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蘊04

夢蘊04

她和梁蘊的初遇充滿了戲劇化。

那天傍晚,她正好去她家樓下的便利店買布丁和飲料,在排隊結賬的時候,她聽到站在她前面的那個年輕男人……也就是陸硝一直在小聲地自言自語。

「不準買泡麵和碳酸飲料。」

「吃不胖也不能買,那玩意兒對身體是真不好,多吃以後可能對你化形也有影響。」

「拿棒子戳我菊花?拜託,老子是1不是0,你特么在逗我啊?」

……

男人說話的聲音很小很小,而且一般人應該是根本聽不見他說話的,余夢菱本來也想裝聾作啞,但當聽到那句「拿棒子戳我菊花」的時候,她終於還是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

然後她就看到身前的男人朝她轉過了臉。

雖然對方的臉上是笑着的,但那雙眼睛裏卻沒有半分笑意,甚至讓她感覺自己下一秒就會人頭落地。

沒等陸硝說話,她就先吐了吐舌頭:「抱歉。」

陸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你聽到我說話了?」

她老實巴交地點了點頭:「但我不是故意偷聽的,因為我們倆站得比較近。」

陸硝:「我剛剛確實說話了,但不是有耳朵就能聽見的。」

余夢菱:「……我知道。」

氣氛有一瞬間的僵硬,正當陸硝想要微微動手指的那一刻,余夢菱率先快速地沖他抬了下手:「先生,你先別動手。」

「我家有很多泡麵和碳酸飲料,還有不少零食,我可以全部免費送給你……的朋友。如果是這樣的話,可以請你的小蛇朋友不要吃掉我嗎?」

陸硝:「……」

躲在陸硝外衣里、盤在他手臂上、正蓄勢待發的梁蘊:「……」

因為便利店裏還有其他顧客,一直杵在這兒說話容易引人注意。於是他們先結完賬離開便利店,隨後站在路邊無人注意的暗角繼續剛才的對話。

陸硝揉了揉太陽穴:「所以你既能聽到我剛才說的話,又能隔着衣服看到我的……小蛇朋友?」

余夢菱「嗯」了一聲。

陸硝:「你是人類嗎?」

余夢菱:「算是吧,但是體質有些特殊。」

陸硝瞭然:「所以意思就是,你可以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比如妖怪、鬼魂之類的?」

余夢菱:「鬼魂看不到,我能看到妖怪,能聽懂他們說話,可以和他們交流。但我看到的大多數妖怪,都不能化為人形,他們的妖力還不夠,只能維持原本的動物或者植物形態。」

原本一直藏在陸硝衣服里的梁蘊這時從他的袖口處探出了一個小腦袋,蛇瞳一眨不眨地在黑暗中盯着余夢菱。

余夢菱感受到了那道犀利的注視,卻絲毫沒有懼意地對視上了那雙蛇瞳。

「你不怕我們么?」

過了半晌,她聽到一道低沉好聽的男聲從小蛇的身體里響起來。

她搖了搖頭,輕笑道:「我為什麼要怕你們?你們妖怪可能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吧。」

能夠看得到其他人看不到的東西的人,自然在別人眼裏就不是什麼「正常人」了。

小時候她最開始發現自己這種體質之後,第一反應當然是告訴自己的爸爸媽媽。但爸爸媽媽卻都沒有相信她說的話,每一次她提起,他們都只當是小孩子的瘋言瘋語。

後來她八歲那年,她爸爸在出差時不幸遇上車禍身亡。警察還沒打電話來告知她媽媽的時候,她卻已經從窗外飛來的鳥妖口中得知了這件事。

她哭着跑去廚房告訴媽媽,換來的卻是媽媽的一個響亮的巴掌和憤怒的咆哮:「不要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半個小時之後,警察的電話就打來了。

她媽媽掛下電話,轉過頭看向她的眼神,她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和厭惡。

處理完她爸爸的後事,她媽媽便在某個夜晚直接從家裏消失了。

後來她聽她的鄰居婆婆說,她媽媽認為她是個不祥之人,她爸爸的死也被遷怒於是她「詛咒」所導致的。

是的。

本該在這個世界上最相信她、接納包容她全部的至親之人,卻給予了她最深的傷害。

擁有這樣的與生俱來的「天賦」,並不是她自己想要的,她又有什麼錯呢?

在余夢菱的記憶里,之後的時間都像被按了快進鍵。

她媽媽消失后,她靠着她父母留下來的一些儲蓄和自己打工攢來的錢念書畢業。鄰居婆婆見她可憐,也會偶爾搭把手,喊她一塊兒過去吃吃飯什麼的。

她真正成為了在這個世界上無依無靠的人,每天閉上眼、睜開眼,空蕩蕩的屋子裏都只有她一個人。

在學校里的日子也多少有些難熬,因為長相的緣故,男生總是喜歡和她親近,從而導致女生同她疏遠。他們學校校規嚴格,雖然她沒有遭受什麼淺顯的校園暴力,但很多時候,被群體孤立就已經是無聲的暴力了。

