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異

第二天清晨，他們搭乘飛艇前往異族展覽會。

雅剋星的飛艇與丘奇星的高空列車並不一樣，這裏沒有實際存在的軌道，而是以無形的空中軌跡來引導方向。

因此，這裏的交通更依託於人工智能技術，大部分飛艇都沒有司機，而是由人工智能進行的自動駕駛。

虞時坐在座位上，好奇地點開了面前的電子屏幕。屏幕上自動浮現出一份相當複雜、精細的地圖。密密麻麻的道路像是蛛絲一樣覆蓋在這顆星球之上，地圖的底色漆黑，而每一條道路都閃爍著微光。

雅剋星有着許許多多反映出「不夜城」特徵的細節。

虞時盯着這張地圖看了片刻，然後想，僅僅十年過去，戰爭的陰霾就彷彿一去不復返了。

那讓他有點心情複雜。戰爭當然不是什麼好事，不過，人們好像也已經遺忘了戰爭的英雄。

……不，他不應該這麼想。

人類是健忘的生物，但歷史將永遠銘記。

英雄與戰爭一同，都是被拋卻的時光的塵埃。

想着，虞時就忍不住側頭看了身旁的謝爾菲斯一眼。

謝爾菲斯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目光，問：「怎麼了？」

虞時想了想，提及了另外一個問題：「我好像沒聽你說過……不過，你選擇離開中樞，就只是因為舊傷難愈嗎？」

謝爾菲斯面容不改，相當平靜地說：「當然不是。」

「……那是因為？」

謝爾菲斯斟酌了一下，最終給出了一個絕對不假的回答：「我不喜歡權力，也不喜歡參與中樞的那些政治鬥爭。」

這倒的確是謝爾菲斯的性格。但是虞時還是意識到，謝爾菲斯肯定隱瞞了一些細節，比如說，到底是什麼樣的政治鬥爭？

當然，虞時也沒有多問，這或許也涉及一些人類帝國內部的機密，不方便和虞時說。他只是客觀地說：「但你當時都已經是元帥了。」

謝爾菲斯的戰場生涯恐怕是絕對意義上的傳奇，他在十年之內走完了其他人一生都無法企及的道路。從他踏上戰場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就瞬息萬變，再無退路。

對於謝爾菲斯本人來說，那也是毋庸置疑的、銘刻在他的靈魂之中的經歷。

他就這麼輕易地拋下了那一切嗎？

「……我參與戰爭，是為了結束這一場戰爭。」謝爾菲斯的棕色眼睛一如既往的平和，甚至帶着輕微的笑意，大概是因為虞時的好奇心，「所以，戰爭結束，我也就可以離開了。」

他的語氣帶着一種讓虞時感到微妙不舒服的意味。

虞時不再說話，他琢磨了很久，直到快要抵達異族展覽會地點的時候，他才靈光乍現。

「不，不對！」他突然說。

謝爾菲斯有些意外地望着他。

情緒激動之下，虞時用力地握住了謝爾菲斯的手。

他壓低了聲音，不希望引起其他乘客的注意。但是，他的語氣相當堅定和認真：「戰爭不是你人生的意義。戰爭的結束並不意味着你的人生的結束……是你殺死了戰爭，而不應該是戰爭殺死你，謝爾。」

虞時的話讓謝爾菲斯怔了一下。隔了片刻，他為自己辯解：「我沒這麼想，小魚……」

「但你肯定往這個方向想了。」虞時肯定地說。

謝爾菲斯想說點什麼，但是又有點無法反駁。

年輕時的謝爾菲斯·阿琉斯，固執、堅定、執拗，以不顧一切的狠辣，想要殺死所有異族，結束這場戰爭。這場戰爭殺死了他的父母、朋友、戰友，屠戮了他的故鄉。

在他那些更加遙遠的記憶里，他只記得一片血色。幼年的記憶被這片血色充滿，每時每刻都在折磨他的靈魂。

戰爭結束之後，他感到靈魂深處的某個地方平靜了下來。但與此同時，這種平靜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空洞。

