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第 22 章

「殿下,這次真的是給桑姬的首飾!絕對錯不了,屬下親自核驗過了!」朱策捧著盒子,再一次跑進披香殿。

看到那隻一模一樣、一尺長寬的拱形黃銅盒子時,桑湄幾乎下意識地戰慄起來,往後躲避。

「別怕,別怕。」奚曠微笑着,撫摸她的肩膀,「讓朱策好好來給你賠個罪。」

「桑姬恕罪!」朱策把盒子放到案上,迅速半跪在了桑湄面前,抱拳道,「屬下一時不察,竟犯了那樣不可原諒的錯誤,以致今日桑姬受驚。要打要罰,任憑桑姬處置!」

桑湄攥緊袖口,五指嵌入掌心,困難開口:「無、無妨……朱大人公務繁忙,是我的事耽誤了大人……」

「還能站得起來嗎?」奚曠的手探入她的掌心,一根一根分開她的手指,幾乎是貼在她耳畔道。

桑湄不知道。

賀暄的血流盡了,她渾身的力氣也彷彿被抽幹了。

她愛過他,恨過他,最後兩個人的關係只剩下了交易利用。

賀暄遲早會死,她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她根本不傷心。

但她沒想到動手的會是奚曠。

奚曠能這樣乾脆利落地殺掉與他本質無冤無仇的賀暄,那真與他有冤有仇的秋穗豈不是……

秋穗……秋穗!

她陡然慌亂起來。

原本以為能看透的人,忽然變得捉摸不透,原本以為能掌握的局面,忽然變得徹底失控。

秋穗怎麼辦,秋穗還活着嗎!

「都說了,那人是個惡徒,是該殺之人。」奚曠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看着自己,一字一頓道,「他是南鄔賀家的大公子,賀家世代簪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明面上的賬早就入不敷出,可卻還能維持體面,你猜是為什麼?自然是暗地裏有不光彩的生意。這不光彩的生意,就是由賀暄打理。」

桑湄恍惚:「……什麼生意?」

「無論是北炎還是南鄔,官府都禁止製作販售五通散,違者斬立決。」奚曠笑道,「可這賀家,卻暗地裏私制新貨。製作精良的,從黑市流通販賣給有錢人,那些邊邊角角的雜料,則通過各種底層人轉手,分攤黑利。」

桑湄知道,桑湄當然知道。

這件事,還是她去讓秋穗查的。這也是賀暄被她拿捏的把柄所在:南鄔內部亂成一團,加上太子母家與賀家結成秦晉,根本沒有人會管賀家制販五通散之事——但北炎可以。北炎曾因五通散引起過不小的動蕩,當權者比南鄔更在意它的影響,如果賀家要投靠北炎,這件事就會是個巨大的禍患。

不久前,南鄔兵敗如山倒的消息從前線傳來,建康幾乎已成瓮中之鱉,那時的她動了點手段,給賀暄遞了密信,要見他一面。

賀暄手裏被她捏著把柄,聞言臉色不太好:「你說。」

「我要你助我,順利逃出王城。」她盯着他,「並且為了杜絕後患,『清鸞公主』,必須死。」

「這太難了。」賀暄道,「北炎來勢洶洶,我賀家尚自顧不暇,若真有這樣的本事,早護著陛下假死脫身了,豈能輪得到你?」

桑湄冷笑一聲:「少裝忠心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賀家早就投靠了北炎那個篡權奪位的姓奚的。」

賀暄臉色大變。

「我久居宮中,誦經度日,可若真兩耳不聞窗外事,豈能活到今天?」她森然道,「我沒工夫查你賀家為什麼通敵叛國,也不關心你賀家未來仕途如何,你只需記住,你幫完我這個忙,你我恩怨兩消,永不相見。」

賀暄震驚地看着她,花了許久才消化她的意思,彷彿是第一次認識她一般,晦澀道:「你……身為南鄔公主……」但他已為叛臣,更無立場指責她,半晌才繼續道,「你都能打探出賀家與北炎的來往,有這樣的本事,怎麼會逃不出去?」

「因為我在北炎無人,若建康被北炎軍接管,我不一定能矇混出去,而我必須萬無一失,『清鸞公主』也必須死得乾淨。」她說,「你若不幫,或者幫不了,也無妨。但你要知道,若我死於非命,你的所作所為自會有人想辦法遞到北炎寧王面前,屆時你和整個賀家,都同我一起陪葬罷。」

賀暄表情更加難看。

兩個人初談不歡而散,但是不出桑湄所料,幾天之後,賀暄就託人送來了一盒密葯與用法說明。

她了解他,他到底不敢拿一家的前途賭博。

可是,這一切,奚曠是怎麼知道的?

