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 3 章

「所以明語就是將軍的名字啰?」

「不是,史書沒有留下他的真實名字,但傳說他箭術超群、戰功顯赫,是位非常年輕有為的少年將軍。」

溫隨身體原地晃了晃,像是即將要倒,又很快站正。最後眼底迷霧散去,大理石地面的花紋在視野中扭曲變形,溫隨靜靜聽着,依舊是淡漠的表情,唯有脊背與誰較勁般挺得筆直。

「小隨,要喝水嗎?」溫從簡的聲音遙遠到像從天外飄來。

溫隨神色如常接過礦泉水瓶,剛要開蓋,攥著瓶身的手卻陡地一顫。

不對!既然史書連名諱都未曾載錄,那人怎能說得出「明語將軍」這稱號?他又是從何得知?

溫隨抬頭,就見那隊人正朝另一個展區過去。

那些顏色鮮艷的旗子,被孩子們搖動,旗面上的字體應是塗抹過某種特殊顏料,在暗處反而顯得更加瑩亮突出。

飛羽少兒射箭俱樂部,招生諮詢電話……後面是串數字。

溫隨對這個世界的數字組成還不太熟悉,但已經明白用這樣的數字配合梁舒給他的手機,可以隨時隨地聯繫一個人。

他決定靠近些,或許能找隊伍後面的小孩兒借旗子一看,順便記下來。

可溫從簡和梁舒還在,直接跟過去並不合適,最好尋個正大光明的理由讓他們也一起。

溫隨擰開瓶蓋,抿了口水,也同時在心裏備好措辭,他轉向溫從簡,「那邊好像有人講解。」

「是嗎?剛沒注意,那我們也過去聽聽?」

溫從簡徵詢梁舒的意見,她現下緩過來,臉上才有了絲笑容,「想聽就聽吧。」

頂燈隨距離接近轉過另外的角度,被孩子們圍繞的高個青年,鼻樑上銀色鏡框稍稍反射弧光,遮住小部分面容。

「咦?那不是……」

溫隨聽見溫從簡低聲喃喃了一句。

「從簡,那是誰呀?你認識?」

剛問完這話,梁舒神色就可見地變了。溫從簡立刻將她挽住,側過身試圖擋住她望去的視線,可已經晚了。

他顯然在猶豫該不該繼續往前走,溫隨也瞧出異樣,某些千絲萬縷的聯繫似乎即將浮出水面。

溫隨靜觀其變,而在短暫的怔愣后,梁舒回過神。

「我沒事,」她握住溫從簡的手,對他搖搖頭,「都已經同意到這兒來了,再說上次本來就是我的問題,對個無辜的人大喊大叫,能在這遇見也正好,我去給他道個歉……」

如同觸發什麼彼此聯繫卻被割裂的碎片線索,溫隨的猜測突然間清晰明了。

難怪方才覺得這人聲音耳熟,原來是他!

溫隨不由地又朝那隊人看去,而這次卻沒料想,原本側身站着的青年竟轉過臉來,彷彿是察覺這邊有道目光,準確捕捉到了溫隨的位置。

猝不及防,兩人就這麼照了面。

四周光線並不明亮,但不知為什麼,溫隨竟下意識眨了眨眼。

而青年對他客氣地一笑,再稍稍點頭,就越過他看向旁邊的溫從簡。

只是陌生人間禮貌的問候。態度從容大方,最為關鍵是,這張臉並無任何似曾相識處,溫隨懸著的心忽地就墜了下去。

可那種殘留的潛在猜測,仍令他難得地想要更多打量一個人。

是同背影相得益彰的面相,或許因與孩子共處,那種親切和煦的微笑,又使斯文沉靜中平添溫柔生動。

而偏偏他個子高,尤其肩背挺括,從后看器宇軒昂,正面相對時卻不會有居高臨下的壓迫感,氣質反倒低調謙遜。

但無論怎麼看,都是尋常普通人。

溫隨聽見他跟溫從簡打招呼,「溫叔叔,你們好。」

如同暈倒前那聲「溫叔叔」,至此當日發生的所有事全被串起,告訴溫從簡他想要試射那把弓的人應當也就是他了。

梁舒神色明顯有些難為情,似乎做了足夠心理建設才終於開口,「你好,那天是我失態,實在不好意思……」

可說到這裏,她像是才反應過來,磕巴了一下,「你、你怎麼知道從簡姓溫?你們後來……」

溫從簡面露尷尬,正要說什麼,青年沖他搖搖頭,微笑着反問,「梁阿姨,您不認識我了?」

他這一笑,梁舒詫異地瞪大了眼。

「我小時候總愛去醫院,就為找您蹭飯,而且最喜歡東區食堂那個鮮肉餛飩和……和什麼燒麥吧?忘記名字了,也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他最後這句的語氣和神態,明顯是在引導梁舒。

