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

春深

演出是七點開始,提前十五分鐘,虞喬等在台後。

這場是一部中世紀時候的名作,講一個大戶人家眾多子女在時代洪流下的顛簸命運與悲歡離合。虞喬出演其中不甚重要的二小姐一角,彈得一首好鋼琴,天真爛漫,卻芳華早逝。

她想着待會上台要彈的曲子,戴着薄薄白色蕾絲手套的手將洋裝上的蝴蝶結調整成更漂亮的角度。紅色大幕向兩邊緩緩拉開,虞喬在如潮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中緩緩上前,先俯身鞠躬。

起身時,視線落在中央前排,坐在黃金位置區域的三人身上。

嘴角笑容有片刻的凝滯。

方才遠遠看見的一對璧人,此刻坐在一起,還有她多年不見的熟悉面孔,言佑。

虞喬垂在裙邊的手悄然握緊又鬆開,背脊挺直坐在角落的鋼琴前。

一束圓弧形的追光自上而下打在她身上。

光中漂浮着的細小灰塵彷彿神之籠罩,她坐姿端正,脖頸修長,優雅漂亮,抬手按下第一個音符。

其他的人物在這鋼琴聲中陸陸續續開始出場,念著自己的台詞。

已經排練過太多太多遍了,這支曲子虞喬熟悉到不需要任何思考,指尖自然而然流露出跳躍的音符。

鋼琴這種樂器,會彈的基本都是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學習、考級,鮮少有成年之後才開始學的。

她卻不是,十歲以前和虞姝居無定所,哪來給她學習的條件,十歲之後住進梁家,梁宏生更不會有閑心讓她學這個。

所以虞喬第一次接觸到鋼琴,是在學校的琴房。

那是高二的元旦晚會,班裏組織一個歌舞劇表演,她演公主,周宴深為他們彈琴伴奏。

幾人放學之後佔用了學校的一個琴房排練,周宴深穿着白色的毛衣,坐在鋼琴前,額前黑髮微垂,配合地彈下一首又一首鋼琴曲。

排練完眾人先走,虞喬趴到鋼琴上,眼睛亮亮的:「你好厲害啊。」

周宴深的手放在黑白琴鍵上,五指乾淨修長,笑着說:「還好,鋼琴學起來簡單的。」

「……真的嗎?」

「真的。」他看着她的眼睛,專註安靜,「你想試一下嗎?」

「我可以嗎。」

「當然。」周宴深說着起身。

虞喬躍躍欲試地坐過去,手和身子卻都無措,不知道怎麼擺。

「看這裏。」少年從身後環住她,周身氣息清冽如海風,說話時空氣的震動從她頰邊刮過,手指逐個按著琴鍵,「這是哆-來-咪-發-索-拉-西——」

虞喬身體卻在瞬間綳直,背靠着他胸膛的觸感明顯,讓她絲毫不敢亂動。

小周老師還在盡心儘力為她講解最基本的規則,半晌聽不到反應,後知後覺停下來看虞喬的臉色,發現少女白嫩的耳根已經爬上了緋色。

他這才察覺二人貼得有些過於近了,於是慌忙撤開手。

「你……」虞喬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剛才說的我記住了。」

「好。」周宴深鎮定道,「那我教你認五線譜。」

於是歌舞劇排練那陣兒,閑來無事他便會教她彈鋼琴,或者彈各種各樣的曲子給她聽。

周宴深給她彈過很多的曲子,她最喜歡的是那首月光曲,舉世聞名。

她曾經好奇地問他小學課本上學的關於月光曲的那個創作故事是真的嗎,周宴深笑了,說不是。

他說月光曲正式的曲名是《升c小調第十四鋼琴奏鳴曲》,而月光曲是出版商加上的名字而已,引用的是德國詩人路德維希對這首曲子的評價。

——像一葉扁舟在琉森湖灑滿月光的湖面上搖曳。

虞喬聽不懂這樣的描述,只覺得那曲子舒緩而溫柔,清寂又多情,聽得人心都靜了下來。

後來與周宴深分開,她有一次路過琴行,裏面傳來人彈奏月光曲的聲音,虞喬在門口聽了許久,最終抬腳進去。

開始學鋼琴,開始一一自己復刻他彈過的曲子,給自己聽。

而今時光輪轉,倒變成了她在台上,他在台下,鋼琴在她手中。

前方中央的舞台上,有演員在言辭悲切地念著中世紀風格浮誇的台詞:

