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盤柿子

磨盤柿子

17.1.

寧離側頭望去,正見得個手持錫杖的僧人,穿着件半舊的僧衣,不知何時來到了廊外。

畫卷以一枝杏花起,想必那日定是春日明媚時光,杏花吹滿頭。

想來這應當是原本就在建初寺里的僧人,聽到他與楊青鯉說話才來到了這一邊。

「大師。」寧離十分好奇的問道,「那這位可是當日辯論佛法的僧人。」

那僧人說:「是。」

寧離又道:「他的佛法當真那樣高深嗎?」

那僧人頓時笑了起來。

西蕃王子婆犀籠佛法精純,接連擊敗了建初寺的九位高僧,據傳連當時方丈的真傳弟子五慚都敗下了陣來,志得意滿之際,最後卻功虧一簣。

那僧人說:「不在於高深,而在於心明。」

寧離聽不懂這些,他對佛法沒有研究的,從前也不怎麼讀過。

但這故事楊青鯉已經聽過,感嘆道:「應當是很厲害的吧。不知道那位大師如今還在建初寺嗎?」

那僧人搖了搖頭,嘆道:「已然故去多年了。」

「啊呀……」

聽聞這種驚艷的人物已經逝去,總是叫人傷感的。

楊青鯉見着寧離怔忪神情,忍不住問道:「阿離,你怎麼了?」

寧離說,「……我覺得彷彿有一些難過。」

僧人笑笑說:「不過是早登極樂。」

他唱了一聲佛號,目光甚是平和。楊青鯉察覺到一些不同尋常,於是有禮的問道:「敢問大師如何稱呼?」

「……貧僧五慚。」

寧離還不覺得如何,楊青鯉已經是驚了,「原來是五慚大師!」

見到寧離那懵懵懂懂的樣子,他真是生氣的直跺腳,這還沒反應過來嗎?

這位當年也參加過佛會的。

只是這般德高望重的大師,怎麼打扮的卻如流浪歸來的落拓僧人。

正這時,又聽聞腳步聲,風風火火。

人未至,聲先到:「師兄回來了。」

廊外又有一僧人迎來,剛見着五慚時面上帶笑,可落到身邊人身上,登時便是一驚:「歸猗師弟!」

寧離與他四目相對,見是個臉目圓闊的和尚,十分陌生。

他搖頭道:「大師可是認錯了人?」

這僧人一頓,面上苦笑,連連搖頭:「慚愧慚愧,當真是認錯了人。」

五慚便笑到:「這是貧僧的師弟,五愧。」

這名字落下,頓時間,寧離與楊青鯉都有一些忍俊不禁。實在是……這兩位僧人,竟然一者名「慚」,一者名「愧」。連着先前告罪的話語,饒有趣味。

兩人將壁上的畫卷看罷,五慚五愧召喚了知客僧來,言道將兩人領去禪房,用一些茶點素齋。

臘日天光好,悄悄的拉長少年人身形,待得那影子終於走遠,五愧遙遙的望着,嘆了一口氣:「師兄,那邊是寧家的小郎君嗎?」

五慚頷首。

「太像了。」五愧喃喃道,「可真是太像了。」

.

禪房遠離大殿,原來在後面院中。離了熙熙攘攘的人流,甚是悄悄。

知客僧將兩人帶去,奉上些素齋並點心的。

楊青鯉點點頭,評價道:「和封崇寺中的各有千秋。」

清淡有清淡的滋味,濃郁有濃郁的滋味,建初寺的素齋,顯然走的是與封崇寺截然不同的另一道路。平日裏要預訂才吃得上,大抵是沾了五慚、五愧兩位大師的光,竟然也十分齊全的上了來。

但見那桌案上,奉了素火腿、扒素雞、素燕窩,除了這等形葷實素的齋菜之外,還有羅漢齋、象牙雪筍、八寶素燴等一類。

楊青鯉嘗了嘗,說:「美則美矣,卻缺點滋味。」

寧離看他:「你難道要打兩壺酒來?」

楊青鯉道:「非也,非也。佛門清靜地,我哪裏敢喝酒?你看那院子裏的柿子生的多好,我想摘兩個來嘗嘗。」

庭中樹葉霜結,枝上掛着磨盤柿子,紅紅火火,恰如燈籠。

寧離說:「那你自己去摘了就是了。」

正此時,知客僧又過來,挎著一隻竹籃,那籃子裏一個個圓盤盤,紅通通,正是冬日佳果。

寧離笑起來:「你看,這可不瞌睡遇上了枕頭。」

知客僧撓頭,渾然不知他倆在說什麼。

楊青鯉連忙道了一聲謝。

知客僧合十告退。只說自己邊在外候着,若是有事,傳喚一聲就好。便見到他匆匆的去了,彷彿又去了另一邊的禪房。

楊青鯉見他去了,嘆道:「看來,今日來這的香客可真不少呢。」

.