溫隨在旁看着,心想原來他們果然也有淵源。

「東區食堂……你……」梁舒艱難地回憶好一會兒,半晌方不確定地道,「你、你是……席……席……」

青年又是溫和一笑,接上她的話,「席舟。」

**

席舟,這名字溫隨有點印象。

當日在射箭公園,他無意間聽見那兩名記者的議論。

不過彼時過耳不過心,如今再度被人提起,就很順當地聯想起來。

所以這個席舟目前是「教小孩子學射箭」的,且不久之前應當不是,否則那倆人不會用所謂的「淪落」來評價他的現況。

博物館旁的餐廳內,溫從簡給梁舒和溫隨都倒上熱水,再跟服務員點好菜,繼續仔細對梁舒解釋來龍去脈。

「那天是席舟先把我認出來了,後來他通過他爸聯繫的我,我沒告訴你,是考慮到畢竟這麼多年,他也早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你認不出很正常,但如果你知道那天是他,肯定心裏會更不好受……」

「我本來打算是約他出來咱們一塊兒見見,正巧趕上前半月他要帶隊集訓,就耽擱了,沒想到在這裏又遇到,所以確實有些突然。」

溫從簡憂心忡忡,生怕妻子還不能釋懷,「今天席舟領着學生不方便,改天我們請他吃飯,你覺得怎麼樣?」

溫隨將他這份謹小慎微看在眼裏,默默地捧著杯子不言語。

而反觀梁舒,從知曉是「席舟」起就明顯的心不在焉。

聽到溫從簡那麼多解釋,盯着桌面怔忪好一會兒,最後也僅僅感嘆一句,「原來那孩子都長這麼大了……」

「是啊,我記得他比小隨大八歲,今年應該二十四了吧。」

「二十四……」

梁舒獃獃望着玻璃窗外出神,彷彿鬧市街區的人來人往是什麼難得一見的風景,坐在那兒許久都沒再動過。

不知是否錯覺,溫隨竟覺得梁舒眼角彷彿有淚,晶瑩晶瑩的。

細看時,又沒有了。

**

這趟博物館之行,溫隨證實了兩件事。

第一件,他原來的世界和現在的世界確實隔着極為久遠的時間,但應當地點相近,否則不會有墓葬出土。

第二件,虯龍弓的仿品是溫家祖傳,也就是說他和原主所在這個家族有聯繫,並不只有名字重疊這麼簡單。

所以他會來到這副身體不是偶然,不是偶然必有原因,就該有法可解。

目前從梁舒的反應看,溫從簡所說都是實情,那麼原因極有可能真和虯龍弓有關。

雖然溫隨和溫從簡其實態度一致,都認為鬼神天命不可信,但溫從簡畢竟不知內情,溫隨卻實實在在經歷了這麼一遭。

如今連時空變幻靈魂移位的事都可發生,還有什麼不可能。

而且今天溫從簡和梁舒的爭執給了溫隨一個啟發。

原主是「碰觸」過家裏那把仿弓后暈倒發燒的,所以梁舒才對它避如蛇蠍。

但在博物館隔着玻璃接近虯龍,卻什麼事都沒發生。那是否意味着,要發生點什麼,直接「碰觸」是先決因素?

