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喻行舟

帝師喻行舟

眾臣面面相覷,一時之間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本以為今日犯上之舉縱使達成目標,也必定會流血犧牲,沒想到皇帝突然變得寬容至極,非但沒有處死大逆不道的武將,甚至願意紆尊降貴,親自前往詔獄那樣的污穢之地。

簡直反常得像是換了個人。

吏部尚書厲秋雨狐疑地仔細端詳蕭青冥,鼻子眉眼身材毫無變化,就連側頸一處淡淡的紅色胎記也分毫不差,他這才略微放心,應當不是被人掉包了。

群臣的小動作哪裏瞞得過蕭青冥的眼神,他沉下臉冷哼一聲:「爾等既然遲疑,那就容朕再想想。」

眾人回過神來,立刻表示陛下英明。

這肆意暴躁又反覆無常的小性子,果然還是那個皇帝。

「陛下此舉魯莽,是該三思。」遠遠的,突兀傳來一道不和諧的反對聲,在一片贊同中顯得尤其刺耳。

本來皇城禁軍已經將清和宮上下圍堵得水泄不通,實不該放任何人闖進來。

蕭青冥抬眼一瞥,就明白為何守衛連個通報都沒有——來人正是當朝太后,出身自淮州世家貴族陳氏的「江南第一美人」。

陳太后衣着華貴,不到四十的年紀猶帶着昔日名動江南的美艷。

「太后千歲。」

她所至之處,一干宗室勛貴紛紛向她行禮,便是對皇帝不假辭色的瑾親王,也恭敬地朝她欠了欠身。

瑾親王是先皇幼弟,其母同樣出自淮州陳氏,與陳太后是姑侄關係,蕭瑾長相更肖似母親,從兩人相似的眉眼處,不難察覺兩人沾親帶故。

她帶着三位太醫匆匆而來,當然不是來醫治皇帝的。

「青宇,你沒事吧?」

陳太后心疼地查看懷王的傷勢,見一支箭插在他背後,當即臉色變得難看至極。

「竟有刺客敢害我兒!皇帝,你就這樣輕輕放過幕後主使嗎?!」

「先帝臨終前,叫你好好照顧青宇,可現在呢?」

「這群逆賊犯上,你不殺。獄中兩個賊頭,唆使你留在險地,你不替青宇報仇,還敢放人?」

「你如今當了皇帝,便如此不將我們孤兒寡母放在心上嗎?」

陳太后一連串怒氣沖沖的質問,立刻得到宗室勛貴的支持。

眼看燕然大軍壓境,離宮遷往南方,才符合他們的利益。

當然,若是答應燕然太子的條件,保住眼前的榮華富貴,就更好了。

至於那些個卑賤的武將算什麼?

每年耗費國庫養著軍隊士卒,不就是為皇族的安全效死的么。

主和派的禮、戶兩部尚書雖不與太后同黨,此刻利益卻是一致,崔禮和錢雲生二人道:「今日行刺之事關係陛下和太后安危,幕後主使不可不防啊。」

蕭青冥:「此事朕自會命人追查,絕不會放任主謀者。至於離宮南遷……」

他目光掃過眾文武官員,擲地有聲:「國都乃我朝國本,京城百萬百姓安身立命之所,朕身為一國之君,受萬民供養,怎可拋棄國本,背棄百姓,任由燕然肆意踐踏?」

「諸位不論文武,皆是我大啟國之棟樑,不知有誰,願同朕一起,拱衛京城,堅守萬里河山?」

滿庭朝臣宗室、宮人軍士,在這番慷慨激揚的激勵下,無論真心假意,情願還是不情願,皆是齊齊跪倒在地,熱血上涌:「臣等願誓死追隨陛下!」

武將和禁軍兵卒們的回應聲尤其鏗鏘有力。

山呼震天,驚得庭院中飛鳥四散。

陳太后也被嚇了一跳,臉色紅白交替,又不好發作。

瑾親王更是詫異地望着蕭青冥,彷彿第一天認識這個皇帝。

蕭青冥瞥太后一眼,淡淡道:「太后若是擔心,朕便派人護送您和懷王一同去南方行宮暫居便是。」

一聽這話,懷王蕭青宇立刻推開幾個太醫扶持,堅持站在皇兄身側,仰望着他的側臉:「皇兄去哪裏,臣弟就去哪裏。」

「你——」陳太后看着這個沒出息的兒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只好一甩袖子悻悻而去。

