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安室透把自己的號碼存進通訊錄,又將手機還給它的主人。

神津真司笑着接過手機,隨手收進口袋裏。

此前波本威士忌在醉酒時要走了他的電話號碼,他當時並未拒絕,一是覺得波本威士忌醒酒後並不會真的去打他的電話,二是他不願試圖與一個連走路都走不穩的傢伙在大街上講什麼道理。

就在剛剛,他們才算真正地完成了聯繫方式的交換。

波本威士忌承諾會幫他聯繫好宮野明美,親姐姐的意見會是打動雪莉的最好的籌碼,或者說,其實他給出的籌碼要足夠打動宮野姐妹兩人才能真正保障這個合作的順利進行。

而神津真司本人要做的就是像剛剛交談中提及的那樣,至少得確保琴酒不會對此多加干涉。

神津真司想,琴酒當然不會幹涉他的行為,畢竟琴酒當時給他的原話就是「去找雪莉」,他只不過是照着那句話去做了而已。

他禮貌性地微微鞠躬與波本威士忌告別,約定好有任何事情隨時電話聯繫。

身後的綠燈恰巧亮起,他一隻手拎着購物袋,一隻手拎着剛剛在小酒館打包的宵夜,穿越黑白相間的斑馬線時,神津真司突然就有些恍然地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問題。

如果把現在這個局面告訴三天前的他,那他無論如何也是無法相信的。

或者說,其實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竟然會將酒吧中消遣般的閑談延續到工作以外的生活之中。

就像平靜的湖面猝不及防地被扔進一顆石子,他生活中原有的寧靜被打破了。

又是這個熟悉的十字路口。

安室透站在原地,他目送著那位新鮮出爐的委託人的身影遠去,那人走得不快不慢,在光線交錯、偶爾有人快步走過的街道上,調酒師乾淨修長的背影莫名透出幾分格格不入的孤獨感。

安室透收回視線,向著與調酒師截然相反的方向,逐漸消失在夜色里。

*

神津真司還在思索那個問題。

他大多數時候不是個固執的人,如果一個問題難以得到解答或者暫時無法妥善處理,那他就可能會採取迂迴的方式進行解決,或者乾脆直接略過這個難題。

他向來不是個會為了某些人和事為難自己的人。

神津真司實在想不通,那究竟是因為什麼,才會導致今天這個每一處都在他意料之外的局面。

神津真司就這樣帶着思考一路走到了家門口,他騰出一隻手來翻找出鑰匙,直到打開家門、看到坐在沙發上的拿着卷繃帶的男人時,他才恍然大悟般地想:啊,原來是從這裏開始產生偏差的。

——所有變故都是從「蘇格蘭威士忌之死」開始的。

當耳膜捕捉到門鎖擰動的聲響時,諸伏景光便已經將目光投向了玄關,他準備換藥的動作停了下來,門緊接着被打開,屬於調酒師的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人手上拎着幾個袋子,大概是逛了超市后才回來的。