他終將被這種空洞吞噬。

……他同時也得承認，虞時的出現讓他找到了一些目標，延緩了這空洞吞噬他的速度。

沉默片刻之後，謝爾菲斯說：「我知道了。我以後盡量讓自己不這麼想。」

他的語氣照舊溫和，帶着一種虞時習慣的那種平靜。

這倒是讓虞時懷疑地歪了歪頭，打量著謝爾菲斯。

謝爾菲斯無奈：「聽你的，不好嗎？」

「但是你也太爽快了點，讓我有點懷疑啊。」虞時狐疑地說，「就這麼簡單？」

「或許需要一點時間。」謝爾菲斯也挺坦蕩，「不過……我其實很少想這方面的事情。」

飛艇到站了，他們離開座位，混入人群。

「很少想？」

「我已經習慣用行動來解決問題，而不是思考。或者說，思考是必要的，但行動才是最關鍵的。」謝爾菲斯低聲訴說着自己的想法，「無論我怎麼想，現實已經是這樣了。」

現實就是……他選擇在安迪星安度餘生。這就是他的行動，至於這樣的行動背後更深層的意義，他其實並不那麼在意。

因為，他想要這麼做。

不想繼續理會中樞的麻煩事、不想繼續承擔元帥的名頭、不想繼續接觸戰爭的後續……他已經解決了大部分問題，至少。

所以，他想要獲得安寧，即便這安寧是他將在墳墓中品嘗到的。

安迪星就是他為自己選擇的，安息之地。

虞時不禁看了看謝爾菲斯，語塞片刻，最後感嘆說：「你的行動力真強。」

謝爾菲斯哭笑不得地回復：「這和行動力有關嗎？」

「如果是我的話，可能沒法做到你這麼果決啊。」虞時說，「這麼說起來，你決定帶我去找卡爾文醫生的行動，也非常迅速……每一步都安排得很妥當。」

謝爾菲斯無奈地搖了搖頭。

說到底，這只是戰場給他的留下的習慣。不可避免。

他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類似的對話總是在進行，一開始是為了幫助虞時更好地學習宇宙通用語，後來也成了一種微妙的習慣。

大部分時候，是虞時在詢問謝爾菲斯的情況。

他們跟隨指引，不久之後，就抵達了異族展覽會所在的地點。

那是一棟佔地面積相當龐大的展覽館，在周圍高樓的映襯下，顯示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厚重和寬闊。這裏就是雅剋星的中心展覽館。

在中心展覽館的旁邊，就是號稱「永恆不墜之星」的巨大浮空高樓。那棟樓外形上如同閃爍的星星，在半空中懸浮着，是整個雅剋星的交通樞紐，時時刻刻都有飛艇降落與起飛。

虞時和謝爾菲斯也正是從這裏走出，然後再前往展覽館。

此時的展覽館，並不僅僅是在展出異族相關的東西，還有其他的一些展覽正在進行。虞時在門口看到了許多展覽的宣傳屏。

在門口，他們還遇到了一群年輕人。

是寧悉和他的同學。

他們大概有十來個人，寧悉稍微落後了一段距離，沒有和他們走在一起，顯得更加孤僻一些。他的同學們倒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虞時無意中聽到他們的對話，發現他們也是去異族展覽會的。

「寧悉？」虞時主動和小朋友打招呼，「好巧啊。」

寧悉本來在走神，聽到有點耳熟的聲音，一抬頭，這才注意到虞時和謝爾菲斯。幾乎一瞬間，他整個人都驚呆了：「你、你們……」

「我們也來看展。」虞時說，「和你們好像是一個目標。」

「……那我們一起去？」寧悉緊張得聲音都在發抖。

不自覺地，虞時有點想笑。他憋住了笑容，說：「好啊。」

不過這麼一耽擱，寧悉就和他的同學們拉開了一段距離。寧悉看起來也不想和他的同學們走在一起，他用餘光緊張地瞥著謝爾菲斯，然後鼓起勇氣，望着謝爾菲斯，說：「元帥……謝謝您。」

