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目前身體狀況穩定了……」風叔斷斷續續的聲音從角落傳來,「說起來,普陀米凡的事,竟然沒看到你流一滴淚,真是狠心的女人啊,難道……」

「馭者大人的事是你能評價的?」對方以輕蔑的口氣反問。

意識再度陷入昏迷。

腹部傳來陣陣暖流,能感受到一起一伏的呼吸。

醒來時,小四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光線昏暗的木屋裏。

他艱難地從床上半撐著爬起來,看到左手被繃帶裹成了雪球,那裏傳來劇烈的疼痛。

胸口也像有被巨石堵塞的感覺,喘不過氣來。

左邊的床柜上,那枚黑戒指靜靜地被放在那裏。

「啊,小四,你終於醒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腹部傳來,原來小閃一直躺在自己身上,時刻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小四低垂著頭,沒有回應,而是徑直走下了床。

房間里還有一個人,是馭者的副官,宗師級冒險家羅嘉爾。

「對了,你的朋友被送回了居所,幸好腳保住了,你不用擔心。」副官說。

小四點點頭。沒有提起另一個人,就代表……

「小四你要去哪裏?」小閃拉住他的衣角,卻被掙脫開。

「走開,我不想看到你。」

小閃忽然僵住了,她眼角閃出淚光,苦痛地看着小四離開自己。

雖然走起來搖搖晃晃,腦袋眩暈,但小四依然沉默著沖向了門外。

當他打開門時,發現門外是一片陌生的景象。

眼前是一片繁茂的竹林,徐徐清風吹過,撫摸他暗淡無光的臉龐,葉子發出沁心的沙沙聲。

在竹林深處,只有一條路徑模糊的小道崎嶇地通向山頂。小徑旁盛開着斑斕的野花,因為山裏的緣故,這裏花期會晚上不少。

小四意識到這裏是櫻落島後方的野林,佔到島面積的四分之一,內部就像迷宮一樣難以進出。身後那間木屋就是風叔的藏身處之一。

對了,風叔呢?

寂靜的林隙中傳來幾聲鳥鳴,讓人意外地寧靜。

如此自然之景,讓小四感覺到自己處在另一個世界,這裏從亘古到永恆都不會改變,更不會存在前不久那片血色的天空。

「喂,你等等,」羅嘉爾在背後喊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但你現在是被最高通緝的對象,外面很危險,現在不能出去。」

可小四沒有回頭,只是徑直朝着那條小徑朝山上狂奔而去。

一路上能發現乾涸的血跡,是前不久才留下的。是誰受了傷,小四管不了這麼多了。

許久之後,撥開邊緣的竹林,小四來到了山頂。從這裏看去,近處還有不少更高的峰頂,而視野下方能隱約瞥到那座小木屋。

在看到更遠的地方時,小四睜開了昏沉的雙眼,那是一片被赤色覆蓋的世界。除開這裏的竹林,幾乎整座島嶼都被血雨所清洗,那座被石之雨所襲擊的祭祀場還在不斷崩塌。而島上幾乎所有的建築都被摧毀,這片竹林的一大半也被染成猩紅。

在下一場大雨之前,這片赤土都會保持如此狀態……不,也許,大雨也無法將它洗刷乾淨。

從這裏還能看到島外的大海,無數大大小小的船隻正在駛離所屬的離島,能夠想像得到船上人們此刻驚恐的心情——這片群島並非久留之地,終究還是離潘達尼亞太近了,不適合人類居住。萬一某一天再下起血雨,被石頭砸中的可能就是自己的小島了。

無數謹慎的冒險者和平民們帶着惶恐正在遠離此地。

「心情平靜了嗎?」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小四心中一驚,突然回頭,才發現懸崖的邊緣處一直坐着一個人影。

他是風叔。小四此刻才察覺,血跡的源頭指向風叔這裏。

風叔的腹部還在滴血。

「你看,我就猜到醒來后的你會來到這裏。」風叔吐著鮮血笑道,「因為看到了隱約的山路,就想要去爬。就如看到了潘達尼亞,便要去攀登一樣。所以,就算沒有那些奇怪遺物的吸引,人類也終究要去攀登到頂。」

小四嘆了口氣,只是凝望着遠方。

過了一會,他開口了,手指指向遠方,「風叔,你說,究竟為什麼……」

「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在想這個吧?」風叔隨手撿起一根竹棍,檢視着曲直度,可他剛想走動,身下就留下一大灘血跡。

「風叔,快回去吧,你需要治療,別耍帥了。」

「不用,我的肚子有個大洞,已經沒救了。幾個宗師的圍追下,我還能逃脫見到你,我這條命已經值了,」風叔撐著竹棍說,「而且,我的夙願完成了。帝國的核心力量在血天中分崩離析,雖然還沒有預想中那種完全破滅,但至少已經無力威懾外界了……你看——無數的外國艦隊正在朝這邊駛來,攀登的資格終於對全人類平等了……」

