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零章 師昆

第1零章 師昆

火車一進站,師昆老遠就看見了季雨林。奇怪得很,師昆和他老子一樣,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迎面而過,也常常把人認錯了。卻能老遠就認出季雨林。季雨林跟着火車往前走,一面叫他,嗨,瞎子。師昆探出身子,大聲說道,我沒瞎,我看見你了,季雨林。

因為下學期要下廠實習,這個學期提前放假,這也是五年大學生活的最後一個假期了。剛進大學的時候,覺得時間過得那麼慢,差不多每一天他都在計算著離假期還有多少日子。一轉眼,大學就要畢業了,他又有點留戀大學生活。因此,他到現在還沒有決定考不考研。爸爸當然主張他考,他是爸爸「教子有方」的有力證據。

第一個假期回到家裏,爸爸就給他排好了一個日程表,哪天到哪家,哪天請誰來吃飯。在做客或者請客的時候,爸爸的話最多。爸爸一生最得意的兩件事,一是教書有為,二是教子有方。

帶着師昆到別人的家裏做客,表現教子有方為主,教書有為次之。比如說,別人父母感嘆現在的孩子不做事,也不讓孩子做了,只希望能把書讀好就行。爸爸馬上就批評說,那不行,讀好書那是孩子的職責,正如我當教師應當把書教好一樣。而做家務則是每一個家庭成員應盡的義務。要讓孩子做事,培養孩子養成勞動習慣。為證實這一點,爸爸每每在這個時候叫他到廚房洗菜或洗碗。而他平生最怕做的事第一是洗菜,第二是洗碗。

又比如別的家長要自己的孩子向他請教學習方法,爸爸立刻就把話題接了過去,一如何如何,二如何如何,三如何如何……末了,總要說這麼一句,當然也不能要求孩子一定要考上清華。就這一句話,使他每每想要奪路而逃。不過,人民教師還沒有腐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在季雨林家裏,爸爸絕口不提他上大學這件事,甚而至於還要貶低堂堂清華,似乎上清華就如同小學而初中,初中而高中一樣自然。這使得他非常樂意呆在季雨林家裏。

季雨林家房子窄,季雨林住的一間房是自己接出去的一個偏廈,只有六七個平米,季雨林專門從廠里搬回一張高低床。早上,師昆跟季雨林騎自行車到廠里,下午到季雨林打工的廣告公司,有時還跟着到大街上掛布標,要麼幫商店裝飾門面。晚上就和大家一起去茶室喝茶吹牛,吹得興起就到夜市攤上吃小吃,常常玩到夜半三更才回到季雨林家。回到家季雨林還不讓他睡,季雨林老是說他太瘦弱,逼着他跟着做俯卧撐,玩啞鈴,累得他趴在地上就起不來。

一個假期過去,他確實感到壯實了一些,但一到學校,就沒了那份心思。因為是在季雨林家裏,爸爸媽媽也不好不准他來,季伯伯和劉阿姨更不會叫他回去。有了這樣的便宜,他每每回到家頂多在家裏呆兩三天,把爸爸安排好非吃不可的那幾餐飯吃了,便一到季家而不回。這以前的幾個假期他幾乎都是和季雨林一起渡過的。說實話,想到回家,他更多的是想到和季雨林又可以痛痛快快玩上一個假期。這是最後一個假期了,就像季雨林說的,以後有了家,就沒有了這份神仙般的快活了。季雨林常常說到他的一些朋友,有了家以後,那日子就要過得和人一樣了。

這句話令師昆刻骨銘心,他知道人過的日子就意味着買菜做飯掃地洗碗拖地抹桌子,早上六點鐘起床晚上十點鐘睡覺獎金藏辦公室里書里藏存摺出差給老婆買長統襪睡覺前給娃娃洗屁股。師昆還有最後一怕,

