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第六章】

深夜。

凌晨三點。

傅聽凜被憋醒，他翻身下床，腳丫子卻碰到了一點冰涼的金屬物體。

他一激靈，睜開眼，愣了下。

宋泠之仰在輪椅里，一隻手拿著手機，規矩的放在腿上，閉目睡著了。昏暗柔和的光線下，他清冷的面部輪廓似乎也被柔化了很多。

他出了會神，低下頭，看見了自己緊緊攥住宋泠之的手，頓時明白了過來。

所以……

是因為他才留下來的嗎。

宋泠之的手腕清瘦而骨感，似乎是因為身體不太好，皮膚也總比別人蒼白些。被他攥了這麼久，那塊皮膚的顏色顯得比別處略深。

傅聽凜卻控制不住的想握的更緊一些。

這種突如其來的依賴感，似乎很沒有的道理。

但他心裡的第一反應確實是這個。

或許是因為，這個人把他這條沒人要的流浪狗，從毒蛇窩裡叼進了自己的洞穴。又或許是因為，昨天在墓碑前，他控制不住情緒的時候，溫柔又強勢的給了他一個可以躲避風雪的港灣。

傅家的人，都有極強的佔有慾，包括他那個待人溫和的哥哥。

當然也包括傅聽凜。

或許從某一點來講，除了道德點和自制力更高之外，傅聽凜骨子裡跟那些貪得無厭的親戚沒有太大的區別。

只不過現在的他，沒有貪得無厭的能力，野心也沒有蓬勃的營養。

還只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他鬆開手，小心把宋泠之手腕上的汗擦乾淨，然後才輕手輕腳的下了床，小聲關上廁所的門，甚至噓噓的時候也盡量避免弄出聲音。