彷彿是看出了她的困惑,奚曠笑道:「這個人,與南鄔皇室交好,曾答應要幫一名皇女逃出建康,若不是我早看出他心懷鬼胎,派人盯着,恐怕也發現不了他與那名皇女的首尾。當然,那名皇女自然沒有逃出去,這位賀公子也被我的人逮住。搜查過程中,偶然在他書房中發現了禁藥的痕迹。」

桑湄輕聲道:「然後呢?」

「沒有然後。如你所見,本王殺了他。明明已經發誓要效忠本王,怎麼敢在本王眼皮底下偷天換日?此為不忠。而私制禁藥,為一家之利,禍害百姓,此為不義。不忠不義之徒,留他何用?」奚曠說道,「你想知道他臨死前說了什麼嗎?」

「什麼?」

「他求本王,放那名皇女一條生路。」

桑湄怔了怔,低低地哦了一聲。

奚曠凝視着她。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在看到賀暄的人頭后,除了震驚與恐懼,她好像就沒有別的反應了……她甚至,一點悲傷都不曾流露。

她好像又恢復成了那個無懈可擊的桑姬,一個失憶的女人,看到一個被砍下的頭顱,會震驚與恐懼,不是再正常不過了嗎?

只有她為他落淚,她為他傷神,她為他痛苦,才能證明,她從來沒有忘卻過。

而現在,連震驚與恐懼也都消失了。

連賀暄的人頭,都不能讓她剝下失憶的偽裝?

這女人竟真能鐵石心腸至此?還是說,她其實對賀暄早已再無半分感情?連他的遺言都不能撼動她半分?

奚曠忽然覺得自己的行為變得乏味且可笑起來。

賀暄其實從來都沒說過什麼放桑湄一條生路的話,他甚至在被擒住之後,在朱策的逼供下,還說出了桑湄用手段逼迫自己為她辦事的事情。

啊……原來不是他比不上賀暄,而是她,一直就是這樣無情的女人啊。

「既然他是為家族辦事,殿下為什麼只處置他一人?」桑湄對賀暄的「遺言」並不感興趣,轉而問道。

她不信那是賀暄會說出來的話,他根本就不是那種深情自賤的人。

「誰說本王只處置他一人?」奚曠道,「賀家好歹也是南鄔世家,暫時留下,只不過是因為還有點用。若不是投靠了本王,他們豈有苟延殘喘的機會?早就死在北炎軍的鐵蹄下了!」

「賀家投靠了殿下?」

「哦,本王忘了,卿卿失憶,想不起來賀家投靠了本王這件事。」他眼底冷漠,行為卻像個盡職盡責的答疑者,「那你知道,陛下子嗣幾人,為何偏偏是本王率軍攻打南鄔嗎?」

桑湄看着奚曠。

不知何時,朱策已悄然退出了大殿,連同如月都被他帶走。

「那是因為——本王也算是出身南鄔賀家啊。」他摩挲着她的耳垂,遺憾地說,「卿卿為什麼偏偏就失憶了呢?這些事情,本王明明都和你說過的呀。」

他什麼時候和自己說過?

桑湄一愣,卻忽地想起多年前賀暄給自己講過的那個沒有結局的故事。

——他講的是自己的父母?!

他的母親,就是那個新婚不久后就沒了丈夫,寄住在姐姐家、需要看病的妹妹?

虞夫人竟然有個雙胞妹妹?賀暄竟然有個表弟?她怎麼從未聽說?

賀家竟將消息壓得如此徹底?

桑湄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面上卻極好地保持着茫然:「什麼意思?殿下不姓賀吧?」

她一貫擅長演戲,連全天下的百姓都能騙過去,又怎麼會在他面前露餡。

「還要本王再講一遍,真是麻煩。可是涉及陛下,還是不好多言,等你什麼時候想起來了,再自己琢磨罷。」他嘆了口氣。

「那……」她終於恢復了一點力氣,撐着地勉強站了起來,「殿下,我想看看首飾。」

「好,那就看首飾。」

奚曠扶住她的腰,與她來到案前。

桑湄凝視着朱策新送來的一模一樣的盒子,伸出手,緩緩打開。

這隻盒子裏,沒有嚇人的首級,而是端端正正擺着幾層架子,每層架子上,都放着若干簪釵。

只是這些簪釵,無一例外,全是點翠。

「沒有別的了么?」桑湄看起來有些失望,看向奚曠。

「不喜歡?」

「喜歡是喜歡,款式也好看……只是……」她遲疑着說,「這些都長得差不多,只能配些玄色、青色、藍色之類的深色衣服,那我穿其他衣服時,佩戴什麼呢?」

「本王是個俗人。」奚曠說,「因此吩咐人的時候,只吩咐了一句按最貴重最精巧的做。或許,這就是他們短期內能做出的最貴重最精巧的首飾了。」

「行罷。」桑湄拿起一隻簪子,舉到奚曠面前,「正好我今日穿的衣裳相配,殿下為我戴上可好?」

奚曠盯着她,試圖從她臉上分辨出任何一丁點不快或者是勉強的意思,但是沒有。

她抬了抬手,催促他快些。

他終於接過,按着她的肩膀,將那支細長的、貼著翠鳥羽毛的簪子,插/入她的髮髻。

桑湄抬起眼,自己伸手摸了摸,問:「好看么?」

「好看。」他低聲回答。

「我去照照鏡子。」桑湄轉身就往內室走去。

她站在銅鏡前,看着自己鬢角那艷青濃綠的顏色,一顆心沉沉墜入深淵。

她愛過的,她看重的,她在意的,都會在她面前,被他親手殺死。

這是他對她的報復,他對她的宣戰。

因為那個會背着她去看藍仙兒的少年,就是被她親手殺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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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金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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