可溫從簡說過,家裏的仿弓被梁舒送走,他剛才說找到了的話不過是騙她,而博物館里的寒冰角被鎖在玻璃櫃里。

溫伯益從博物館得到的三把弓,還有一把暫時不知他送給了誰,那現在溫隨所知道且有可能創造條件「碰觸」的,就只剩下……

席舟的那把。

正好,他還要找他問問「明語將軍」。

**

溫隨原以為,達到目的最大的阻礙應是梁舒,且需要些時間。

卻沒想到在他找溫從簡之前、他們從博物館回來的當天晚上,梁舒竟然主動提出,想去席舟工作的箭館。

「既然小舟太忙不能出來,我們可以去那邊看看,給他也帶點東西什麼的。」

梁舒利用一下午時間在廚房包了許多餛飩,不僅冰箱塞滿,流理台上還擺滿兩大篦簾。

鍋里的滾水咕嚕嚕,精巧瑩潤的小餛飩在裏面熱鬧地翻滾。

聽她說那話,再瞧這架勢,溫從簡也明白了,走出廚房還忍不住對溫隨道,「我都多少年沒見你媽包過餛飩了。」

過往經歷使然,溫隨對飲食不感興趣,他是個口腹之慾相當淡泊的人,吃只為管飽,喝只為解渴,美不美味甚至都嘗不出來。

於他而言,一頓熱氣騰騰的餛飩,大抵也就比啃樹皮好嚼些而已。

但今晚的梁舒確實精神煥發,後來飯桌上她還惦記着事情,吃半路又去廚房忙活一陣,回來跟溫從簡說,「明天先去趟院裏,已經聯繫魏師傅幫留兩屜燒麥,你也記着點,別忘了。」

梁舒對席舟的在意程度,就連溫隨這個「外人」,都能看出來了。

**

開車路途比預想得還遠,其間梁舒沒少問溫隨是否暈車。

這種事起先溫隨是不明白的,但每回去醫院都坐車,被關照次數多了就領悟過來,應當是指眩疾的意思。

馬背上顛簸慣了,溫隨自然不會輕易暈車,但他還是照例順從梁舒好意,喝她遞來的溫水,還吃了兩顆酸甜的糖果。

估計這副身體原本是容易暈車的,溫隨含着糖,看向窗外飛逝而過的隔離欄綠化帶,忽然記起從前駕馬車時,有個人也易發眩疾,為此還特意請太醫開過膏方貼敷。

不知蠻荒路遙,這相去千里,是否一切安好。

想到這,溫隨自嘲一笑,都自身難保了,還考慮這些作甚。

到目的地時已經不早,進門大廳很安靜。裏間靠牆處有兩排沙發,散坐着低頭刷手機的大人。

這箭館從外邊看就是座普通的兩層小樓,與周圍相去不遠的其它建築風格類似,灰牆青瓦,內里裝修也偏素凈,除了貼有俱樂部簡介和本周課表的大黑板,就屬那面花花綠綠的照片牆最為醒目。

「請問是溫老師一家嗎?」

這聲音溫隨識得,是那天向他推傳單的鄭許然。

對方一見他,也笑開了,「你好啊同學。」

鄭許然搬來三個凳子,請他們稍坐,「溫老師,實在不好意思,臨近下課家長們接娃的都來了,等候區沒地方……」

「沒關係,坐這兒就挺好的。」

溫隨沒說話,梁舒則是從進門就四處專註地打量,現在正在看照片牆。

溫從簡主動跟鄭許然寒暄,「你們這兒上課的孩子還挺多的。」

「周末學校放假嘛,基本都是這兩天人最滿。」鄭許然正說着門口又進來一位家長,他上前迎了一下又折返回來。

溫從簡見狀道,「小鄭你去忙,不用關照我們。」

「沒事兒,那都是熟客,」鄭許然在飲水機前倒水,「席哥專門讓我等着你們的,還特別囑咐要是你們過來,一定得好好招待。」

他將紙杯遞給溫從簡,「席哥現在在教室,下課還有十分鐘。」

「不急,」溫從簡客氣地點點頭,「你們這兒佈置得挺好,就是位置離市區有點遠,今天來不熟悉路,導航還給導錯了。」

「確實是,不少家長都反映過,」鄭許然也很無奈,「其實J省在射箭運動上已經算全國領先的,灃市更是早就組建職業射箭隊了,區里像咱這種規模的箭館真不少,政府還給支持,在周邊玩射箭的同好眼裏各方面配置着實是天花板級的存在了。」

「那怎麼不在更繁華些的地區選址呢?這樣學員也會更多吧。」

「還能為什麼?場租貴唄,那些開在市中心的箭館都搞不大,只有室內訓練場,要想拓展室外場地,除非有錢砸的,否則只能選偏遠的市郊,就像這兒。」

不過鄭許然又說,「當然在市郊也有市郊的好處,哦對了,要不我現在帶您參觀一下室外場?不是我吹,我們場地在整個灃市的民辦單位里絕對數一數二,去年還高分通過了市箭協的備案,被批准作專業隊的訓練場和比賽場用呢。」