怕娃娃。每當看到肉嘰嘰的小東西流着口水張着手含混不清地說「抱,抱」,他就會噁心得汗毛倒豎,渾身起雞皮疙瘩。這最後一怕使他相信,這一輩子恐怕與人過的日子無緣了。

「哐啷」一聲,列車停穩了。季雨林從窗口把師昆的東西接下來。師昆正想縮回身子,從車門下車。趙強說道,嗨,跳下來得了。師昆一愣,推推眼鏡,看清楚說話的是一個大個子,並不認識。師昆在想着該不該跳,一個女孩的聲音又說,發哪樣夢憧,跳就跳呀。

師昆又是一愣,再看,是一個姑娘。師昆顧不得再想,頭下腳上栽了出來。季雨林和趙強忙把他接住,再把他頭上腳下放在地上。

趙強笑道,你這叫跳嗎?你這就叫栽了。蕭敏忍住笑,說,栽也是跳。一路上,她一直綳著塊臉,令季雨林不寒而慄。聽到蕭敏開口說話,趙強忙接上說,對對對,栽也是跳,向後翻騰三周半。師昆說,這怎麼是向後,這是向前。向後應該是這樣。說着,身子往後一仰。趙強和蕭敏面面相覷,又看着師昆。師昆接着說,至於是不是三周半,以後的動作還沒做出來,因此不得而知。

趙強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蕭敏和趙強相反,臉朝地,捧著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來。季雨林見蕭敏綳了一天的臉,終於露出了笑,也跟着笑了。師昆看趙強和蕭敏笑得沒完沒了,推了推眼鏡,問季雨林,這兩個活寶,也是你朋友?

趙強和蕭敏好不容易忍住了,聽師昆這一問,又接着大笑,差點笑岔了氣。

終於告一段落,季雨林先介紹了蕭敏。師昆很認真地看了看蕭敏,「我見過你媽媽,你遺傳得很正點呀。」

蕭敏說:「聽你這話,你不像你爹那麼迂嘛。」

師昆大喜,說道:「那當然。我爹純粹老古董。」

季雨林又給他介紹趙強,師昆很高興,「整個一個第二代,這個假期我差點就不回來了,豈不鑄成大錯。」

趙強說:「我見過你爹,你也很像你爹的。」

師昆把頭搖了又搖,「不像不像,我一點也不像我爹。更談不上很像。咦,剛才還說我不像的嘛!」

幾個人一邊說話一邊往外走。蕭敏聽出師昆不願意別人說他像師叔叔,故意說:「現在看來,你不僅是像師叔叔,簡直一模一樣。」

師昆急了:「我哪點像他了,根本一點也不像嘛,更何談什麼一模一樣,無非就是戴了一副眼鏡。不過嘛,話說回來,凡是戴眼鏡的人都有一點相像,有點物以類聚的意思,其實是一種視覺錯覺。季雨林,你說對不對?」

季雨林知道蕭敏是在逗師昆,笑而不答。蕭敏見師昆落了單,更是火上澆油,轉回頭說:「嗨,你不說話還不怎麼像,一說話就更像了。對不對,趙強?」

趙強則乘火打劫:「不說話我也能認出你就是師昆。如果說話,聽聲音我就能聽出來。」

師昆急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你們你們……季雨林,你怎麼不說話,你最清楚我並不像我爹的嘛。」

季雨林碰碰他,小聲說:「他倆故意的,不要理他們就是了。」

師昆說:「原來如此。」也很小聲地對季雨林說,「她真的很像蕭阿姨,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姑娘了。」

蕭敏隱約聽到好像是在說她,問:「說我什麼了,不準鬼鬼祟祟的。」

師昆大大方方地說:「我們沒有鬼鬼祟祟,我說,你像你媽媽很好,很漂亮。」

蕭敏說:「你像你爸爸也很好,很好看。」

師昆抓住了這句話的毛病,說:「你這話就錯了,如果我像我爸爸,就肯定不會好看。」

蕭敏說:「你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你想要好看一點,所以,就不願承認你像你爸爸。」

