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第34章 第 34 章

即使依舊查探不出任何的異狀,但產屋敷無慘清楚地知道,她病了。

她睡得越來越久,面頰也愈發沒有血色,只是幾天之後,她就徹底衰弱下來,哪怕是在進食的時候,也沒了多少滿足的表情,神色懨懨,有氣無力地垂著眸,像是即將枯萎的花。

她怎麼了?

窗外雪花飛舞,少女趴在窗沿上往外探,像是根本沒有發覺自己的虛弱,難得對他露出一點笑容:「下雪了。」

但產屋敷無慘卻笑不出來。

這幾日,他用盡了一切方法,卻依舊找不出她這樣衰弱的緣由,是受到了詛咒,還是被什麼人暗算了?她是被自己連累了,還是兩面宿儺,又或者麻倉葉王,他們其中的一個,對她做了什麼?

他不安,但見她一副對自己身體一無所知的模樣,也不敢過多表露出來,深怕將她嚇壞,只好裝作平靜的樣子,戴上假面,回以笑容:「是今年的初雪呢。」

沒有得到回應,少女已然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產屋敷無慘盯着看了一會,走過去將她抱起來,過了好久,他忽然將她抱緊,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雪,心裏又想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他剛剛從痊癒的喜悅從醒過來,驚覺這個世界是如此廣闊,而他一個人,顯得那樣寂寥,於是他趕回了家,回到了妻子身邊。

可是她沒有醒來。好久好久都沒有醒來,他求助了醫師,最後又是陰陽師和巫女,直到跪在神明面前,不甚虔誠地祈禱,他才終於又不是孤身一人了。

明明那時候,他就該明白自己的心意,明明那時候,他就該攥緊手心的妻子,為什麼,那之後究竟是為什麼,他要那樣對待她,會將她驅趕到別人屋檐下?

那天嵐山夜雨,她摔倒以後,仰頭看過來的樣子是如此可憐,他明明心痛,他明明憐惜,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事,為什麼會朝她說那樣的話?

若是時光可以倒流,若是能夠回到初見的那一日,他再不會那樣傲慢了。

這一次,足足等了一整天,她才慢吞吞的醒來,睜開眼睛以後,她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產屋敷家裏,那時候,屋子裏也是像現在這樣,跪着烏泱泱一群醫師,他們的衣着,提着的藥箱,以及臉上的神情,都叫她熟悉不已。

只不過,躺在床上,等待着救贖的人變成了她。

「婦人懷胎,本就兇險,夫人如今的狀況,更是在下生平所罕見,定是有邪祟作怪,大人還是早日去請陰陽師過來吧。」

為首的那位老醫師跪着,滿臉懇切,產屋敷無慘聽見了這樣的話,神色霎時便冷透了,眼中也蓄起了殺意。

他果然不該病急亂投醫,叫這群人類過來,這種連真孕和假孕都分不清的庸醫,活着也是全無用處……

這麼想着,產屋敷無慘剛剛打算將他們全殺了,就感覺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了一下。

是她。

少年低眸,看着她蒼白消瘦的面頰,手指微微蜷縮起來,也無暇再與這群醫師置氣,走到她身邊,問:「餓不餓?」

他揮退了醫師們,又割開自己的手腕,遞到她的嘴邊,她愣了愣,連進食的時候都顯得疲憊極了。

是不是因為她從不食人的原因?

看着她吸食血液的模樣,又想到鬼需要食人,才可以不斷進化,少年便恍然大悟,自從變成鬼之後,她從來不肯吃人,後來體內更是都換成了他的血,如今,需要血肉去供養她,也是理所應當的。

若是她不願意傷人,那他便割了自己飼養她。

她輕輕將他的手推回來,這一次,也像是終於清楚了自己如今的情況,只是不如以往那樣害怕,反而有一種寧靜和坦然,這讓產屋敷無慘心慌極了,只感覺有什麼事情正在他視線之外、悄無聲息地發生著。

「我想回家。」

她看過來,臉上沒有了厭惡,也沒有了喜悅,而是一種平淡,重複道:「我想回家。」

她的家在哪裏?