回來后，傅聽凜光腳站在宋泠之旁邊，猶豫了好一會。

不能讓宋先生在輪椅上睡一晚吧。

聽說久坐輪椅的人，脊椎也會不太好，這樣一晚上睡醒，肯定會不舒服。

還是彎下腰，試圖把人抱到床上去睡。

他剛退燒，身體都軟綿綿的，沒剩幾分力氣，宋泠之再清瘦，成年男子骨架也擺在那裡，傅聽凜把人抱離輪椅的時候，臉都已經憋紅了。

他吐出一口氣，腳丫子把輪椅挪開了一點位置，艱難往床邊跨了一步，卻聽見耳邊傳來一道略帶沙啞的——

「……小崽子，你幹什麼？」

傅聽凜受了驚嚇，腳底下一滑。

砰！

宋泠之大半個身子摔在了床上，傅聽凜也跟著倒了下去，鼻子撞到了他的肋骨，酸疼的觸感頓時刺激到了淚腺。

「……」傅聽凜捂著鼻子，忙慌從他身上起來，「那個，我是想讓你到床上睡覺，輪椅上太累了。」

宋泠之被撞的險些一口氣沒上來。

後背僵麻的感覺，讓他暫時坐不起來，只好就這樣躺著，等那股僵麻勁兒緩過去。

「宋先生。」傅聽凜又緊張叫了一聲。

在陌生的洞穴里，稍有點風吹草動，都會讓敏感的、原本不屬於幼獸產生緊張和恐慌的感覺，怕被驅逐出這個新的停泊處。

宋泠之現在沒精力糾正他的稱呼，「……別說話，我仰一會兒。」

大概兩三分鐘，他才慢慢撐著坐了起來。

抬眼看了下傅聽凜的神色，愣了。

「不舒服？」

傅聽凜臉色煞白煞白的，「我摔了先生一下。」

宋泠之瞭然，心中略感好笑：「我只是腿不好，又不是玻璃人。」

他伸手把輪椅扯了過來，傅聽凜小心在旁邊護著，想要伸手幫忙。

宋泠之瞥了眼，傅聽凜的動作立即頓住。

宋泠之：「頭轉過去。」

傅聽凜愣了下，然後立即收回手，有點無措，他背過身去，盯著自己的腳尖。

宋泠之這才將自己挪到了輪椅上。

他接受自己不良於行，但是不接受自己狼狽的樣子被別人看到。

這一折騰，宋泠之困意也散的差不多了。

「你自己睡沒問題吧。」

傅聽凜忙點頭。

宋泠之：「桌子上有水，還有幾塊甜點，你要是餓了，就墊墊肚子。我回去睡。」

傅聽凜轉過身：「我送先生下去。」

宋泠之：「不用。」

他轉著輪椅走了，順便關上了門。

傅聽凜站在床邊，眼底閃過一抹挫敗。

想跟宋先生拉近距離的時候，卻總能感覺到那一點淡漠和疏離，確實，對宋先生來說，他只是一個需要花些精力照顧的小麻煩。

傅聽凜看著自己的手，然後抿著唇，捏了捏胳膊。

-

這天是周一。

宋泠之請了假沒去集團。

主要是送傅聽凜去上學。

昨天晚上搜索的很多高一小孩上學要用的東西，卻突然反應過來，傅聽凜都不需要，最主要的課本都在學校。所以宋泠之只給了他一張卡。

「這裡面有三千，當做你這五天的生活費，密碼是六個零。」

傅聽凜：「宋先生……太多了。」

「嗯？」宋泠之好奇，「那你以前的生活費是多少？」

京市二中，是出了名的商業圈二代三代聚集地，傅林雙就是從那裡畢業的，他跟宋泠之說過，這所學校聚集了很強的師資力量，但同樣的，也很看中家庭背景。

簡單來講，外界對這所學校的評價兩極分化。

有人把它視為未來商業新貴的搖籃，有人把它看做富二代的玩樂場，裡面的花費不會太低。

宋泠之既然決定要養這個孩子，當然不想養出驕奢淫逸的性格，三千塊，是他按照徐伯調查來的結果給出的合理生活費。

傅聽凜：「五百，之前我的零花錢，是我哥管著。」

「我不喜歡請客吃飯，班裡的人跟我不熟，我在學校里朋友很少，基本獨來獨往，所以五百完全夠吃飯的了。」

獨來獨往……

這小朋友在學校里還是個酷哥嗎。

「這卡給你，你隨意用，」宋泠之沒打算收回來，說，「如果覺得多，我每周只打一千，剩下的當你的私庫。」

「還有這個。」

宋泠之拿出一部新手機，「徐伯說你手機在傅家丟了，我買了部新的，和我的是同一款，裡面存了我的手機號。」

宋泠之的手機是銀灰色，這款是黑曜石。

市面上PL的最新款，設計都很低調。

傅聽凜愣住了，他看著手機，不知道在想什麼，宋泠之卻感覺到，這小孩的情緒一下子就低落了。

「……謝謝，」傅聽凜把卡和手機都拿好，眼睛垂了下去，「我以後會還給您的。」

-

京市二中。

此時已經是上課的時候了，車停在門口，傅聽凜自己下車去了學校。

宋泠之叫住了他：「小凜。」

他第一次沒連名帶姓的喊人。

這稱呼顯得親近，傅聽凜笑了笑，「先生還有事嗎。」

宋泠之：「需要我送你進去嗎。」

需要我進去給你撐場子嗎。

這句話翻譯過來，其實是這個意思。

傅家出事，很多人都不知道宋泠之成了他的監護人，如果宋泠之在學校里露上一面，那很多的潛在問題都可以無形化解。

傅聽凜聽明白了，他拒絕了。

「不用了先生。」

宋泠之尊重他的選擇：「你可能會被為難。」

傅聽凜：「我總得長大。」

宋泠之不認同這句話，看了他一眼，但是到底沒說什麼。

等傅聽凜進了校門之後，才把車窗升起來。

隔著漆黑的車窗，宋泠之看見那傅聽凜停下了腳步，往這邊看了一眼，發現車還在，才轉過頭去，繼續頂著冷風往前走。

徐伯：「先生？」

宋泠之像是在思索什麼極難解決的問題，半晌才道：「他為什麼不開心。」

說完，又想起一件事。

「讓他喊宋哥，他還是叫我先生。」

「或許是喊你哥哥的時候，會想起林雙，至於不開心……可能不喜歡上學吧，」徐伯說，「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大部分喜歡玩。」