三言兩語打發走了陳太后,蕭青冥心下鬆了口氣。

若說皇城中人人皆可任由皇帝處置,唯獨太后是不能動的。

啟朝奉儒學為顯學,以仁孝治天下,綱常倫理上下尊卑,禮教森嚴。

身為皇帝,可以昏庸,但絕不能不孝。

皇帝昏庸,還可以把黑鍋推給奸臣,殺幾個替罪羊就可以洗白了,不孝卻沒有借口推脫,必定被天下人戳脊梁骨唾罵。

「皇兄,太后一向對我過度關心,沒有惡意,你別生氣了好不好?」小奶狗懷王扯著蕭青冥的袖子,眼巴巴看着他。

蕭青冥擺擺手:「朕不生氣,你先回去休息,太醫,好好替懷王治傷。」

事情告一段落,人群漸漸散去。

幾個太監前方引路,兩隊侍衛後方隨行,蕭青冥手握天子劍,乘坐御輦前往詔獄。

去往詔獄的一路上,每個路口處,都豎有一座指路標識。

他仔細回顧著五年不見的一草一木,努力想要記清路線,卻發覺自己即便經歷了兩次穿越,依然跟從前一樣,方向感極差。

為了避免刺客摸進皇宮行刺,宮中原本不允許設立這種路標。

昔年蕭青冥生過一場大病,病癒后,嗅覺器官變得異常靈敏,但方向感卻變得奇差,難辨東西南北,比路盲還猶有過之。

不得不命人在宮中路口立下路標,平日出行也須太監引路或者乘坐御輦,這才能避免在偌大的皇宮迷路。

昔年先帝剛剛去世,他尚未登基,陳太后小動作不斷,朝中暗潮洶湧爭權奪利,其他州府不斷拖欠糧稅,隱隱有諸侯割據的架勢,北方的燕然和羌奴國蠢蠢欲動。

蕭青冥獨自跪在靈堂前守孝至半夜,只覺又困又累,孤苦茫然憂思難解。

渾噩間彷彿聞到去世多年母后的氣息,一時間十分思念,便叫太監引他去先皇后靈位處。

夜深路滑,他依稀記得走了很久也沒有走到。

後來發生了什麼,記憶已完全模糊,只覺四周是漫無邊際的黑暗,醒來時頭疼欲裂,他已穿越到了現代社會。

蕭青冥默默轉動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五年前穿越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知穿越者是否獲取了自己的記憶,依靠他的記憶假扮自己?

按他推測,穿越者在亡國之際被亂刀砍死,以至遊戲結束,自己才得以穿回存檔點。

既然這個世界是真實存在的,或許這個假扮自己的玩家是真的被砍死了。

周圍安靜下來,他終於有時間再次查閱系統板面。

原有的【群臣逼宮】的負面狀態紅色示警已經消失,朝政秩序度由15%上升至25%。

總算擺脫了奸臣隨時造反、皇位搖搖欲墜的惡劣境況。

冰冷的機械音再次響起:【在你的安撫下,朝局得到了短暫的穩定,獎勵皇帝內帑增加白銀五百兩】

五百兩?

蕭青冥一陣無語,這系統獎勵跟瑪莎拉蒂5元優惠劵有什麼區別?

那麼內帑原本有多少呢?

蕭青冥仔細一看,哦,餘額白銀一千兩,原來他錯怪系統了,獎勵讓他財產翻了一倍呢。

蕭青冥:呵呵。

系統提示音並未結束:【你選擇留守皇宮,拒絕敵國議和條件,使戰爭危險直線上升,京州百姓幸福度和朝政秩序度略微下降】

果不其然,【戰爭陰影】負面狀態變得更紅了,京州幸福度由19%降至17%,秩序度由25%再次下降至23%。

蕭青冥臉色鐵青地關上了系統板面,眼不見為凈。

※※※

此時此刻,皇城詔獄之內。

朝野上下人人聽之色變的天子詔獄,位於皇城以西的地底.

