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第四章】

下午四點。

宋泠之安靜的等著醫生看完自己的腦部CT。

「封叔叔，您看出什麼了？」

封醫生搖搖頭，嘆了口氣。

宋泠之心中一沉。

封醫生是封醒的爸爸，他不樂意經商，卻在學醫上很有天賦，和宋泠之的爸爸是好友，也是其主治醫師。

宋泠之原本只是想找個醫生看看片子，沒想到秦秘書掛的是封叔叔的專家號。

封醫生：「你父親是腦癌走的，所以我理解你的心情，」他看著宋泠之的腦部CT，摸了摸下巴，皺眉，「但是你這個……」

宋泠之：「您直說就好。」

封醫生長嘆一口氣：「你這個分明什麼事都沒有嘛！」

他敲敲桌子，「我說小泠之啊，你嚇死我了，那麼嚴肅的來做檢查，我還以為你跟你父親一樣……」

宋泠之：「沒事？」

「我最近總是很頭痛。」

封醫生瞅了下他眼底下掩藏不住的淡青色，「你又加班了？還是失眠？沒事少吃安眠藥，那東西吃多了刺激腦神經，可能會引起頭痛。」

宋泠之：「那我……」

封醫生：「多休息就好了！」

宋泠之鬆了口氣，「我知道了，謝謝封叔叔。」

他其實是有點怕這個封叔叔的，畢竟他爸爸就是這個叔叔治療的，他後來也是，治療期間沒少被訓，現在看見封叔叔他就想躲。

接過CT，宋泠之就想走了。

卻不想封醫生在後面扯住了他的輪椅。

「小泠之，來都來了，其他的項目不也查查嗎？封叔看看你這些年，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

宋泠之冷靜道：「封叔叔，我很忙。」

他抬眼示意秦秘書配合一下。

秦秘書：「您今天下午三點之後的時間都是空閑的。」

宋泠之：「……」

其實他沒有空腹，常規的生化檢查都不能做，封叔叔大概只是想湊著這個機會，看看他腿部的情況。

醫院有人好辦事，負責宋泠之雙腿的那位欒醫生檢查完畢，眉頭皺的能夾死蒼蠅。

「宋先生，您有多久沒有堅持鍛煉了？」

宋泠之實話實說：「半個月。」

欒醫生是為面容很溫和的女士，聞言嘆氣，「我記得我有說過，讓您每天都堅持鍛煉的。」

宋泠之沉默了一會。

他的這雙腿和他奶奶是同一種病，幾乎沒有的概率，在他身上應驗了。這是種很奇怪的病，從成年開始，雙腿逐漸失去力量，先是不能行走，再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兩年前，他做了手術之後，輔之以藥物治療，腿部的感知力逐漸恢復，每天都堅持離開輪椅進行康復訓練。

上輩子，他就這樣日復一日的堅持訓練了將近十年之久，可惜，還是沒能站起來。

所以這輩子醒來后，他就將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傅家上，放棄了次次都讓他疲憊不堪的康復訓練。

他已經失去了站起來的信心和渴望。

宋泠之：「真的有用嗎？」

「有用的，」欒醫生道，「起碼你現在的腿，只是比正常成年男子細一點，肌肉經過你堅持鍛煉和藥物治療，並沒有完全萎縮。」

她蹲下來，用小木棍敲了敲宋泠之的腿，「我這樣敲你，是不是也有感覺？」

宋泠之點點頭。

雖然那點感覺很細微。

欒醫生：「保持每天的好心情，堅信自己可以站起來，三年、五年、你總會站起來的。相信自己，好嗎？」

宋泠之在醫院的時候，表現的很像個聽話的病人：「我知道了。」

欒醫生無奈。

欒醫生：「沒事的話，下次再過來複查，順便空腹過來，把這次沒做的常規生化檢查也做了。」

宋泠之：「好。」

秦秘書帶著他離開了。

等他們走了，屋內的兩個人才不約而同的對視一眼。

欒醫生低聲道：「他怎麼了，最近發生了什麼事嗎，感覺他對站起來這件事一點也不抱希望，這可不利於病情的好轉。」

「哎……」

封醫生猶豫片刻，還是說了。

「他未婚夫前段時間去世了，出車禍走的，我也算是看著泠之長大的，他跟他未婚夫兩個人感情很好。」

「說實在的，泠之現在表現的這麼平靜，我才覺得詫異。不吃藥不訓練，這已經算是最輕的反應了……」

「多好的兩個孩子，走到這一步。」

原來是這樣。

欒醫生面露可惜之色，隨即更擔心了。

「老封，你好歹是人家叔叔，他家裡還有什麼人嗎，能管著他訓練吃藥的那種，你跟人好好說說。」

「他父親就是我送走的，臨走還囑託我關照，我也能管他，」封醫生：「他家老宅倒是有個，但是不管事了，記憶里也不好，他身邊……就只有一個吧。」

其實他不想打的。

但是……

真的很不正常啊。

小泠之的反應，太平靜了，他可是聽他家封醒說了，傅林雙死之後，小泠之連一滴眼淚都沒有，平靜的令他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封醫生沉吟許久，撥通了徐伯的手機號。

