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第 18 章

又是一日。

「殿下。」看見奚曠來了,桑湄有些詫異地迎了上去,「今天怎麼來了?」

「不歡迎本王?」奚曠挑了挑眉。

「沒有。」桑湄笑笑,「只是許久不見殿下,還以為殿下公務繁忙。」

奚曠「哦」了一聲:「原來是在責怪本王冷落了你。」

桑湄沒有接話,跽坐在他腿邊,為他沏茶。

「朱策。」奚曠喊了一聲。

立刻便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從門外跨進,朝奚曠抱了抱拳,隨即一揮手,一群下人便抬着一排箱子魚貫而入。

桑湄吃驚:「這……」

「你不是想見見朱策么?」奚曠輕輕撫摸着她的髮髻,此時此刻,她跪在他身邊,乖順得就像一隻羔羊,「這便帶他來見見你。」

桑湄連忙提裙站了起來,綢緞一樣的長發便從他指間滑走:「見過朱大人。」

她朝他行了一禮,不著痕迹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原來這就是朱策,奚曠的得力屬下。生得平頭正臉,孔武有力,一看就驍勇善戰。

「桑姬客氣。」朱策朝她回了一禮。

桑湄暗暗打量朱策的同時,朱策也在暗暗打量桑湄。

先前也不是沒見過,只是那時她還是個「死人」,氣色差極了,加上有奚曠隔着,離不了太近,所以他對清鸞公主只是依稀有個「美人」的印象。但眼下一見,這人的氣色養回來了,哪怕是穿着素衣,也是明艷不可方物,怪不得敢號稱「南鄔明珠」。

美麗是美麗,演技好也是真演技好。他家殿下該不會算計著算計著,就把自己賠進去了罷。朱策腹誹。

「這些是……」桑湄的目光掃過那些擺成一排的梨木箱子。

「這些都是殿下給桑姬的賞賜。」朱策笑道,「自從那日桑姬同殿下抱怨了一句這裏衣裳不好,殿下就放在了心上,叫人連日趕工,為桑姬裁了新衣裳。」

「這麼多?」桑湄睜圓了眼睛。

「正是。」

桑湄轉過身,只見奚曠正懶洋洋地斜倚在椅上,以手支頰,表情淡淡,彷彿這些東西並不是出自他手一樣。

「多謝殿下。」桑湄微笑着朝他行禮。

「桑姬快打開看看,可合你的心意?如有不合適的,我再給退回去。」朱策道。

桑湄:「朱大人這是說的什麼話,既是殿下的賞賜,又怎會不合適呢。」

她蓮步輕移上前,彎下腰,親自打開了那些箱子。

箱子裏是疊得整整齊齊的面料,鮮艷貴重,一看就是皇家用料——八成是從建康織造局裏搜刮來的。

從母后離世,到帶髮修行,六年來,她幾乎日日只穿素服,乍一眼見到如此多花色,竟還覺得有些刺目。

「這些都是好物,如月,把它們收起來好好存放。」桑湄笑着吩咐。

如月剛要上前,就被一道聲音打斷。

「為什麼要收起來?」奚曠終於開口,聲音平穩無波,「本王今日賞給了你,就是要讓你穿的。不然你是打算繼續穿這麼一身白慘慘的晦氣衣服見本王?不知道的以為你在給南鄔服孝呢。」

桑湄愕然:「我沒有這個意思。」

「那便去試。」奚曠道,「尺寸不合適的,樣式不喜歡的,統統扔出來,交給朱策去處理掉。」

桑湄不知道他又在發什麼瘋,非要讓她在這個時候試新衣服,但她也沒必要忤逆他,便對如月道:「那我們去內室。」

朱策一個外男不便進內室,如月便一個人拖着衣箱往裏面去。

奚曠看了一會兒,忽地問道:「就這幾箱?」

朱策道:「殿下,這些都是冬裝,其他季節的,等回了北炎再做也不遲。」

他們的對話傳進耳朵,桑湄不由抿了抿唇。

竟還打算帶她回北炎?她去北炎,有什麼用?奚存會允許自己的兒子帶着一個亡國公主在身邊?還是他們對她另有所圖?

不過這也是好事,至少說明奚曠短期內還會留着她的性命,那她就總能找到機會脫身。

「本王的意思是,就只有這幾箱衣服?」奚曠有些不快,「你是打算讓本王的侍妾穿紅著綠,頭上卻還素著?」

朱策一拍腦袋:「殿下恕罪!屬下險些給忘了!還有一箱首飾呢,只是首飾要做新的麻煩些,所以送得遲了,屬下這就去拿!」

奚曠:「還不快去!」

外面兩個人在一唱一和,不知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桑湄假裝沒有聽見,安安靜靜,對着銅鏡,緩緩褪去了她早已穿慣的素白衣衫,換上了新的顏色。