「這一切,都是小閃造成的。」

「最開始,你會想到是小閃,它是這一切的起點。但理智告訴你我,它只是造成這場災難的宏大拼圖中最末端的一小塊,小閃或許也只是受害者。」

「是的,我已經不知道將仇恨對準哪一方了。」

「仇恨?那不是你想要的吧,你的心不適合『恨』這種情緒,你早就恨死全人類了,對吧?讓你出生、成長在那個鬼地方,」風叔開始用竹棍在地上勾勒線條,「不說這個了。你看,這便是我們的世界……」

小四轉過頭,看到地上有一個小洞,不少螞蟻正從其中鑽出。風叔在螞蟻洞口畫了數十條不同痕迹的細線,那對於螞蟻來說就是山谷般的存在。

所有的線條共用蟻穴這個啟始端點,而終點也匯聚在遙遠的另一頭。

「看看吧,螞蟻們會怎麼選擇,走哪條路。」

小四觀察到,螞蟻從蟻穴中出來時,都會不自覺地走入其中一條溝壑。但由於溝壑很多,他們都各自擁有自己的選擇,那些選擇都是隨機且自由的,代表着每隻螞蟻自己的意志。

每一隻螞蟻爬進了自己選擇的溝壑,因為溝壑內部異常平坦,他們不會主動越過溝壁、爬出溝壑,而是順着勾勒的陸徑行走,或在溝壑中打轉,或在其中躊躇,又或者走走停停。可最終,所有的螞蟻從不同的溝壑中走出時,它們一同匯聚在遙遠的另一端。

那些抖動的長須似乎在表示著震驚:為什麼我們選擇了不同的路,大家卻都又再次出現在同樣的位置。

「這些溝壑就是命運。」風叔平靜地說,「一開始看起來……我們有很多不同的選擇:當初皇帝可能會接受我父親的建議,下令撤回眾多冒險者;也有可能,他聽從了馭者的話;又或者他被普陀米凡刺殺,在馭者的命令下,所有的冒險者也會遠離潘達尼亞;再或者,小閃沒有遇到你,沒有受到教育,只是以純粹的墜星在凡間瘋狂生長;甚至,有可能觀眾們聽信了你的大喊,從觀眾席陸續撤離。這一切種種可能,都是不同的溝壑,我們的選擇看似是自由的——但溝壑的另一端已經被固定,血天終究會發生。

小閃只要來到凡間,就會有被人血刺激,陷入瘋狂的那一天。如果要解開謎團的話,那去尋找、去憎恨溝壑的刻畫者吧。」

「但是,我不想接受,命運真的是能被提前安排好的嗎……正月再也回不來了。」小四原以為自己不會再脆弱,但終於,眼角還是流下了不甘的淚水。

突然,風叔吐出一大口血沫,他放下竹棍,身體向下癱去,小四扶着他回到了巨石處休息。

「小四,你出生自流民街,在那種絕望中,竟然還能成長到這個地步,要我肯定無法承受。」

「風叔,你少說點。」

風叔不管身體,繼續道,「猶如混亂無序的積木碰撞般,萬千混沌的可能性中也出誕生出秩序的奇迹,那就是你。如果說要某個人來承受最為深沉黑暗的痛苦,還能堅持向上前進,這個人就非你莫屬了。」

「你太高估我了,小閃發狂時,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絕望地看着。」

「切勿自責,你還只是個15歲的孩子,連潘達尼亞都沒有摸過……咳咳,」風叔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的生命正在走向極限,「果然,我也想攀登啊,那巨樹的最高處,究竟有什麼呢?要是能陪你一起就好了……」

「風叔!」

「恭喜你,終於……等到這一天了。」風叔的臉皮發白,望着天空下那座巨大的綠色牆壁,雙眼逐漸低垂,「去攀登吧,我的魂靈會在潘達尼亞的最高處等着你,咳咳……替我去一睹它的風光吧,小四……」

聲息人寂,風叔合上了雙眼。

「我會的,風叔。」

小四幫風叔重新戴好斗笠。他黯淡的眼神因風叔的話重新有了光芒。

「潘達尼亞,所有的因都在那裏。一切的奇迹也都存在於那裏。所以,正月能被救回來也說不定?」

羅嘉爾的話從竹林深處傳出。

小四震驚地抬起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她從竹林中走出,小閃跟在羅嘉爾的背後,眼神充滿思慮。

「不能否認,我曾從馭者大人口中聽說過,」羅嘉爾說,「在潘達尼亞的極高處,有一處盛開數萬千種鮮花的山丘,只要找到其中最珍貴的夢之花,就能實現願望,或許……就連救回死者都可以。」