產屋敷無慘一時哽住,指尖顫抖著,不得不承認,即使到了現在,他對於妻子的了解,也僅限於她喜愛吃什麼,用什麼,這些淺薄的事情,再深一些,哪怕只是要付出多一點點心思的事情,他都不知道,都沒有去做。

「回平安京,好不好?」

兩面宿儺像是被他們的舉動激怒了,毫不留情地斬殺着他手底下的鬼,無慘的手下已經折損大半,她如今又病了,他實在是不想,也沒有精力再與兩面宿儺正面交鋒,

產屋敷是大家族,那裏有着積累下來的陣法,回到家,他可以好好蟄伏一段時間,熬到這些人都死去,老去,那時候,便是他們的時代。

她不說話,很平靜地點了點腦袋,像是對於要去哪裏,已經沒有所謂了。

這讓他又是一陣恐慌,竟有種她如今在自尋死路的感覺,少年看了她一會,又用言語試探了幾次,確認過她沒有自盡的心思以後,才站起來,替她去收拾那些東西。

她東西不多,從前是首飾、衣裙一類的,但現在最多的便是關於孩子的東西,肚子裏的小傢伙不知道是男是女,於是她便什麼都要收集雙份,如此用心,顯然是對孩子充滿了期待。

這讓他又安心了一些。

只消她還以為她還懷着孕,便不會像是從前那般輕易死去,人有了求生的**,對於其他的事情,便也可以寬容許多,他是孩子的夫人,用血肉餵養母親和自己的孩子,是再合適不過的道理,她不會拒絕的。

第二天,許久無人居處的庭院,又有了新的動靜,灰塵被清掃,石板路灑上了水,新的侍女和醫師進來,葵和無慘再次回到了這裏,卻再也找不回從前的心境。

滿室暖香,炭爐上烤著柿餅,少女懨懨地坐在床上,烏髮少年坐在她身側,輕言細語,神色繾綣,正哄着她食用自己。

她不說話,只默不作聲地拒絕,產屋敷無慘攥了攥拳頭,想了又想,忍了又忍,還是沒有像從前那般,使用強制性的手段——她再生他氣的模樣,他承受不起了。

於是他便像是喂飯一般給她喂血,總是要等到她哭着推他,說再也吃不下了,他才肯稍稍停歇,過了一會,他又會將自己的身上弄出傷口,湊到她面前引誘她進食,但這樣的手段,除了叫她掉眼淚,沒有起到絲毫效用。

他實在不安,也走投無路,正打算孤注一擲,趁着她沉睡,給她喂自己的肉之食,家裏便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狩衣潔白,眉目清雋,正是那名滿天下的大陰陽師——麻倉葉王。

他趁著日光正盛,不請自來。

「你來做什麼?」產屋敷無慘猶記得上一次,這傢伙陰險狡詐的陣法,心裏即使憤怒,也沒有輕舉妄為,畢竟,現下他的妻子已經病重,不省人事,他實在不想再與他起衝突。

麻倉葉王抿著唇,是罕見的冷臉,他看了看昏迷中的少女,視線在她的小腹處停留了一會,又看向無慘,神色徹底冷下來:「她肚子裏的孩子,正在蠶食母體。」

哈?

產屋敷無慘下意識冷笑了一聲,首先的反應便是荒謬,她肚子裏有沒有孩子,他最是清楚不過了,他們最後一次恩愛,是在她離開之前,那時候她的身體里,沒有絲毫受孕的跡象。

麻倉葉王說是世間最強大的陰陽師,如此竟然也連她的身體都看不清了么?

好歹也是救了他妻子好幾次的人,如今竟然和他的妻子生分至此,實在是有些可憐。

他對面的麻倉葉王耳朵稍微動了動,旋即,像是明白了什麼,也略帶憐憫地看過來,緩慢而又清晰地說道:「夫人的的確確正供養著一個嬰兒,那胎兒天生帶着邪異之氣,和過於澎湃的咒力,又毫無憐憫之心,正貪婪地掠奪著夫人的生命力。」

……?他在說什麼?

