毒藥「三更死」。從前,蜀地一村莊全村三百多口被毒死,雞犬不留,無一活口,死狀可怖,正是那妖孽犯的罪行。」
「下毒者唐研已死,我和劉一劍只能兵分兩路。我帶着簫劍前往蜀中唐門詢問。而劉一劍則與沈家葯門當家的沈月塵有些交情。」
「可惜,我們得到的答案都是無葯可解。簫劍中的毒,正是當年唐研偷走的奇毒「三更死」。」
閻王要你三更死,誰能留你到五更?
「我們只能把簫劍留在一劍山,老夫前往西域,劉一劍去尋孫長風。當我們回來時,簫劍已經不見了。」
聽老人講完這段陳舊的往事,二白才明白,為何簫先生會常年咳嗽,郎中也看不好,死時嘴角滲血,是那般模樣。
「如今莫泣已被老夫所殺,莫哭仍在逃。孫長風也死於劉一劍之手,可他至死未說出緣由。當年八人只剩下四個,但其中還是有兩人未知身份。」
「這些年,老夫也想不通,究竟是何人,何等勢力能將此等高手聚在一起。更能叫孫長風背叛兄弟情義,對簫劍下毒手,且到死時,仍是閉口不言。」
老人的拐棍敲了敲地,轉過身來,簫二白看他的眼眶,分明是紅了。
他伸出乾枯的手,摸摸二白的頭,聲音中有股壓抑不住的悲傷:「孩子,簫劍在這的十年,過得...過得高興不?」
二白的眼淚也忍不住了,「高興,爺爺,簫先生...他可...可高興了。」
「謝謝你,孩子,我真沒想到,我那徒弟,能挺這麼久,謝謝。」
被簫劍救活的孩子,卻也成了簫劍的救贖。
老人清了清嗓子,再看看簫劍的墓,隨即對二白說道:「孩子,簫劍遇到你,或許是天意,既然有緣,老夫就說直話,我想收你為徒,下山教你劍法,你可願意?」
二白獃獃地望着簫先生的墓,不知如何回答。
這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事嗎?
被一位大俠收為弟子,練成絕世武功,從此行俠仗義,快意恩仇。
但他還是搖了搖頭。
老人不解,問道:「為什麼?」
二白看着老人的眼睛,堅定地答道:「我要為簫先生守墓,還有一年。」
老人聽后,倍感欣慰,並未強求,說了句江湖再見,便離開了。
他臨走時,還告訴二白一句話:
既落江湖內,便是薄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