在那些寂靜的時間裏,可能她唯一的支撐,就是那些來她家窗枱邊和她說話的妖怪了。

那隻當年告訴她父親出車禍的鳥妖一直都很自責,它曾向余夢菱道歉過很多回,說它當時不應該快嘴、先警方一步告知她真相。

她總是一邊去拿那鳥妖喜歡的穀物零食來喂它,一邊安慰它說:「不要自責,如果不是你讓我先一步知道真相,可能我還會被蒙在鼓裏更久,對我媽媽心底里原來是那麼恨我一無所知。」

真相是殘酷的,但她寧願接受真相,也不願意像傻瓜一樣被蒙蔽其中。

大學畢業以後,她找到了一份和專業對口的工作,開始安安心心上班。

值得慶幸的是,公司里的同事大多都很和善,也都和她相處融洽。其中有一位和她同組的男同事名叫尤晉,對她照顧有加、體貼入微。尤晉長相英俊、待人溫柔,在公司里很受歡迎,其他同事都跟她說尤晉絕對對她有超越同事的好感,叫她把握機會。

余夢菱雖然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但面對人生中頭一次出現這樣願意主動對她示好的成年男性,她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要去親近回應這份好,想要去試圖靠近信任對方。

即便她很早以前就覺得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真正接納她的全部,但她還是想要試一試。

從未見過陽光的人,哪怕再膽小,也會想要伸手去觸碰溫暖。

尤晉向她告白后,她欣然接受了。第三次約會結束,尤晉牽起了她的手。他們在夜晚的公園散步聊天,氣氛正剛好時,她鼓足勇氣對尤晉坦白了自己的「天賦」。

尤晉聽完沒有表露出任何不禮貌或者傷人的態度,他像往常那般溫柔地對她笑,表示十分同情她的遭遇,也十分感謝她願意信任自己,希望她不要因為這份「天賦」而對人間失望。

她從來沒有那麼高興過——她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真的會願意相信她的天賦,也並不厭惡她的天賦。

按照原定計劃,散完步他們會去她家坐坐,尤晉也有想要留宿的打算……但等走出公園大門,尤晉卻忽然告訴她自己家裏有些急事需要他趕回去,改天再去她家玩。

她不疑有他,哼著歌開開心心地獨自回家。

等洗完澡,她如同往常那樣去陽台找她的妖怪朋友們說話,卻看到平日裏呱噪活躍的鳥妖一動不動地立在欄桿上,整個灰黃色的身子都緊繃着。

「怎麼啦?」她走過去,揉了揉鳥妖的腦袋,「理理,今天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兒了?好吃的被人搶走了嗎?」

鳥妖抬起頭看了她一眼:「我沒事。」

「你撒謊技術有多糟糕,你自己心裏沒點兒數么?」她笑着去一旁取了穀物過來,「要是你能化成人形,你的臉現在應該已經跟鍋底一般黑了。」

鳥妖冷不丁地說:「菱菱,有時候人可能活在謊言裏沒有什麼不好的。」

「為什麼?」

「因為真相可以瞬間撕碎一個人,可以令人痛苦不堪。」

眼看鳥妖低頭沉默地吃着穀物,她心中一動,忽然像是感覺到了什麼。

「理理。」

片刻后,她半蹲下來,一字一句地問鳥妖,「你是不是聽到、看到了什麼會讓我痛苦的事?是關於尤晉的嗎?」

鳥妖一言不發。

「你說真話吧,我可以承受的。」她勉強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又不是第一次了,你認識我那麼多年,知道我寧願痛苦、也不願意被謊言蒙蔽其中。」

鳥妖停下了吃東西的動作:「但我不想看到你痛苦。」

余夢菱:「可是這也比讓我活在一個虛假的夢裏沾沾自喜來得好,那樣才是真的可悲可憐。」

那個晚上,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終於讓鳥妖開口。

原來尤晉離開公園后並沒有回家,而是轉頭去了一個女伴的家中。

他一直不談戀愛,真實原因也不是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沒有遇到心上人,是因為他是個樂忠於四處留情的海王,與各種女伴在床笫之間尋歡作樂,完全和他在公司里立的深情專一人設判若兩人。

魚水之歡結束后,他擁著那個女伴,隨口聊起了自己最近新交往的「女朋友」。

「男人都喜歡自己得不到的東西,我會追那個女孩兒並不是因為我喜歡她,純粹是因為她看着很難追。但沒想到事實上那傻姑娘非常好追,隨便糊弄糊弄就到手了。」

「你猜怎麼着,她今晚還和我說她能看到妖怪、能和妖怪聊天……真給我逗死了,難怪那麼多年一直是個單身老處女,原來她有精神病!哈哈哈哈!」

……

鳥妖並沒有將自己看到的內容全盤托出,它心疼余夢菱,省去了一些不堪入耳的台詞,但這些也已經足夠了。

余夢菱向鳥妖道了謝,狀似平靜地關上燈,躺回到了床上。

她沒有哭,卻也一晚上都沒有睡着。

她想,她早應該認命的。

她不應該去奢求自己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會得到的東西。

愛與溫暖,是永遠不會與她有關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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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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