「什麼……?!」

「可這終究只是傳聞,我勸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少年,」她的話中透露著憐惜,「人死無法復生,我仍然堅信這一點。我已經失去了數不清的同伴,所以能深刻理解你的悲痛。但如果連這點挫折都接受不了,又怎麼攀登潘達尼亞?既然生活在潘達尼亞周圍,每個人就要有受到巨樹影響的覺悟。」

正月的笑容再次出現在小四的腦海中。此時,她臨走前的話語開始在耳邊縈繞,簡直和羅嘉爾的如出一轍。

連我此刻的心情都猜到了嗎?這時,小四才發覺正月是這麼了解他,甚至勝過了自己。

如果連這些犧牲都無法接受,又怎麼攀登到你想要到達的頂點?所以,大膽去冒險吧。她的聲音在遠方響起。

是啊,如果仍舊停留在此處,碌碌無為,肯定會被你扇巴掌的。

「少年,還有一件事,我想要代表群島所有的人類感謝你,」羅嘉爾如此說。

「感謝我?」

「首先是那枚不知從何而來的黑戒指,它似乎屬於以前的馭者。戴上了他讓你的臟器受到了侵蝕,那便是你昏迷的原因,我們仍未知道它會留下何種後遺症,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你不可以再使用它。」羅嘉爾將散發光芒的黑色指環遞給小四。

「另外,如果不是你所做的這一切,墜星只會按著自然規則在屍體的周圍肆意吸食、繼續長大,隨後向天空發起更深刻的呼喚吧……可是多虧了你的冒險與選擇,墜星才和人類建立的奇妙的聯繫。如果猜的沒錯,這次災難本應覆蓋的不止這一點面積,而是整個潘達尼亞近海。和它在預言中,本應讓人間承受的災難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也就是說,你的冒險拯救了大部分群島的人類。」

「我的冒險,客觀上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影響……」

「小四,雖然你們不肯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但希望你不要難過了。小閃永遠相信你的選擇,」小閃怯懦地小聲說道,「冒險途中,我會一直在你身旁。」

「對啊……我,還有你……小閃。」小四用複雜的眼神看向小閃,隨後眼神又變回了那種簡單的疼愛。

他終於再次接近小閃,將手放在了她柔軟的毛髮上。

「小滿哥讓我轉告你,和小閃一起大膽去冒險吧,不用顧及我。」小閃溫柔地看着小四說,「給你,這是他剛醒來就念叨的東西,必須要交給你。」

那是小滿的包裹,小四將它緊緊抱住。

這可是我用馭者大人賞賜的金幣換來的……就算做你賒的賬,以後一定要還給我啊。小滿似乎在一旁催著。

是啊,還沒等到還你錢的那一天,還不是停下的時候。

「正月,小滿,風叔……」小閃抹去了眼角的淚光,眼神重歸平靜,他以為自己的心理早就在流民街成熟了,沒想到又有被教訓的這一天。

「雖然我不想催促你,但我聽到了不少竹子撥動的聲音,追兵快到了,人間已經沒有你們的藏身之所。」羅嘉爾說,「去吧,終於,你的冒險在召喚你了。」

只要達到漩渦的地界,就不會有追兵了。一旦普通人進入潘達尼亞,就會被認定為自殺行為。所以,你終於可以擺脫人間這一切了。風叔曾今的話在耳邊響起。

「嗯,大家,那麼……我終究還是要出發了。」小四的目光終於再次堅定起來。

去吧,小四,你就放心大膽地去冒險吧。耳邊有幾個聲音在說。

小閃握著小四的手,臉上終於不再陰鬱,露出興奮的笑容。

「別了,兩位年輕的冒險家,或許我們能在潘達尼亞的更高處相逢,」女性宗師冒險家說道。

再見,正月,小滿,風叔,梅老師,羅嘉爾。

再見,櫻落島,以及人世間的一切,真的希望我們以後能夠再相見。小四在心中如此說。隨後,他轉身看向了遠方。

「我們的冒險,開始了!」

小四欣喜地高聲大喊,狂風吹拂着他的發梢。

在眾人的目光中,倆人一前一後向著極深的懸崖下縱身一躍。

等再度出現時,一隻拍打着金色翅膀的幼年金羽獅出現在天空中,比成人還大的雙翼反射著朝陽的光輝。

小四趴在金羽獅的背部,周圍被金色羽毛所包裹,他拼勁全力、毫無顧忌地發出激動的吼聲,就像掙脫無數條隱形的枷鎖般,那是自由的聲音。金羽獅也應和著,發出興奮高亢的鳴叫。

小閃拍打着翅翼,倆人隨後向著高空遠遠飛去。

倆人的身影越來越小,掠過了竹林與赤土,掠過了群島與海洋。最終,消失在潘達尼亞巨大的背景中。

#第一卷·落紅的啟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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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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