四周用數仞寬的青磚嚴絲合縫壘得密不透風,被厚重的土地掩埋着,活像人未死,先入土。

牢房之內常年不見陽光,連通風都少得可憐。

一層層拾級而下,位置越深,代表被關押著身份越重。

詔獄地底最深處,只有一間牢房。

牆皮剝落,露出漆黑內里,空氣里飄散著腐臭和血腥味,陳木腐朽,殘留着暗紅的抓痕。

殘燭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牢房一隅。

黎昌站在牢門邊,望着外面陰暗小道的盡頭,腳踝戴着鐐銬,猛虎般高大的身軀維持着一動不動的姿勢,像一尊固執的石像。

他身着常服,身材挺拔威武,容貌與蕭青冥有三分相似,光是站在那裏,便如山嶽一般穩重,星夜一般靜肅。

「這麼久沒有消息傳來,攝政不擔心嗎?」

在他身後,牢房一側的矮榻上,另一個男人正襟端坐着。

暗紋雲錦織就的玄黑官服,襯得露出外面的皮膚尤為白皙,銀白封腰緊束,勾勒出寬肩窄腰的流暢腰線。

烏黑長發被白玉簪束起,半張臉隱沒於昏暗的燭影中。

喻行舟反問:「黎將軍是想得到什麼消息呢?」

黎昌劍眉一揚:「自然是好消息。」

兩人身份貴重,雖有鐐銬,但獄卒不得皇命不敢上刑。

喻行舟更是文官重臣,非但沒有脫去攝政官服,身邊就連小桌茶盞文房四寶都一應俱全。

此刻,喻行舟閑來無聊正在練字,他左手握筆,一行小楷含蓄清逸,工整端莊,行列之間完全對稱,字字循規蹈矩,無一筆出頭。

即便身陷囹圄,也難掩一身雍容儒雅氣質。

喻行舟擱筆,輕輕吹了吹未乾的墨漬,淡淡道:

「倘若他們勸諫成功,意味着聖上被下臣脅迫,從此威嚴盡喪,反之,我等即刻便要身首異處。」

「不知對黎將軍而言,哪一個是好消息?」

黎昌一窒,擰起眉頭:「聖上是我的親外甥,他只是一時糊塗,被身邊奸人蒙蔽。十多年前,聖上還是皇子時,你不是曾入宮做過他的伴讀?」

喻行舟將煮沸的茶水緩緩倒入杯中,水汽升騰,他的眼神深藏在氤氳白霧中不甚清晰。

「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黎將軍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了吧。」

喻行舟端起茶杯,凝望着色澤逐漸變深的茶水:「入宮伴讀時,我才十三歲。後來……我也多年未曾見他。你我都忘了——」

「人,是會變的。」

「權勢越重,變得越多,尤其,是身在皇權頂峰。」

他的眼神既似憐憫又似自嘲:「我早已不對龍椅上那位抱有幻想。黎將軍,你也不該繼續活在對他幼時回憶中。」

黎昌皺眉猶豫道:「有傳聞他登基前曾失足落水,舊疾複發迷了心智,或許將來……」

喻行舟嗤笑一聲,搖搖頭:「這個國家還支撐多久的時間呢?」

牢房外的小道忽而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一個年長太監帶着一眾獄卒匆匆而來,手裏握著明黃的聖旨。

黎昌雙眼牢牢鎖定在那捲聖旨上,五指不由自主收緊,竟把粗壯的圓木柵欄摳出五個指印。

年長太監面無表情地展開聖旨捲軸,高聲道:「黎昌、喻行舟聽旨。」

黎昌不假思索半跪在地,喻行舟慢條斯理從矮榻起身,撣了撣衣擺和袖口的塵埃,才四平八穩跪下行禮。

「雍州將軍黎昌、少師兼攝政喻行舟,文武勾結,結黨營私,犯上作亂,罪大惡極,特賜死,即刻執行!」

黎昌霍然抬頭,不可置信地瞪着對方,頸項間青筋遒勁,雙眼發紅,最終喉結輕顫滑動,千言萬語化作一聲絕望長嘆:「聖上何至於此……」

喻行舟垂眼,神色波瀾不驚,彷彿早已料到此局,唯有按在地上的雙手下意識微微收攏。

年長太監命人呈上白綾、毒酒和匕首:「二位可不要怨恨陛下,陛下讓你們留下全屍,已是恩典,不知兩位大人可還有臨終遺言?」

他將聖旨遞給二人查驗。

很顯然,聖旨是真的,印璽也是真的。

皇帝要他們去死,千真萬確。

喻行舟站起身,目光落在聖旨印璽之上,不知在想什麼,幽幽出神。

黎昌像是被抽走了一身銳氣,瞬間滄桑了十歲,慘笑一聲: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吾妹先皇后英年早逝,只有聖上一個兒子,外有燕然大敵當前,內有奸臣禍亂朝綱,要我死容易,可聖上將來,還有誰能護持平安?」