溫隨有注意聽兩人對話,可鄭許然語速快,他理解有限,只能獲取到零星信息。

溫從簡本打算客氣地推辭的,見溫隨似乎認真在聽,不由藹聲笑了,轉對鄭許然道,「那就麻煩小鄭教練帶個路。」

**

不止是大廳正中,走廊兩側的牆邊也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小相框,照片里的孩子們捧著獎狀或獎盃,還有些正在拉弓射箭。

年紀不大,倒是個個英姿勃發。

不過無論大廳還是這裏,都沒再見到那把仿弓的照片。

穿過連廊,推開門是個木架子搭建的短通道,近午時分,搖曳陽光自縫隙漏來,在地面投射下縱橫交錯的影子。

風攜著幾片黃葉拂過,又飛快自腳邊掠去。

溫隨眺望前方空曠的場地,無遮無攔的光線入眼,明晃晃地有些恍惚。

他自幼隨師父練箭,若說有哪裏待得最久,莫過於別院那座廢棄的演武場。

依稀便是這樣一塊場地,右側角落當有兩株老銀杏樹,在這裏兩株變作一排,同樣也是銀杏,卻顯然新植。

射箭場更遠處,不甚密集的高樓撐起藍天,也將溫隨從過往拉回現實。

他環顧四周,十餘個草靶與銀杏樹遙相呼應,牆角位置隨意靠着把木弓,溫隨拿起來,手指勾住弓弦稍稍拉了一拉,挺輕巧,像他幼年初學用的那種。

試過手感,而後舉弓。

梁舒正要上前阻止,就聽身後一個聲音輕道,「沒關係,那是練習弓,讓他試試。」

**

席舟才下課,安排助教幫忙送家長和孩子,看到鄭許然發的信息後來到外場,就見溫隨正在試那把練習弓。

為安全起見,非上課時間箭支都是統一保管,因此溫隨舉弓並未搭箭。

奇怪的是,他也完全沒有試圖尋找箭支的意思,反而很自然地抬臂、開弓、靠弦,動作如同指間正有一支無形的箭那樣銜接流暢。

新手空放是很危險的,若非練習弓材質特殊,席舟也不會任他做這種嘗試,但令人意外的,溫隨力至盡處便停住了。

既不撒放也不撤勁,就那麼維持瞄準的姿勢,半眯着眼站定。

逆光下少年的側影穩固,直視草靶,神態與動作同樣冷靜,彷彿任何多餘的東西都拋諸其外,微風拂動他額前碎發,映在眼底忽明忽暗,瞬息凝成無形箭影,好似下一秒就將離弦而出。

視覺衝擊來得太突然,明明是十月深秋,席舟卻像被盛夏流火打到了眼。

射箭是一項非常講究專註的運動,痴迷射箭的人對席舟而言並不罕見,但罕見的是,那種眼神里的波瀾壯闊與氣質中的靜若止水,截然相反的兩種矛盾竟奇異地聚斂於這個十多歲的少年一身。

直至溫隨終於緩緩放下弓,卸去手勁的同時整個人也如那根弦,重歸平靜,唯獨眼睛還望向草靶。

不過須臾之間,什麼痕迹都沒留下。

溫隨低頭看向自己方才勾弦的手指,指節上經年累月的繭子都沒有了,被弓弦勒出的白痕正一點點緩慢復原。

真弱……溫隨抿起唇角,捏了捏手指,又用力搓兩下。

突然他感覺有人靠近,立刻警惕地轉過身。

這是溫隨第二次正面見到席舟,比上次距離更近。

但腦子裏印象深刻的,仍是他的背影,那般挺拔脊樑和端正肩線往上,似乎也合該是這樣一張內斂正派的面容。

細邊框眼鏡、白色長袖運動衫,處處簡單利落,可當胸那團色彩飛揚的鳥羽塗鴉,又使這份理所應當的硬朗中多了幾分自然而然的隨和。

真是個奇怪的人。

說不上具體哪裏怪,但溫隨既存心試探接近,席舟在打量他,他便也坦然回視。

孰料空了一秒,對方忽然微笑反問,「喜歡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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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箭,我中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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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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