楊青鯉大快朵頤,吃了素齋,最後又喝了半月沉江。酒足飯飽,自然打了個呵欠。

寧離說:「你困了嗎?」

楊青鯉說:「我今日可是一天沒亮就來尋你了,的確有點不精神。」

寧離道:「後邊有床榻呢,你先去先歇著吧。」

楊青鯉揉了揉眼睛說:「那你可別先跑了,一會兒可要陪我去文昌殿呢。」

寧離說:「你今天已經拜了這麼多,你還要去拜文昌帝君呢。」

楊青鯉嘟囔道:「開年後我可得去崇文館上學了,唉,這不早早拜拜帝君,那可怎麼整呢?」說起來,倒是真羨慕寧離呢……如今也沒有旨意,要讓他到崇文館去。

他的確是困得很了。挨上了床榻就已經睡着。但寧離還精神著,又出了院子去。依循着先前的記憶想要再找到那畫壁前。

然而那畫壁所在的地方,原本偏僻,先前不知道是怎麼去的。如今一轉一轉着,看來竟然是又找不到了。

17.2.

十二月初八,臘日,當有節令佳食。

這一日依照傳統,將會給王公大臣、親王貴族們賜臘八粥。

時老侯爺一大早就起來等了,實在是心中忐忑不安。

往常他們家的慣例那也是有的,今上登基三年以來,每一年也沒有把他家給落下,可是今年……

那實在是因為做了一件虧心的事情,時老侯爺心中,說不得就有些惶恐。侍從在外邊候着。他問道:「賜到哪一家了。」

侍從回來說:「……賜到安國公家了。」

片刻后,又問:「是到哪一家了。」

「已經到泰國公家了。」

到了泰國公家,那離東海侯府便已經很近了。如若沒有錯,公爵府賜罷,侯爵府的第一位,就應當賜給他們。然而等到侍從再回來。時老侯爺的心裏卻沉了沉。

侍從囁嚅著不敢說話。

時老侯爺沉聲說:「如今到哪一家了?」

侍從說:「已經賜到長原侯了。」

「長原侯……」

若是換了以往,長原侯怎麼可能在他家之前?定然是排在時家后的。然而如今已經賜過了長原侯,東海侯府,卻仍舊沒有迎來那一碗臘八粥。

時宴璇已經被解了禁足,此刻也候在時老侯爺身邊,見此情狀,便道:「阿翁,不若再等等罷……」

時老侯爺面色已經有點不妙,但也點了點頭:「再等等,三娘說的對,再等等好。」

……指不定是出了什麼意外呢?興許過會兒宮中的內侍就來了。

然而那等待卻遲遲沒有等到,直到日頭徹底的高懸,依舊沒有一位內侍進入東海侯府。

時老侯爺的臉色,已經徹底變了。

臘八賜粥,最晚不會過午時。

時宴璇望着他的面色,寬慰道,「阿翁,不過是賜粥罷了,也沒有那麼重要。」

時老侯爺只是搖頭。

哪裏怕的是缺少了這一碗臘八粥,怕的是因此失掉了聖心啊!

時宴璇從前並不在京中待過,心裏倒是有些不解,見得時老侯爺這般沉重模樣,細聲道:「阿翁,不過是一碗粥罷了,有這麼稀奇嗎?時家難道缺這一碗粥?讓下人自去熬煮罷。」

時老侯爺看着孫女秀美的面龐,嘆道:「那不只是一碗粥,而是聖心,你也知道二郎已經被送回東海,此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

京中荒唐的,難道只有時宴暮一個嗎?

這話說出去,時老侯爺根本不會信,更不要說別人了。就他知道的,那些個鬥雞走犬、遊手好閒的,不隔着這條街都還有,但陛下從來沒有分心管過。

陛下心中有大志,又怎麼會在意這麼區區紈絝子弟,不求上進呢?

可偏偏時宴暮的事情進入了他的眼睛。可偏偏這次因此生出了雷霆怒火。

時宴璇說:「打撞骨頭連着筋,陛下體內流着的,不也有時家的血脈嗎」

時老侯爺一聽這話,當真是倒吸了一口氣,他一向以為自己這孫女聰明伶俐,怎麼到了這個時候這樣念不清?

登時沉聲道:「三娘,陛下他姓『裴』。」

說到這裏,忍不住便要嘆氣。

時老侯爺道:「我懷疑你弟弟之所以出事,就是因為說了那句話。」說到底,他不由得露出一點懊惱的神色。

怎麼就有那樣的膽子,敢稱呼陛下為表兄。

那種關係也是他們可以攀的嗎?

.

時宴璇只是知道裴家雖然母親是時家人,但是與時家並不親近,可如今看着時老侯爺的面色,其中彷彿還有隱情。

若依她所知……

「阿翁。」時宴璇低聲問道,「當年奪嫡之爭,阿翁究竟站了誰?」

這才是真正的因由……

說起來時候,時老侯爺後悔不已。

時宴璇沒有說話,伸出手輕輕的指了指天上,一雙妙目將時老侯爺望着。

然後,她看見時老侯爺搖了搖頭。

啊呀……

時宴璇登時間也被這反應驚住了,一時間不慎,碰到了桌上的花瓶。

「女郎……」立刻有人問道:「可要進來掃掃。出了什麼事?」

「不妨事。」時宴璇說,「一會兒我再喚你們。」

.