「我曾擁有你,像無邊美夢。我在夢裏稱王,醒來卻是一場空。」

無邊美夢,一場空。

恍恍惚惚間,虞喬覺得這彷彿是在說她,她下意識微微扭頭,對上觀眾席中一雙漆黑的雙眸。

四目相接的瞬間,她心下一驚,手上彈錯了一個音。

不過好在演員念台詞的感情足夠飽滿,觀眾如痴如醉,並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音之誤。

虞喬心慌意亂,強迫自己收回心神,不再去看台下,起身進入自己的戲份。

台下,周宴深盯着她走路的姿勢,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

「哥。」向之瑤還在糾結方才進場前的那個問題,湊過來小聲問,「你到底喜不喜歡虞喬嘛,我跟你說我剛才去看試鏡,見到她本人超級溫柔漂亮的,我還拿到簽名了呢!」

周宴深低眸,看到向之瑤從包里掏出本子來炫耀。乾淨的一面紙,上面的字跡秀麗整齊,明顯是簽名人很認真一筆一劃寫上去的。

「還有合照呢!」

向之瑤點開手機,相冊第一張圖就是她和虞喬的合照。虞喬比她高,拍照時很貼心地彎下腰來,對着鏡頭和她一起笑。

周宴深視線落在照片里女子彎起的眼眸,定定看了幾秒,移開視線。

「我出去一下。」他向台上看了一眼,起身。

「哥你幹嘛去。」向之瑤嘟囔著,回頭髮現台上虞喬的戲份也結束了,正在款款下台。

徹底退回大幕之後,虞喬緩緩鬆了一口氣,蹙著眉彎腰輕輕碰了下腳踝。

表演服飾的鞋跟太高,她的腳踝還沒好全,方才從鋼琴那起身的時候,忽然一下沒走穩,細微的刺痛。

不過倒不算痛得太厲害,還好撐完了全程沒出岔子。

前面還在表演,虞喬不能從台前走,打算從後面的走廊繞回後台。

她提着裙子,剛推開那扇無人的後門,突然被人從身後抓住了手腕。

……

手一松,門重重地關上,吱呀一聲。

走廊轉角沒有燈光,遠遠的只有一扇方格窗戶,深藍色的玻璃將室外霓虹過度成海洋潮汐的顏色,如畫框般鐫刻在牆面之上。

虞喬手臂向後,尋到牆壁,胸前微微起伏,站直身體。

她找到力量的支撐點,心跳回落,仰頭對上周宴深的目光。

他攥着她的手腕,神情看不出情緒:「腳腕疼還上台?」

虞喬眼前卻閃過方才那女孩戴的項鏈與她向他撒嬌時的笑顏。

她抿著唇,甩手想掙脫,結果沒甩開,只好冷聲說:「放開我。」

周宴深卻皺了下眉:「別動。」

他愈這樣,虞喬愈是反骨,她不動了,靠着牆,揚起潔白的下巴,一陣冷笑:「佳人已在側,周先生這是幹什麼?」

濃烈的諷刺語氣,周宴深的動作一頓,抬眸。

她左耳的珍珠耳環一晃一晃,往下是如畫般的下頜,和淡白的鎖骨肌膚。

面對着他,卻冷漠地像冒着尖刺一樣,讓人碰一下手心染血。

手腕一松,周宴深放開了對她手的鉗制,虞喬聽到他情緒難辨的冷聲:「是我多管閑事了。」

心裏的氣球被針扎了一下,汩汩漏著風,她仍然望着他:「是。」

話音剛落,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停在周宴深身後,虞喬看到走來的人,目光動了動

「你怎麼在這?」藺從文從周宴深身旁走過,微笑,「讓我好找。」

「你怎麼突然在這……」虞喬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的話劇我怎麼可能錯過。」藺從文對她伸手,「我剛才就在觀眾席,只是你演出太投入,都沒有看到我。」

「抱歉。」虞喬笑,把手搭上他的手,借力站穩。

藺從文扶着她回過身,路過周宴深旁邊時停了一下,詢問:「朋友?」

周宴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虞喬站在他身側,咫尺距離,聽同一首月光曲,看到的卻不是同一片月光了。

片刻后,她輕輕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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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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