梅子青的方領絨毛小襖,琵琶袖的袖口上用金線綉了一圈祥雲,褶裙裙面上是織銀纏枝燦紋,陽光從窗欞間透過,裙面上有一閃而過的流光。

如月拾掇完箱子回過身,看到桑湄的模樣,險些就要脫口而出一句「好漂亮」,幸而剛張開嘴就意識到了不對,又連忙閉上了。

桑湄望向她,微笑道:「好看嗎?」

如月猛點頭。

桑湄:「那別的也不必試了,就這件罷。」

桑湄撫了撫頭髮,在梳妝台前坐下:「過來幫忙。」

從前秋穗在的時候,都是秋穗幫忙梳頭,她會梳各種精巧的髮髻,但後來桑湄又是守孝又是清修的,也不弄那麼多花樣了。

想到不知所蹤的秋穗,桑湄在心裏嘆了口氣。奚曠暗示過她,秋穗已經被他弄死了,但她不信。她覺得,以奚曠的性子,對秋穗和對她應當差不多,畢竟秋穗當年也是重要的「幫凶」,死得太輕易,便失去了價值。

只是如何才能和她見上一面,桑湄還沒有想好。秋穗落到了奚曠手上,這幾日還不知要受什麼折磨,實在令人擔憂。

「嘶。」頭皮忽然一疼,身後的如月惶然停下了梳頭的手。

「算了,我來罷。」桑湄接過梳子,抬手卻愣了愣,失笑,「說得好像我會這些一樣……我也只不過會最簡單的盤髻罷了。唉,莫非從前的我,連梳頭都不會?怎麼連這般簡單的討寵技巧都能忘。」

如月低頭不敢吭聲。

身為公主,梳頭當然是由身邊宮女代勞,用得着她自己動什麼手?公主別是察覺出什麼了罷?

桑湄只簡單攏了攏頭髮,便放下了梳子。

好在梳妝台上還有些簡單的妝品,她稍微描了描眉,又蘸了口脂,點了點朱唇。

而後拂開紗簾,走出內室,喚了一聲:「殿下。」

她很有自知之明,奚曠想讓她以色侍人,以此來折辱她,那她便以色侍人,要那些沒用的骨氣做什麼。

朱策已經離去,外間只剩了奚曠一人。

他本以為女子打扮要很久,誰知道出來得卻比他想像地快得多。

他抬眼,先看到的是一件梅子青的絨襖,再是絨領上的那張小臉。一圈絨毛滾邊貼着她的臉,烏髮紅唇,盤髻以一根碧玉簪挽著,愈發顯得她瑰姿艷逸,雅正卓絕。她朝他笑了笑,行了一禮,宛如一株破雪而生的春草。

奚曠靜靜地看着她。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身上出現出了銀灰白以外的顏色。

她確實很美麗。美麗得讓人看到嚴冬之後蓬勃的生機,美麗得讓人想念萬物喧囂的溫暖春色。

也美麗得,像一堵無懈可擊的宮牆。

桑湄捏着衣角,似是有點緊張,開口道:「殿下,這一身如何?」

奚曠伸出手:「過來。」

桑湄依言過去,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暖和,或許習武之人總是體熱,不似她,大病初癒,又不常健體,手上若沒有手爐暖著,便容易泛涼。

她被他拽進懷裏,半坐在他的身上,他披着的黑色大氅也將她罩進去一半,竟都有些熱了。

她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的很多個晚上,她就喜歡這樣抱着他,汲取他身上那一點可憐的熱度,來溫暖自己一顆冰冷的心。

發怔間,就聽門外傳來朱策的聲音:「殿下,首飾來了!」

他端著一隻約莫一尺長寬的拱形盒子快步走進,看到兩個人半摟半抱的姿勢,額角青筋情不自禁地一跳:這麼入戲嗎?

奚曠面不改色,只捏了捏桑湄的下巴,道:「有了新衣裳,自然也得有新首飾相配,打開看看,可合你的心意。」

桑湄心想,可別一打開,結果發現是從其他后妃公主殿裏搜刮來的玩意兒。

但她面上仍莞爾燦爛:「多謝殿下費心。」

她起身,從朱策手中接過那隻沉甸甸的盒子,卻沒有聽到預料中金玉碰撞的聲音,想來是用了柔軟的墊料。

她打算把盒子抱到桌案上去打開,卻聽奚曠道:「回來,也正好讓本王瞧瞧,南鄔工匠的手藝比之北炎究竟如何。」

桑湄一邊抱着盒子坐回他的膝上,一邊笑道:「原來殿下沒有看過?莫非全都是由朱大人代勞?看來我在殿下心中,也不過爾爾。」

奚曠勾了勾唇角。

她低下頭,擺弄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擰開那盒上的鎖。

「怎麼弄這麼神秘……」

她嘀咕了一句,十指托著拱形的銅製盒蓋,緩緩打開,卻在打開的那一瞬間,面色霎時褪成慘白。

喉嚨里不可遏制地發出一聲尖叫,她瞳孔劇縮,整個人從奚曠膝上跌落,癱軟在地,渾身顫抖不休。

那沉重的銅盒翻倒在地,發出哐的一聲重響,而從裏面滾落出來的,卻不是什麼金簪玉釵。

而是一顆人頭。

一顆在脖頸切面上裹着紅綢,卻容顏完好無損的人頭。

如墨長發散亂在地,濃眉入鬢,高鼻鋒唇,倘若睜開那雙長睫掩映的雙目,必是能傾倒一城少女的風流才子。

如果南鄔國君在此,定能頓悟,為何那日城門下與奚曠初見,會有莫名的熟悉之感。

而如果賀家人在此,也定能發現,這便是他們失蹤已久的大公子——賀暄——的項上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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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金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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