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定的結局

夢之魔神的侵蝕來得很快，而且悄無聲息。

嘉石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的，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山洞、法陣、床，都已經隱沒在黑暗之中。

唯獨身邊的金鵬在酣睡，身上散發著溫暖的光芒。又是消耗魂魄來救人，又是被夢之魔神磋磨，他太累了，疲倦到無法注意嘉石的情況。

不過，只需要伸手推推他，他就會立刻醒來。

但這一推，也會將他推向死亡的結局。

……這可不行！

嘉石拒絕推醒金鵬，下一秒，散發著溫暖的金鵬消失不見，眼前只有徹骨的寒冷和深不見底的黑暗。

這個夢境的世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散發著淡淡的熒光，將黑暗驅逐在外。

他本來以為，再次進入夢境，他會遇見憤怒的魔神，質問他的背叛，並對他施加殘酷的刑罰，折磨他，迫使他屈服。

又或者是遇見另一個美夢，比如他和金鵬成功逃走，遠離紛爭，來到了一個寧靜山村，過起恬淡自在的生活。

……可是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虛無與黑暗。

嘉石想要探索夢境的世界，於是站起身來，慢慢地向前走。

身上的光芒無法照亮前路，最開始行走在黑暗裡，彷彿失明一般，他總擔心會撞著什麼東西，連步子也不敢邁大了，只敢慢慢踱步。

可是他沒有遇見任何東西。

門檻、牆壁、桌椅板凳等雜物沒有出現，黑暗中也沒有任何隱匿的妖魔準備偷襲他。這片空間似乎只有他一個人。

這樣的情況讓嘉石心裡發寒，他不再小心試探，反而嘗試著奔跑起來。

依舊沒有任何阻礙，他好像奔跑在一片黑暗的原野中。

周遭太過安靜，嘉石突然發現，自己奔跑了那麼久，竟然沒有腳步聲。

嘉石停了下來，試探著說道：「我聾了嗎？」

……聽不見聲音。

嘉石拍拍手，依舊聽不見拍手聲。

失明又失聰的感覺，令人恐懼，唯一讓嘉石有些安慰的是，他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問題大概率沒有出現在自己的身上，而是出現在這片詭異的夢境世界。

無光無聲的世界，時間感變得模糊，嘉石不敢停下腳步，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走，每走一步就在心中默數一下，直到忘記自己數到了多少，又重新從一開始數。

人不是敗給別人，而是敗給自己，夢之魔神在微笑，想要離開這裡，只有一個方法。

……嘉石已經忘記這是自己第幾次重新開始計數，他漸漸無法集中精神。

他的耳邊只有一片寂靜，可同時又充斥著很嘈雜、很嘈雜的聲音。

風聲，雨聲，蝴蝶振翅聲，宴會的音樂，撞杯的聲音，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輕言細語，有人在大吼大叫，裹挾著無數的情緒，衝擊著嘉石的精神，他只能聽見嘈雜，聽不見任何的意義，思維在無數的聲音中跳來跳去。

這不是夢之魔神的權能，只是嘉石的幻覺。

人類在剝奪感覺的環境中，必然產生的幻覺。

夢之魔神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將嘉石帶到了這裡。

普通的人類只支撐得了兩三天，本來以為嘉石也是如此，很快就會無法承受，從此投向自己的懷抱。可是，這個人類魂魄的堅韌程度令她意外。

夢之魔神很開心。

……這才是她看上的人類！只可惜，無論嘉石如何掙扎，結局都已經註定。

嘉石蹣跚地走著，他的理智已經很微弱，幾乎就像是一根蛛絲，只需要一絲微風就能吹斷。

他的耳朵里，充斥著無法理解的聲音，一旦他凝心聚力去聽，就會噁心、想吐。

更糟糕的是，視野中也開始幻覺，明明前路是一片黑暗，嘉石卻看見了五彩斑斕的路，路旁有著蠕動的森林，看上一眼就令他頭暈目眩。

不知何時，路上出現了馬車，單單輪子就比嘉石還要高，車身更是碩大無比。

巨大的馬車在路上飛馳，嘉石本能地畏懼被撞到，驚慌地閃躲著。

馬車越來越多，嘉石躲閃不及，被撞飛出去。

他只感到雙腿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無法站起身來，只能趴在黑暗裡。

理智的絲線，幾乎要被這痛覺捻斷。

嘉石不記得來處，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黑霧攀上雙腿，漸漸蔓延到上身，光芒閃爍，隱沒不見，嘉石快要和這黑暗融為一體。