時宴璇斷斷沒有想到,今日竟會問出這樣今天的一個答案。

她將時老侯爺望着,心念電轉,聲音有些發澀:「阿翁……「卻是伸出手指,比了個一。

時老侯爺十分艱難的點了點頭。

此刻屋外碧空如洗,萬里無雲,難得的一個好天氣。然而這一室屋內分明有銀骨炭燒着,卻如霜凍般凝結。

時宴璇嘴唇哆嗦著,難以掩飾心中的震驚,幾乎有一些說不出話。

排行第一的那位是上皇的長子。

正是當年時妃、後來小時后所出的齊王!

「阿翁……」

她腦海里有一些暈眩。

怎麼會是齊王?

又怎麼不會是齊王?

齊王生母,乃是原后胞妹,也是時家所出。而且齊王是上皇長子,自幼聰慧,一向得上皇寵愛。

當年上皇的皇子爭奪王位的時候,很是有一點雲譎波詭的味道。時家如果要選擇人下注,怎麼不可能是齊王?

記得那位太子當年是不怎麼出現在外的,據說是常年在休養,身體不好。然而與之同時,齊王卻常常得上皇的誇獎。更何況後來,上皇的元後去世了,齊王的母妃成為了繼皇后。便是從身份上,他也是無可挑剔的。

如此說來,當真有一萬種理由,連時宴璇都想不出來,時家,有什麼理由不去支持齊王?

時宴璇顫抖著說:「可終究太子名分已經定了。」

「三娘。」事已至此,也不必再隱瞞,時老侯爺道,「當年有高僧曾經來看過,太子恐年壽不永。」

那是一樁不為人知的隱秘,從前並不敢、也無法說出。

為什麼上皇對太子並沒有寄予什麼希望?為什麼已定了名分,卻這樣作踐他的臉面?即便是時家,一開始也是對太子抱有期待的,直到後來一道驚天霹靂:

年歲恐不過弱冠。

.

時宴璇怔怔的聽罷:「可是那是十分荒謬的,如今陛下還活得好好的。」

時老侯爺聽了她這話,只有苦笑,如今是知道了,可當年卻一無所知啊……

更何況,當年裴昭實在是體弱的很了。年年冬日,對於他來說都是一個鬼門關。

可後來即位的卻不是齊王,而是被流放在外的太子。

是以這位陛下,對於時家其實是很不待見的。

裴昭御極后,恰逢時家大郎時宴朝年滿十七,便循着舊例送入了京中。

一方面這的確是按規矩行事,另一方面未嘗也沒有時家藉此試探的心思。

時老侯爺嘆道:「好歹你哥哥是個爭氣的,否則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是好。」

他說的其實是半點也沒有錯。

要不是時宴朝天資出眾,時家恐怕處境會更加艱難。

「現在看來,陛下並不在乎大郎的出身,在乎的只不過是大郎的才能。而眼下,這個臉也不願意給時家了。」

堂內一時間靜默,悄然無聲。

時宴璇乍然聽此秘聞,心中又驚又懼,勉強鎮定些下來,如果說想要安慰祖父,可聖心如海,天威難測,自己的安慰又有什麼用處?

這時候聽聞腳步聲,時老侯爺沉聲道:「……退下。」

然而那腳步並沒有告退,反而是步入了廳內。

只見來人一身寶藍色錦袍,身形挺拔,容貌俊朗。竟然是時家大郎時宴朝。

時老侯爺當下點了一點頭:「大郎回來了,今日不當值嗎?」

時宴朝說:「今日臘八,陛下賜了粥便放還了。」

時老侯爺頓時眼睛一亮:「陛下賜了粥?」

時宴朝點了點頭。

時老侯爺心中原本沉甸甸的那塊大石頭,此刻說不得就落了地。

「……那就好,那就好。」時老侯爺喜不自勝的說,「陛下與你吃了粥就好。」

時宴璇款款行禮:「阿兄。」

見得時老侯爺這般乍驚乍喜的樣子,時宴朝心中已經有所猜測,他四顧堂內:「今日府內沒有賜粥嗎?」

時老侯爺很有些疲倦的點了點頭。

聽聞如此,時宴朝一時間也沉默。他忽然說:「二郎已經走到哪裏了?」

時宴璇說:「……算算日子,如今大概走到登州了吧?」

時宴朝點了點頭,又閑話了幾句。

時宴璇見狀,知道有事情要說,屈身行禮,便裊裊婀娜的退下去了。

見她離去,時宴朝終於問道:「阿翁,京中有哪一座寺廟,行的是『歸』字輩?」

時老侯爺也愣了一下:「那這你可叫難倒人了。」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如今佛教之風,雖然不如前朝昌隆。卻也是蔚然盛行。京中大小寺廟林立,各有派別輩分。如今需要找人一問,哪一家的字輩有「歸」,時老侯爺着實想不起來。

他的記憶里,並沒有一個是歸字輩的高僧。

時老侯爺說:「大郎可是聽見了什麼?」

時宴朝道:「今日去了建初寺,無意間聽人說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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