產屋敷無慘一時之間聽得愣住,下意識想要發笑,但卻喉嚨緊澀,嘴角發僵,別說笑了,他現在幾乎無法做出任何一個表情。

因為,麻倉葉王說得那樣認真,篤定。

「你沒有靈力,也沒有咒力,看不清楚,是十分正常之事。」

麻倉葉王轉頭看了看她,又看過來,神色平靜,又帶着一點點的厭惡和輕蔑:「若是夫人在我身邊,早在第一日,我便將這胎兒溺死了。丈夫愚昧,叫她受罪至此,實在可憐。」

「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產屋敷無慘額頭青筋畢露,臉色鐵青,腦中一直回蕩著麻倉葉王口中的『天生邪異』、『澎湃的咒力』,只覺得萬萬把刀子從天而降,砸在他的血肉之上,叫他痛得近乎快要癲狂。

怎麼可能!

她才離去多久,她才離開過久,如果她肚子裏真的有孩子,那豈不是,她一離開他,在離開他的當日,便和兩面宿儺做了嗎?!!!

他不信,他絕不會相信!!!

麻倉葉王一定是在挑撥離間,這個下賤的東西,從前就愛用這些下作的手段挑撥他,好叫他發怒,好叫他失去理智,傷害她,刻薄地對待她,好叫他擺出一副救世主的面孔來救她,將他襯托得宛若神明降世,他再不會上當了!

「你若是不信,親自一驗便是。你是鬼,對於血肉之軀,想來也理應有些了解。」麻倉葉王看了他一眼,又說:「夫人體弱,現在我已經束手無策,能夠讓她醒過來的人,這世間也唯有你了。」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只留下產屋敷無慘一個人站在原地,少年抬頭看了看屋頂,又循着香味轉過頭,看着炭爐上,正在滋滋作響的烤餅,閉了閉眼睛,仔細地探查她的身體。

從前,他只以為,她體內不許自己運作,也自然而然成長中的那個莫須有的胎兒,只是順着他心意用血液凝結成的假象,但現在,他回想着這段時日,他以孩子父親自居之時,她那樣心虛的眼神,又回想着,那一夜在大江山,兩面宿儺鉗制着她的姿態,他還有哪裏不明白?

透過鬼的眼睛,他分明看見了,看見兩面宿儺即使是攥着她的手腳,也捨不得多用力的模樣,透過鬼的耳朵,他分明聽見了,聽見她說:放過我們的孩子。

那時候,他只欣喜於自己終於救了她一次,只以為她口中的「我們」,指的是她和自己。

「哈……」少年崩潰地跪倒在地,血和淚一同往外吐落,叫他再一次體會到了瀕死的感覺。

她和兩面宿儺,才是一對愛侶,有了孩子,一個捨不得她死,一個舍不下孩子,在深夜爭吵的愛侶,那他呢,他算什麼?

這些天,他以孩子父親自居的時候,以為她的心虛、她態度的好轉,皆是因為她還愛他,她快要原諒他的時候,她是怎麼看他的?

她把他當成了什麼?當成了什麼啊……

看着滿地的鮮血,無慘的視線模糊,竟然下意識想道:這麼多血,全都浪費了。

「嗚……」發現自己在這種時候,除了憤怒和怨恨,竟然還在下意識想着要拿自己的血餵養她,產屋敷無慘徹底崩潰,捂住臉大哭出聲。

在此時此刻,親手弒父的少年,在葬禮之後,首次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那個會教他如何做人,給他念祖訓,帶他一次又一次去祈求神明的男人,如今能不能回來,教教他,要如何去愛一個人,如何將自己的妻子挽回?

他崩潰了半日,床上的少女卻依舊無知無覺,就好像再也不會睜開眼睛,被他吵醒。

想到這裏,無慘就覺得全身發涼,他後悔了,他不該將她帶回來的。

若是由兩面宿儺殺死她的孩子,她只會恨他,只會恨極了他。可若是由自己做這件事,她醒來后,會怨恨的,無疑就是自己了。

少年看着她,又想到麻倉葉王的話,指尖顫抖起來。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無路可退了。

他要救她,哪怕醒來以後,面對的,是她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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