-

宋泠之並不知道自己因為經歷過一次，而顯得平靜的情緒，在封叔叔的眼裡成了極端不正常的表現。

他現在正在趕去寧安墓園。

這裡是傅林雙長眠的地方。

這個地方，他上輩子來的次數，其實並不多。

或許有躲避的成分在裡面，但他確實不喜歡那種情緒失控的感覺，上輩子一次就可以了，沉浸在悲傷的情緒里，對做事情以及查明真相，並沒有半點好處。

「墓園旁邊的花店關門了？」下車后，宋泠之往墓園右側那一小排低矮的房子看去。

記憶里，那裡似乎有個花店，他偶爾過來看的時候，會帶上一束花。

秦秘書心頭一跳，「……宋總？」

她遲疑片刻，視線跟著宋泠之看去。

傅家後事，她也有跟著徐伯幫忙，這裡里裡外外的格局她都很清楚，可是……寧安墓園附近哪裡有什麼花店。

宋泠之不曉得他記憶里那家花店是在一年後才在這裡開的店。

現在他只是有些可惜，「那家花店買的花很新鮮的，林雙喜歡梔子花，他們家的總是比別人家多點自然的感覺。」

宋泠之低頭看了眼手機，「沒電了。」

「秦秘書？」

「啊？嗯！在！」秦秘書驟然回過神，「您有什麼吩咐嗎。」

宋泠之：「你去找找附近的花店，買一束梔子花，兩束小雛菊，讓阿金陪我就行了。」阿金是個時常跟在他身邊的保鏢。

阿金立即站在他身後單手撐著傘，幫他推著輪椅，兩人一起進了墓園。

十二月份低的京市寒氣肆虐，陰冷的霧霾天，飄著細細的雪屑。

秦秘書站在原地良久，直到宋泠之的背影消失在霧氣里，她才打了個哆嗦，再次看向宋泠之剛才說的那家『花店』。

作為新時代的五好青年，秦秘書不相信世界上有鬼，正如不相信愛情一樣堅定。但是偶爾也會心存一絲動搖——

萬一呢。

萬一就碰見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此時看向那一排低矮的房屋時，總覺得莫名有些鬼氣森森。

那裡真的沒有花店啊！

秦秘書悄咪咪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把心裡的疑慮壓了下去，搜索了一下附近的花店，往上訂購了一束，快速開車趕了過去。

輪椅在石板上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路有些不太好走，阿金七繞八繞才帶著他到了地方。

宋泠之沒辦法鞠躬，只能對著傅伯伯傅伯母的墓碑略微彎腰示意，然後才停在左邊傅林雙的墓碑前。

那上面的黑白照片選的很好看，是傅林雙大學時期的一張，笑的溫柔而乾淨。

宋泠之近乎恍惚了。

他有種說不上來的時空錯亂之感。

未來那麼多年，他曾經數次停留在這裡發獃出神。

「……我手機沒電了，你去找這裡看守墓園的人，找個插座，充會電。」宋泠之低聲說。

他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阿金。

阿金：「那您一個人在這裡。」

宋泠之：「我跑不到哪裡去，就在這裡。而且，我也不喜歡現在身邊還有別人。」

於是阿金點點頭，把手裡的傘交給宋泠之，讓他打著，自己則拿了那手機，去找地方充電了。

雨雪的天氣，這裡沒有人來祭拜。

其實明明是新喪，親朋好友也該來這裡。可這三座新墳，凄冷的卻還不如舊墓。

「重新活了一遍，仍然沒有趕上救下你。」

「害你們的人，分明已經有了苗頭，可是現在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上輩子最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傅聽凜會殺人坐牢，為什麼他會在去法院宣判的路上，為什麼他會出車禍……

「我會查清楚的。」

「傅聽凜被我接回宋家了，我會好好教他，讓他正常上學、長大，不會再讓他坐牢了。」

雪片在冰冷的墓碑頂上蓋了一層薄薄的白。

宋泠之靜默在雪色里許久，才伸出手，想要觸碰一下墓碑上的那張照片，可他再如何勉力傾身，卻終究還是被困在輪椅上。

他的指尖無論如何都碰不到墓碑。

掌心的溫度，就一點點的被冷風吹散，凍的發紅。

宋泠之終於放棄了。

他笑了笑，「林雙，我牽不到你的手了。」

明明說過……每個冬天都給他暖手的。

但是現在他就在墓碑前，傅林雙曾經跟他說過的，每一個關於未來的暢想和承諾，都變成了食言。

傘面上也覆了一層雪。

宋泠之隱約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以為是錯覺，那些喊他名字的聲音卻越來越大，還有個嘶啞的少年公鴨嗓。

凌亂的腳步打破了墓園的寂靜。

宋泠之詫異，終於把傘往後傾斜了一下，轉了輪椅看過去。

只見徐伯、阿金、秦秘書、傅聽凜，還有兩個在墓園值班的警衛，全都慌裡慌張的朝他跑過來。

傅聽凜還摔了一跤，緊接著就爬了起來，衝到他面前，就這樣紅著眼看他，綳著嘴不吭聲。

宋泠之正一頭霧水，卻聽見徐伯又急又氣。

先是一聲拉長了調的「先生——」緊接著就直呼了他的大名，「宋泠之！我在宋家一輩子了，你叫我一聲伯伯，你父親臨終前安托我看護你，我今天就用伯伯的身份問問你！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說林雙沒了你怎麼這麼安靜，原來全擱心裡壓著呢，我問問你，你今天把所有人都支開，來這裡想幹什麼？」

小老頭幾乎氣惱了，話語重複，語序都顛倒。

「……？」

宋泠之這下是真的懵了。

他來幹什麼？

他真的就只是過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