……嘉石，你能堅持到現在，真是令我驚喜。不過，也到此為止了。

夢之魔神很快樂，她很快就能得到嘉石，還有聚魂法陣，還有歸離集的人類。

……還有金鵬。那個她心心念念數百年，卻沒能徹底得到的魂魄。

不久后都將屬於她。

……？

有些不對勁。

夢之魔神很快笑不出來了。

已經融於黑暗的嘉石，竟然還有一部分身體散發著微光。

……他的雙手，還在拚命地往前爬，帶動那個笨重的身體，一步一步爬出黑暗。

夢之魔神皺著眉，看著這一幕。

已經是她囊中之物的、嘉石的魂魄，又被這雙手慢慢搶了回去。

失去理智之後，嘉石本能地向前走、向前走，走不了就爬，一定要向前。

停滯在原地只會被黑暗吞噬，拼盡全力向前走才有一線生機。

不知道走了多久，嘉石突然恢復了神智。

他發現自己並非是行走在黑暗中，而是行走在一片星海之上。

一片片螢火一樣的星星閃爍著，溫暖的星海流淌在他的腳下，驅散了虛無與黑暗。

嘉石感到了久違的寧靜。

突然有一顆星星飛到了嘉石的身邊，圍繞著他轉了幾圈，飛入了他的胸口。

嘉石聽見了一個熟悉的、稚嫩的聲音：「今天，是我的生日。母親說，在生日時，向岩王爺許願，岩王爺就會滿足他的願望。岩王爺，帝君大人，我在您的神像前供奉了水果和肉乾，希望您能喜歡！不知道您現在能不能聽見我的聲音？我還在夢澤鄉的時候，有一個恩人，他叫嘉石。我的願望就是，希望他能平步青雲！希望他能娶到漂亮的妻子！希望他發財！……總之，希望他得到他想要的，希望他不要老是受傷！」

嘉石在自己的胸口摸索一陣，拿出了一個護身符。

這是小魚送給他的那一個，那顆星星靜靜地貼在上面，散發著溫柔的光，驅散了最後的寒意。

……我之前，為什麼看不到這些星星呢？

一顆星星，就是一場美夢。

小魚的美夢守護著他。

「嘉石，你對魂魄的掌控變強了。」

溫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讓嘉石的心「咚咚咚」地跳了起來。

他慢慢回過頭，無臉的魔神站在他的背後。

魔神嘆息著問：「倔強的孩子，為什麼不願意接納我？我能讓你永久地做美夢，讓你永遠開心快樂。你想要的，我都會滿足你。」

嘉石回答道：「我想要的東西，魔神永遠給不了我了。」

夢之魔神搖搖頭：「太天真了，嘉石，這就是人類的短視吧。」

嘉石平靜地問：「魔神，你是不是想讓我成為『魔神近衛』？」

夢之魔神聞言，笑道：「怎麼會？那不過是些耗材。我想讓你做我的眷屬，和金鵬一樣。」

聽見金鵬的名字，嘉石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他是你的眷屬嗎？」

夢之魔神凝視嘉石：「現在還不算是，但很快就是了。他把你帶走，還真是讓我吃了一驚。他好像很喜歡你。等你們成為我的眷屬，結婚時，我一定給你們辦一場盛大的婚禮。」

嘉石搖搖頭：「等我們成為你的眷屬，只是沒有魂魄的傀儡罷了。再盛大的婚禮又有什麼意義。」

夢之魔神不解：「何必那麼抗拒呢？我會很珍惜你們。」

嘉石拒絕：「道不同不相為謀。」

夢之魔神聞言，嘆息道：「不識時務……我記得，你的心愿是變強。也許，我應該向你展示夢境的力量。」

她伸手指向美夢的星海，示意嘉石仔細觀察。

順著她的指尖，嘉石凝神去看。一顆閃爍的星星脫離星海，逐漸向魔神靠近，最終停留在她的手掌上。

嘉石看到了，一根細細的絲線，一頭連接著魔神，一頭連接著星星。

來到夢境的世界后，星星便逸散開來，化作一場美夢。只可惜這場美夢還沒來得及鋪開，就被黑霧滲透，像冰雪融化在水裡，消散得無影無蹤。

魔神的指尖，糾纏著無數的絲線，連接著無數的星星。

其中一根，連接著嘉石。

……原來如此。

這根絲線，串起了嘉石腦海里的信息，他恍然大悟。

夢之魔神微笑：「嘉石，有這份契約在，無論你和金鵬走到哪裡，都逃不脫我的掌心。」

嘉石沒有回答，他的頭腦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思考著救命之法。

魔神見狀並不生氣，她早就勝券在握，結局已經註定。

「嘉石，沒有人能完整地從這裡離開，你回去后，就去製作聚魂的法器。決戰即將開始，你要儘快。」

嘉石感覺不對，伸手摸向自己的腿——他在自己幻覺中受傷，最初被黑霧侵染的地方，並沒有隨他的理智歸來而恢復原狀。

黑霧像一隻寄生蟲，牢牢地紮根在嘉石的腿上，令他有些駭然。

夢之魔神輕笑，一邊將嘉石推離夢境的世界，一邊在他耳邊說道：「你的手很有用，嘉石。這一次，我沒有徹底得到你，但是沒關係，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在解決掉摩拉克斯之後。」

嘉石在現實中醒過來，只感覺頭疼欲裂。

耳邊一直有一個聲音，不停催促著他：「去！去做聚魂的法器，快去，快去，時間不多了！」

最糟糕的是，嘉石無法抗拒這道聲音。因為這是他自己的聲音，是他自己在催促自己，這要求源於他的魂魄，必須去做。

嘉石突然明白，為什麼他能看到那片星海。

人類的魂魄沒有夢境的權柄，只能看到無光無聲的世界。

早在黑霧攀上雙腿的那一刻，他的魂魄就已經被侵染，正是被魔神的力量影響，他才能看到了那片美夢的星海。

要麼困死在黑暗，要麼接受魔神的力量。

現在，夢之魔神正通過那一小片侵染，向嘉石頒布神諭：去製作聚魂法器。

所幸，最後他還是拿回了絕大部分的自己。

嘉石忍著痛，笑了起來。製作聚魂法器，也正是他正打算去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