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

路易斯·萊斯科是個年輕人。他今年二十三歲，距離這個時代的成年還有好幾年。

換言之，他幾乎可以等同於虞時認知中的青春期男孩。

毫無疑問，路易斯也是謝爾菲斯·阿琉斯元帥的崇拜者之一，但這種崇拜之中也夾雜著一點挑戰欲。他當然無法在戰場上挑戰謝爾菲斯，但是遊戲也是一種可能的辦法。

於是，路易斯和他的朋友們，一股腦地鑽進了《蒼德戰甲》的世界之中。

路易斯擁有一位議員父親，同時也有著不錯的遊戲天賦。他在遊戲中獲得了不錯的成績，受到了許多媒體的關注，借著謝爾菲斯的名頭，他們開始炒作起這個年輕人的天分。

對於路易斯自己來說，他完全沒有想那麼多。可以說他從未指望自己會出名，但是不知不覺中，關於他「挑戰謝爾菲斯記錄」的新聞卻越來越多。

一開始路易斯也沒什麼自信。當然年輕人是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怯場的，所以當媒體來採訪他的時候，他只能十分自傲地聲稱他一定能做到。

後來，隨著競技場連勝次數的增長，路易斯也有點飄飄然了，覺得自己的確能挑戰那個不可思議的記錄。

但是慢慢地，他感到十分怪異，因為他覺得那些對手根本不堪一擊。

這一天是他連勝999場，即將開始最後一場挑戰的時刻。當然，如果要打破記錄，他還需要兩場。

路易斯獨自一人坐在競技場的準備室里，面色陰晴不定。

「……你在開玩笑？」

路易斯面前的面板上，一個年輕人的面孔出現在那兒，他遲疑地問著路易斯。

「我當然不是開玩笑！」路易斯毫不猶豫地朝著他的朋友吼道，「我才不要這種榮譽！」

昨天他完成了第999場的連勝，志得意滿地回家，打算和父母炫耀一下，結果卻聽見他的議員父親在與人通話，內容則是關於收買路易斯的競技場對手的事情。

路易斯只覺得驚愕又不可思議，他感到一陣熱血沖腦，如果不是最後的理智控制住了他，那麼他當時可能就已經和他的父親吵翻了。

他渾渾噩噩，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過這一天的。總算，在一夜無眠之後，他慢慢冷靜下來。

出生政治家庭，他也不是那麼愚蠢。他很清楚他的父親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了名聲，同時，也是為了打破謝爾菲斯·阿琉斯的名聲。

戰爭已經過去了十年。謝爾菲斯隱姓埋名，幾乎沒人知道他的去向。但是，帝國的人們卻對他們的元帥念念不忘。

星際網近乎無孔不入的發展，讓謝爾菲斯的名聲傳遍整個宇宙。

戰時人們一早醒來，還未知曉自己身邊人的情況，就已經在網上看到了億萬光年之外謝爾菲斯的戰績，甚至可以看到戰爭的直播……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血腥的戰場真正鑄就了謝爾菲斯輝煌無匹的名望。

人類帝國花費了十年的時間，慢慢從戰爭的狀態走了出來。

謝爾菲斯·阿琉斯拯救了這個國度，他是這個國度毋庸置疑的英雄。但是，當英雄拯救了世界，世界也就不再需要英雄了。

或許謝爾菲斯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所以才選擇在十年前急流勇退，至此銷聲匿跡。

人類帝國完全可以繼續維持謝爾菲斯的名聲，反正謝爾菲斯也不會再次從政。但是，也當然有人想要踩著謝爾菲斯的這份名望，讓自己往上爬。

——不是所有人都崇敬謝爾菲斯·阿琉斯。而即便崇敬，也依舊有人想要利用他。

作為崇拜謝爾菲斯元帥的年輕人，路易斯無數次在家裡抱怨過那些「不要臉」的政客。但是他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的父親也會成為其中之一。

他幾乎後悔起來，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去挑戰那個所謂的記錄，後悔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張揚。

此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鄭重其事地說：「所以，我決定放棄這場……」

「我的天！路易斯，你絕對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麼！！」他的朋友卻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路易斯不高興地問：「能發生什麼？」

「元帥！元帥他上線了！！」他的朋友語無倫次地說，「他上遊戲了！他們說他來競技場了！！」

路易斯反應了一秒，然後慢慢張大了嘴。

「所以，你還要放棄這場比賽嗎？」他的朋友突然問。

路易斯思前想後，突發奇想：「你覺得，我放棄原來的對手，主動去挑戰元帥會怎麼樣？」

面板內外，路易斯與他的朋友面面相覷。

「……你是個蠢貨吧！你一定是個蠢貨吧！」

隔了片刻，路易斯的朋友對著他破口大罵。

此時，虞時和謝爾菲斯剛剛來到競技場。

競技場在外表上是一棟相當壯觀的高樓，內部則別有天地，幾乎一整棟建築都被掏空，從上到下，四周所有觀眾席都是為中央的那座決戰台而設。

當然，這是一個網路遊戲。

大部分時候，不可能所有比賽都向觀眾們公開，觀眾們也不可能都在觀看同一場決戰。他們會坐到座位上，然後挑選自己感興趣的比賽。

這一天，幾乎所有人來到競技場的唯一目的，都是為了路易斯·萊斯科。

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花費了三年時間慢慢挑戰謝爾菲斯·阿琉斯的記錄。一開始沒人在意他，後來這件事情則被拔高到本不應該的高度。