「不是。」

宋泠之仔細回想片刻，發現傅聽凜好像是從得到新手機的時候，情緒就變了。

他指尖敲了敲，沉吟道：「不去集團了，去趟傅家。」

徐伯推了推自己的老花鏡，從手機備忘錄里《宋先生の新康復訓練表》、《宋先生の藥物控制表》里抬起頭。

「去那裡幹什麼。」

年紀大的人都帶著點迷信，徐伯並不贊同：「那裡停了靈才沒幾天，陰氣重。」

宋泠之搖了搖頭：「去找找他丟了的手機。」

他看向車窗外那個幾乎快看不見了的少年背影，聲音低了些。

「總覺得……他好像很在乎。」

-

作為京市首屈一指的學校，京市二中的設施建設完好，幾乎是一進入教學樓，就能感到暖意。

雪化時容易積蓄的髒水也看不見半點，乾淨而敞亮。

傅聽凜走到高一（A）班門口時，裡面正在上自習課，看堂老師時不時在下面轉著看，教室里很安靜。但是大部分的人都不是在學習，而是各干各的。

畫畫的、玩遊戲的、聽歌的……

他進來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傅家車禍，繼而破產，在圈子裡流傳的很快，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了。

傅聽凜表情很平靜，他跟老師打了個招呼，就去了右邊第三排的座位。

可是他很快發現，他放在座位底下的書、以及各種小玩意兒都被整理好，裝進了他自己的書包里。還有點裝不下去的，就隨便放在了桌面。

傅聽凜頓住。

看向自習課老師。

這位老師有些尷尬，「傅同學，你被調班了。」

傅聽凜站在桌邊，眉眼被略長的額發稍微遮住了點，看不清神色。

他並不像是在宋宅那樣內向羞澀，而是不意外的冷淡點點頭，「哪個班。」

老師：「其實，你的書都還沒搬走，可以跟你們班主任再商量一下……」

傅聽凜：「不用了，哪個班。」

老師：「傅同學……」她似乎還想勸一勸，眼中帶著憐憫之色。

卻不知道，在這裡停留的越久，反而會讓該離開的人越尷尬。

班裡的其餘人，大部分抱著看好戲的心態，眼中不乏冷漠，畢竟才在一起待了不到一個學期，稱不上多熟。

「C班，」谷飛鳴看不下去，站起來，眼睛一直很睏倦的眯著，「凜哥，我幫你搬過去吧。」

傅聽凜把書包一背，剩下的抱在懷裡。

「不用了。」

谷飛鳴沒理，跟著他一起出去了。

高一一共有六個班，ABC班是有錢人家待的地方，但在學生心裡，也有上、中、下三流之分。比如A班是真的全員富二代，貴三代，但是C班，就是靠著關係進來的、能交得起學費的那一類人。

餘下的1、2、3三個班，是純粹學習好的尖子生，每個班50人，基本都是全校前一百五十名，如果低於一百五十名連續三次，就會被轉到京市二中的隔壁的附屬中學。

學校要這些人打出名氣的，ABC三個班裡的人，也樂意和這些未來社會精銳交好，總體而言，氛圍還算和諧。

不過C班全都是關係戶，是出了名的混亂和差勁。

年級主任把他調去那裡，是什麼意思不言而喻。

傅聽凜停下腳步：「你回去吧，我自己可以。」

谷飛鳴：「還有宿舍呢，老禿頂把你宿舍也調了，A班宿舍跟C班宿舍差了兩棟樓，那邊又沒電梯，你自己搬的過來？再說了，老禿頂發的調換信息在班級群，你知道自己被調到哪裡了嗎。」

傅聽凜的手機丟了，現在用的是新的，當然沒有收到消息。

他就不再堅持，「謝了兄弟。」

谷飛鳴：「總覺得你變了不少。」

傅聽凜：「有嗎。」

「有，」谷飛鳴說，「雖然你以前也不愛搭理人，要不然也不會只有我一個朋友，但你這次給我的感覺，嗯……」他指了指外面的雪，「跟這玩意兒一樣冷。」

「不過有變化也正常，那你現在是跟著你們傅家的誰生活？」

傅聽凜：「非得在傅家嗎。」

谷飛鳴不解，「那你在哪。」

傅聽凜沒回答，只是說，「先去宿舍搬東西。」

他回頭望了一眼高一A班。

曾經因為傅家進來的地方，現在也因為失去而離開。

不管是什麼東西，只有緊緊抓在自己掌心，才不會隨意的消失。弱小的人，一朝失去依靠，就會變成被命運裹挾的不幸者。

他本已墜入了不幸的河流里。

只是被人撈了起來，暫時有了一個棲息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