師昆又被問住。季雨林知道蕭敏一張嘴厲害,師昆是個書獃子,這一點上最像師叔叔,但卻偏偏最怕別人說他呆,蕭敏連師叔叔都不放在眼裏,師昆根本就是蕭敏的小菜一碟,說:「師昆,我叫你不要理他們,你說不過他們。」

蕭敏尋師昆開心,就是想激季雨林幫師昆說話。機會果然就來了,蕭敏哼了一聲,說:「又沒說你,半路殺出程咬金。真箇是英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麼好打抱不平,還會放着老子被幾個街頭流氓打得住院,自己到處快活。」

季雨林昨晚和田莉在一起,正巧就出了這樣的事,這一天裏一直悔痛交加,蕭敏這幾句話,更是如利劍穿心,一下子臉色大變,神情陰鬱得可怕。蕭敏也感到自己言重了,看了一眼季雨林,沒再說下去。趙強也覺得蕭敏有點過分,想幫季雨林說話吧,又怕蕭敏叫嚷起來,說幾個大男人欺負她。蕭敏渾身帶刺,動輒出口傷人,偏偏她自己又受不得半點傷害。師昆渾然不覺氣氛的突變,蕭敏的話他又沒能聽得明白,於是問道:

「咦,你剛才說誰的老子被打得住院了。」

蕭敏沒有接他的話。趙強和季雨林也不開口。師昆就有些着急,假如說這幾個人有誰的老子被街頭流氓打得住院,那隻能是自己的老子。爸爸手無縛雞之力,卻又喜歡多管閑事,有好幾次了,或看見小偷偷別人的錢包,或排隊不準別人插隊,都差點挨揍而沒有挨揍,本來都是僥倖,但他卻大言不慚,說什麼邪不敵正。被街頭流氓打傷,實在是情理之中。難怪爸爸沒來接自己。

「嗨,蕭……」師昆沒記住蕭敏的名字,「姓蕭的,你說話呀,誰的老子被打傷了?」

都以為蕭敏要給師昆好看,蕭敏卻不惱反樂:「姓師的,誰的老子關你什麼事?」

師昆急道:「你剛才說被打了住院,是不是我老子?」

蕭敏說:「你老子好端端的,你巴不得他被人家打呀。」

師昆說:「倒不是巴不得,我老覺得他就是有點……有點……欠揍。」師昆在BJ讀書,BJ人愛說「欠揍」。

趙強又樂了,看看蕭敏沒笑,又看看季雨林,說:「姓師的,我說你少說兩句好不好,季伯伯還躺在醫院裏呢。」

是季伯伯被打得住院,令師昆大跌眼鏡,不僅沒少說兩句,還多說了七八句:「姓趙的,你是說季伯伯被打得住院,那怎麼可能?季伯伯一身的力氣,頂我老子好幾個,我老子都沒有被打,季伯伯反倒被打得住院,這一點道理都沒有,也無從解釋。要是說季伯伯把人打得住院,還差不多。」想想又說,「也不可能呀,季伯伯寬宏大量,為人大度,怎麼會去和人家打架?真是莫名其妙。除非季伯伯他……」

季雨林知道師昆一說下去就沒完沒了,打斷了他:「行了,師昆。」

師昆嘎然而止。一行人來到停車場,趙強把車門打開,大家上了車。趙強發動了汽車,師昆坐在趙強後面,伸過頭問:「你會開車?」

趙強以為師昆是怕他技術不好,不敢坐他的車。回頭問道:「怎麼,你想溜溜?」

師昆又是搖頭又是擺手,連聲說不會,神態上分明對趙強多了幾分恭敬。原來師昆先天運動障礙,季雨林教他學自行車,也不知道摔了幾百幾十跤,終究沒能學會。趙強會開汽車,因此他對趙強就有了敬佩之心。趙強也看出來了,把車開得很快,左一把右一把在車縫裏鑽來鑽去,樂得師昆大聲叫好,拚命為趙強加油,「超啊超啊超啊」。蕭敏看着他樂得像個小娃娃,覺得很開心.也在前面推波助瀾。

高興歸高興,不過師昆還是想得起來,要先到醫院看季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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