不管外界那些風言風語，路易斯本身的遊戲水平還是值得肯定的。

……或許他父親的確收買了他的一部分對手，但也不可能收買全部，不然這場騙局不可能繼續下去。連勝999場的榮譽里，總歸有一部分是真實的，只是這榮譽本身是虛假的。

虞時和謝爾菲斯低調地選擇了角落的兩個位置。

虞時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剛剛被吊打的慘案，他興緻勃勃地刷著《蒼德戰甲》的論壇，然後跟謝爾菲斯說：「他們好像都很期待你的出現。好多人都在讓你上台教訓那個挑戰者。」

謝爾菲斯思考了一下，然後坦誠地說：「如果是現在的我，說不定打不過那個年輕人。」

虞時不太相信地覷著他。

「……不用盲目相信我。」謝爾菲斯無奈地笑了笑，「我年紀大了，並且已經很久沒有戰鬥過了。」

「『年紀大了』。」虞時重複著謝爾菲斯的話，然後歪頭打量著謝爾菲斯，「……我看你還是很帥的嘛！身材也還是很好！」

謝爾菲斯默然不語。

以他的年紀來說，他當然並不蒼老。但是，他無法否認，他已經「不再年輕」。

那是心態上的蒼老，而非外表上的。

不過，虞時的說法讓他感到些許的好笑。老實講，虞時時常能帶給他這種感覺。

他那雙擁有著溫暖棕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縷笑意，然後說：「謝謝你的誇獎。」

虞時倒是因此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探頭探腦地望著決戰台，轉移了話題：「那個挑戰者怎麼還沒出現？不是已經到時間了嗎？」

他的目光望向了周圍。

路易斯·萊斯科的挑戰，早已經在《蒼德戰甲》的受眾群體之中吸引了無數關注，而今天謝爾菲斯的上線更激起了無數人的驚訝，讓他們同樣毫不猶豫地選擇登陸遊戲，前來圍觀這場盛事。

他們或許都想著，說不定能偶然圍觀到謝爾菲斯元帥如今的情況呢？

虞時周圍的座位一個接一個地鎖定。有些人選擇展現外觀，有些人則暗中窺視。競技場高樓之中，座位不停地向上向下延展，讓整個空間顯得廣闊了無數倍。

虞時甚至已經在論壇上看到，已經有媒體選擇大手筆地向全星際網直播，並且還有無數媒體正在跟進這個熱點。

熱烈的、沸騰一樣的氛圍，在競技場內不停地蔓延著。偶爾虞時無意中與在場觀眾的目光對上，他能望見對方眼裡彷彿灼熱跳躍的火光。應該說，這火光躍動在每一個在場觀眾的眼中。

突然地，他皺了皺眉。

謝爾菲斯對整件事情的興趣並不大，因此他將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虞時的身上。當虞時皺眉的時候，他也敏銳地注意到了。

「怎麼了？」謝爾菲斯低聲詢問，「不舒服嗎？」

「……我不知道。」虞時喃喃說，他下意識搖了搖頭，「但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在某一刻，他好似陷入了一片泥濘的沼澤，在其中掙扎，妄圖逃離，但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他感到自己的大腦開始發脹。

他甚至感到眼前的遊戲畫面在某一刻都閃爍、模糊起來，像是花了屏的電視。他整個人開始發暈，有一種幾欲嘔吐的錯覺。

之所以說是錯覺，是因為偶爾他又覺得自己挺好，好像那一切模糊的、莫名其妙的感觸都是錯覺。

他用力地甩了甩頭。

謝爾菲斯握住了他的手，目光逐漸嚴肅起來。

就在他打算說點什麼的時候，競技場內傳來了熱烈的歡呼聲。路易斯·萊斯科終於出場了。

路易斯的臉色十分平靜，好像已經下定了決心。當觀眾們齊齊將目光望向他的時候，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我決定放棄這場比賽。」

「……什麼？！」

「你瘋了嗎！！」

「到底發生了什麼？」

「怎麼這麼突然！！」

無數驚異、斥責、質疑的聲音響了起來。整個競技場內的氣氛更加躁動不安起來。

也就在這一刻，虞時在遊戲中的身影，突然模糊了一瞬間。他的面孔上摻雜了一絲朦朧的茫然的痛苦，好像自己也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謝爾菲斯卻已經面色微變，他立刻說：「現在立刻下線，虞時！聽到了嗎？」

虞時下意識點了點頭。

謝爾菲斯目睹虞時的身影消失在遊戲之中，隨後才跟著退出遊戲。他完全沒有理會此刻競技場中鬧騰騰的氛圍，只是在最後一刻，那雙棕色的眼睛以一種透徹的冷靜與漠然，掃視了全場。

從頭到尾，也無人注意到，他們想要尋找的謝爾菲斯·阿琉斯元帥，早已經現身，又早在所有人都沒意識到的情況下，與他的同伴一同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