他的視線往上挪了挪,眸子中快速閃過一絲詫異。

雖然從調酒師的外貌和氣質來講,這個人一定和狼狽一點都沾不上關係,但是如果把調酒師此刻的衣着形象單拎出來的話,諸伏景光還是要評價一句「略顯狼狽」的。

更何況他見過出門之前那個彷彿全身上下都發着光的調酒師,耀眼得可怕,在這種反差下,對比便更為強烈了。

就這樣又過了一會兒,諸伏景光皺眉道:「為什麼不進來?」

聽到詢問聲時,神津真司這才回過神,慢半拍地意識到自己已經盯着蘇格蘭威士忌看了好一會兒了,他自覺失禮,立刻對着家中的長期客人歉意地笑了笑,關上房門。

他隨手將拎着的幾個袋子放在玄關的置物台上,俯身換上室內拖鞋,徑直走進洗手間。

水流聲響起,神津真司認真洗着手,直到抬頭時才不經意間從鏡子裏看到自己此刻的形象。

他想,怪不得鬆開領帶、解了襯衫最上面的兩粒扣子后,波本威士忌的表情中突然帶了點兒微妙,似乎欲言又止。

原來是不小心把那道傷口露出來了。

神津真司回到客廳,在沙發前停住腳步。

「我來吧。」他主動伸出手。

諸伏景光抬起頭,他看着身前站着的人,目光從對方敞開的西裝外套到襯衫上的淺色污漬再到鬆開的衣領下若隱若現的一道細長的傷口一一滑過,最終落在了那雙微垂著的幽深的墨色眸子上。

兩人僵持了幾秒,對方似乎不肯放棄,諸伏景光沒說什麼,只是將手中的繃帶遞了過去。

蘇格蘭威士忌脫掉寬鬆的上衣,不難看出這是一具經過充分鍛煉的身體,每一筆肌肉線條都恰到好處,在縱橫交錯的白色繃帶之間,偶爾能看到幾處已經刻在皮膚表層的疤痕。

神津真司將手中的繃帶放在一旁,俯下身,小心將原有的繃帶拆開。

雖然蘇格蘭威士忌總是表現得像一個沒事人似的,但是沒人會比他更清楚這個人傷得有多重。

解開層層疊疊的繃帶,神津真司皺眉,轉身從一旁的醫藥箱裏拿出生理鹽水,小心地將傷口上附着的紗布浸潤——有一處傷口與帶着敷料的紗布粘連在一起了,直接取下只會造成二次損傷。

用一次性無菌鑷子小心地將浸濕的紗布沿着邊緣一點點揭下來,大概要歸功於他這兩年的調酒師經歷,神津真司的手很穩,傷口的真面目終於再一次暴露在空氣中,已經不復幾天前的鮮血淋漓,但是仍舊觸目驚心。

「恢復得並不好。」他抬眸看向傷口的主人,客觀評價道。

蘇格蘭威士忌彷彿感受不到疼痛,也並不對此做出回應,當然,神津真司也不在意是否會得到回應,只是低頭繼續道:「你需要靜養,我不知道在我不在家的時候你都會做些什麼,但是我知道一定和靜養沒有任何關係。」

就像第一次幫這個人處理傷口時那樣,神津真司再一次重複起幾天前做過的流程,確認每一道傷口狀態,發現沒有感染和化膿的跡象后他終於鬆了口氣,隨後依次是清創、局部消毒、重新上藥,又換上新的紗布。

「而且你把神經綳得太緊了,這對病患來說沒有任何好處……麻煩抬下手。」

諸伏景光配合地抬起手臂,他們之間的距離隨着繃帶的纏繞一併被壓縮,看着身前那個忙碌的金色發頂,他有些不自在地挪開了視線。

「遇到突髮狀況了嗎。」

「嗯?什麼?」

「衣服。」諸伏景光言簡意賅,他的鼻翼縮了縮,在消毒水的味道和血腥味中,隨着調酒師的動作,他隱約聞到了一絲酒香。

那人襯衫上並不明顯的漬痕大概來自某種酒,他猜測大概是某種白葡萄酒。

諸伏景光想起了很久之前自己對調酒師做出的評價:那應該是個會在那種擺着香檳塔的酒會上被眾人簇擁的人,或許有時還會因為太受人們的歡迎而選擇逃到角落裏散心,然後一邊在心中嘆氣一邊遊刃有餘地打發掉每一個靠近又嘗試攀談的傢伙。

配合調酒師今天這種打扮,他覺得自己過去那份主觀評價倒也不失中肯。

神津真司的注意力全然放在那些縱橫的繃帶上,聽到對方的疑問,只是隨口道:「發生了點兒小插曲,不小心把衣服弄髒了而已。」

「你的任務失敗了嗎?」

神津真司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利落地纏好最後一段繃帶,順手打了個蝴蝶結,直起身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傑作,語氣中甚至帶着點愉快:「沒有,托波本先生的福,工作提前結束了。」