虞時和謝爾菲斯都怔了一下。

「我爸媽說……您救了他們。」寧悉說，「也救了我。當時我媽媽正懷孕，然後異族來攻打我們的星球……是您救了我們。」

說着說着，他好像慢慢冷靜下來了，他深吸了一口氣，雖然還未成年，但是也表現出了非常認真的態度：「所以，謝謝您。」

謝爾菲斯只是驚訝了一瞬，隨後就溫和地說：「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

寧悉像是還想再說什麼，但是又不知道怎麼表達。這個時候，他們已經走進了展覽館，於是寧悉就不再說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有點低落地和虞時竊竊私語：「我覺得元帥不應該這麼說……那不是他『應該』做的。他沒有義務救我們，但是他還是這麼做了，還覺得那是他『應該』做的。」

「……因為，謝爾菲斯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虞時安慰地拍拍寧悉的肩膀，「他就是這樣的。」

在外人面前，他沒有用「謝爾」這個稱呼。

寧悉呆了片刻，然後用力地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雖然不知道小朋友明白了什麼，但是寧悉的情緒肉眼可見地開朗了起來。這也讓虞時挺高興。

他們來到展覽館的三樓，這裏是異族展覽會的地點。

稍一探頭，虞時就不由得咋舌：「好多人啊！」

人群擠擠挨挨、摩肩接踵，幾乎擠滿了整個展廳。

虞時看看謝爾菲斯，又看看寧悉，問：「這個展覽這麼火爆嗎？」

謝爾菲斯微微皺了皺眉，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寧悉就大大咧咧地回答了：「是啊。所以我和我同學才會特地過來一趟的。」

「異族這麼有吸引力？」

「好像……也不是因為異族。」寧悉撓了撓頭，「好像是因為星際網上的一個傳言吧……」

「什麼傳言？」

還不等寧悉回答，就突然有人叫了寧悉的名字，然後抱怨著說：「寧悉！你跑哪兒去了，我們給你發消息你也不理！」

寧悉的一個同學走了過來。他們對寧悉的態度不算友好，但也沒什麼敵意，更多像是有點不耐煩。

這位同學的目光順勢掃過虞時和謝爾菲斯，然後猛地定住，目瞪口呆地望着謝爾菲斯。

虞時瞧了瞧他的表現，然後看向謝爾菲斯，吐槽說：「謝爾，你真受歡迎。」

謝爾菲斯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

好在這個年輕男孩還有點理智，沒有大庭廣眾之下失態，只是有點緊張地搓了搓手，小聲問能不能和謝爾菲斯合影。

在謝爾菲斯回答之前，寧悉翻了個白眼，說：「我們是來看展覽的，不是來拍照的！」他倒是很順其自然地站到了虞時和謝爾菲斯的陣營，「該進去了。」

那男孩被說服了，也沒再說和謝爾菲斯合影的事情。

虞時對寧悉和他的同學們的關係有點好奇，不過他也沒問更多。很快，寧悉就和他的同學走開了，虞時就與謝爾菲斯一同走進展覽會。

這個時刻，虞時突然察覺到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他猛地停下腳步，不確定這種感覺是因為這裏人太多了，還是因為自己的精神力又產生了莫名的波動。

……那就像是有人用一種不太友好的目光注視着他。並不久，但很強烈。

他又看了看謝爾菲斯。理論上講，謝爾菲斯應該比他更敏銳才是，但是謝爾菲斯卻完全沒有反應。

虞時開始懷疑是自己的精神力出了問題，他拉住了謝爾菲斯，皺眉說：「等等，我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謝爾菲斯立刻嚴肅起來，他打量著虞時，很快說：「我們去旁邊的休息室？你需要檢測一下精神力情況。」

虞時點了點頭，按了按額頭，然後跟着謝爾菲斯朝休息室走去。

離開之前，他有點疑慮地看了看展廳——那種怪異的感覺，究竟來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