年長太監示意獄卒打開牢門:「還請二位大人速速就死,切莫誤了時辰。」

喻行舟忽而輕笑一聲,漆黑的雙眸卻沉靜如一潭止水,不見半分笑意:「倘若本官不願就死呢?」

太監和獄卒們一聽這話,倏然緊張起來,一群獄卒將二人團團圍住。

年長太監沉下臉:「攝政大人,您一介文質彬彬儒臣,腳上還戴着鐐銬,是不可能逃出生天的,咱家勸你還是不要無謂反抗。」

喻行舟仍是搖頭:「除非陛下親自來見本官。」

黎昌看着他,默默嘆了口氣,先前是自己對皇帝抱有幻想,沒想到到頭來,反而是喻行舟不願相信現實。

年長太監用眼神示意獄卒送對方一程。

獄卒們一人拿起白綾,另一人拿起匕首朝二人圍攏上來——

卻突兀聽得一聲斷喝:「統統住手!陛下有口諭!赦免黎將軍和喻攝政!」

眾人一驚,只見一個面生的年輕小太監快步跑來,滿頭大汗,氣踹噓噓,上氣不接下氣,連手裏的拂塵都快抱不住了。

趕緊趕慢,總算趕上了。

書盛咽下一口唾沫潤了潤喉,把皇帝的口諭又重複了一遍:「還不快解開鐐銬放人!」

原本跪在地上閉目待死的黎昌,更是驚得站起身來,燭光下他雙眼炯然:「聖上果真改變主意了?」

喻行舟逆着燭光同樣朝他看來。

獄卒詫異地望著書盛,又看看年長太監,半晌沒有動作。

年長太監眯着眼睛,用審視的眼光上下打量書盛:「這位小公公看着臉生,不曾見過,陛下怎會叫你來傳口諭?可有聖旨、陛下的令牌或者其他信物?」

書盛暗暗叫遭,事發突然,陛下根本來不及寫聖旨,也沒有再把天子劍給任何人,自己一心想着快點追上傳旨太監,竟忘了問陛下要金牌。

他從自己腰間解下一枚內廠提督的腰牌,亮給眾人,也是靠着這塊腰牌才得以進入詔獄。

書盛做出一副不耐煩的做派:「咱家名叫書盛,乃是陛下新命的內廠提督。既然傳的是口諭,何來聖旨。」

年長太監一見那腰牌竟然臉色大變:「一派胡言,你定時不知從哪裏混來的內奸,竟然偷取了童順督公的腰牌,冒充內廠提督,假傳聖旨!」

眾獄卒見兩人各執一詞,誰也不知真假,但年長太監手裏的聖旨確是實打實的。

獄卒其中一人,手拿匕首,正站在喻行舟身側一步之遙。

趁著眾人注意力被兩個太監吸引時,獄卒突然暴起,尖銳的匕首朝着喻行舟后心刺去!

「喻大人——」

「啊!」兩道驚呼聲重疊在一起,前者是書盛的驚叫,後者是獄卒的慘叫。

一柄通體銀白如霜的利劍,如電光般飛掠而至,穿過牢房柵欄的空隙,與喻行舟擦肩而過,最後穿透了獄卒胸膛,牢牢釘入青石牆縫之中。

至於他手中匕首,刺到一半,就被一旁反應急速的黎昌單手捏住手腕,生生捏碎了腕骨。

喻行舟在獄中始終處變不驚,哪怕這場刺殺也不曾使他皺一皺眉,唯獨看到那柄寒意凜然的天子劍時,驀然回頭。

燭光照亮了他動容驚訝的臉。

牢門外陰暗的小道逐一被人點燃燈火,年輕帝王的身影一點點自黑暗中顯露。

蕭青冥身着淡金色龍袍,左手寬大的袖口端在身前,龍袍上的血跡已凝固成暗紅,非但不減風姿,反而平添幾分鋒銳凜然之意。

詔獄中的獄卒們平生還是頭一遭有幸得見龍顏,紛紛驚得呆住。

蕭青冥緩步而至,旒冕珠玉行走間碰撞出輕微脆響,晦暗的牢獄漸漸被照亮,同樣被點亮的,還有喻行舟凝望他的視線。

隔着牢房,兩人對視的一瞬,短暫的沉寂。

須臾,蕭青冥啟唇,念出一個陌生而遙遠的稱呼:「老師。」

闊別九年,「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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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靠抽卡君臨天下[基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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