正穿着衣服的諸伏景光的目光驟然一凝,他維持着原本的語速和語氣,淡淡道:「你這次任務的搭檔竟然是那傢伙。」

「搭檔?」神津真司將剛剛用過的醫療廢物整理好扔進垃圾桶,又理了理醫藥箱內部,解釋了一句:「偶遇而已,我工作的時候一般沒有,額……搭檔。」

他總覺得搭檔這種字眼用在這裏多少有些古怪。

諸伏景光正準備再追問些什麼,但是調酒師卻已經很自然地切換了話題:「差兒點忘了,我給你帶了宵夜。」

他進門時注意到蘇格蘭威士忌拿着繃帶大概是準備換藥,一來一去竟然把那份宵夜給忘了,神津真司如夢初醒般地快步走向玄關,將置物台上的幾個袋子一併拿過來。

「我覺得這家店的味道很不錯,你也嘗嘗吧,蘇格蘭先生。」

諸伏景光注視着那人臉上的笑意,知道剛剛那個話題已經帶不回去了,無聲地嘆了口氣。

「謝謝。」

神津真司將打包好的宵夜一一拆開擺在餐桌上,他沒有盯着客人吃飯的愛好,更何況他還有其他事情要做,打了聲招呼后便再次離開。

神津真司回到卧室,換下那身沾了香檳酒的衣服,這類面料的衣服顯然不能隨意水洗,他準備明天閑暇時順便把它送去專門的店鋪進行清洗。

換好衣服后,他又勤勤懇懇地把在超市買到的東西一一分類,整齊地擺放進冰箱。

廚房內,諸伏景光余光中捕捉到一抹橙色,鬼使神差地,他想,那大概是一袋橘子。

「蘇格蘭先生。」

諸伏景光停住動作,終於尋到機會正大光明地轉頭看過去。

站在半敞着的冰箱前,調酒師穿着件白色短袖,一隻手拿着一個小南瓜,一隻手拿着一根玉米,語氣輕快:「你喜歡南瓜粥還是玉米粥?」

諸伏景光咽下口中的米飯,沒說話。

在寂靜的對視中,神津真司的笑容終於還是產生了細微的變化,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兩樣食材,面露遲疑:「……都不喜歡嗎?」

坐在餐桌前的人突然放下筷子,身後的椅子隨着他的動作向後挪動,椅腳與地板之間發出一道刺耳的摩擦聲,諸伏景光站起身,藍色的眸子穩穩鎖定那張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動作而略帶困惑的臉,開口問道:

「為什麼會幫我?」

這真是一個有些破壞氛圍的問題,神津真司嘆了口氣,轉身隨意將手中的兩樣食材放進冰箱,語氣平淡,將問題拋了回去:

「你覺得我為什麼會幫你?」

他關上冰箱門,動作流暢,神色中也看不出任何不滿或其他異常,完成這一切后,他才將注意力重新分給站在不遠處的那個人,微微側目道:

「蘇格蘭先生,相信我,其實我比你更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蘇格蘭威士忌並不說話,顯然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仍舊用着那種堅定的、閃爍不明情緒的眼神看向他。

神津真司突然覺得這個空間的每一處都透著種無趣。

這棟房子裏過去總是很安靜,現在也依舊如此,但是這兩種安靜是截然不同的。

在某一瞬間,他突然就有些懷念起過去那種毫無起伏的充實卻又無聊的生活,神津真司背對着餐桌的方向興緻缺缺地擺了擺手:「吃完宵夜就早些休息吧,晚安。」

他不再去關注那位客人,提起腳步,當他的左腳即將踏出廚房的那一刻,神津真司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蘇格蘭威士忌說:「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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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酒師的自我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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