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百六十八時空

散兵始終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洛可的時候。

即使在他四百多年的記憶里，這種從天而降、把人當場砸暈、嘴裏喊出另一個人的名字、並且後來一次次精準定位的經歷，也可以說是前所未有。

實在讓人記憶猶新。

僅僅是這印象深刻的「初見」，散兵就不止一次地動了殺心。但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真正下死手之前,洛可總會搞出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操作,打斷他的行動。

很久以後,散兵才想到了一個說法。據說有一些神奇的生物,會把你的智力拉到和他們同等的水平,然後憑藉豐富的弱智經驗擊敗你。

所以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和傻子計較的話，只會讓自己更像個傻子。

而「傻子」本人毫無所覺，一次次從不知道什麼地方突然冒出來。不知不覺間，散兵好像就習慣了。

然後……在稻妻炸開雷暴的海上、緋木村橫卧屍體的神龕旁,少女暴露出非人的模樣。當她的心跳聲緊貼著散兵的胸口，劇烈到讓人偶產生了某種錯覺。

他聽到自己空洞的體內，傳來共振一樣的撲通跳動，一時間幾乎被迷惑了。彷彿這一顆心本就屬於他,如同此時撞擊胸口的聲響。

然後散兵反應過來,自己明明是沒有心的。

但是,無論自願還是被自願,他依然越來越熟悉這個聲音了。也許是因為,從第一次相遇開始，兩人之間的相處似乎從未安靜下來過。

永遠伴隨着噼里啪啦的雷電、互相傳導的疼痛，以及心臟咚咚、砰砰的跳動聲。

「流浪者？」

「不好意思,我們認識嗎？」

「其實當初我說的那些話,你根本沒有相信吧。」

「沒錯。所以呢,你要怎麼做？」

「哦？你要怎麼負責？」

「我是要和你結婚嗎？」

「既然視自己為人，你又來這裏幹什麼？」

「當然是因為喜歡你啊！」

直到最後一次，即使隔着幾米的距離，散兵依然聽到了熟悉的心跳聲。

但是，也許是因為這一次的距離太過遙遠，讓他意識到了這顆心臟並不屬於自己；也許是因為對方在跑路失敗之後，又一次重複着她所謂的「喜歡」。

散兵看着她從未退縮過的眼神，突然就覺得無法忍受了。

第一次見面喊出的「流浪者」，一次次重複表達喜愛的句子，失去神志時超過界限的行為……你口中的「喜歡」又是什麼？能夠比得上一顆「神之心」嗎？

心臟的空洞提醒着他，沒有價值的東西不會被留下來。這具從誕生后不久、持續了幾百年的空殼，能夠填滿它的，只有那顆至少無上的、屬於神明的「心臟」。

雖然散兵並不知道，洛可為什麼一次次出現在他的身邊。但是他非常清楚，讓她不得不離開的方法，其實非常簡單。

在點亮虹膜的金光中，他心想，希望他們再也別見面了。

顯然，這片大陸上的神明，沒有一個會聽到人偶的心聲。下一次再見，洛可又一次差點砸中了他。

同時，他也重新聽到了那個心跳。以及伴隨着心跳聲、一如既往熱烈的感情。

從幾百年前開始流浪之後，他自認再也不會相信這種空洞的約定。更不會和什麼人產生需要維繫的關係，成為「家人」、「朋友」、「戀人」。

而這一次，與其說是他重新擁有了勇氣，不如說即將成為神明的當下，他突然覺得無所謂了。

如果不是因為快要成為神明，他會像現在這樣，試圖接納另一顆心嗎？

散兵想了很久，最終也沒有答案。

人類的情感與許諾一樣

，無論誓言聽起來再真摯，也隨時可能背叛與失去。何況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她每一次都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不見。

但是，他想，成為神明以後，他就有權力留下她了。

就算再次重複那段過往，既然已經成為了神明，當然可以選擇給予懲罰。

這本就該是神的威能。

按照教令院的計劃，注入「神明罐裝知識」的時間，本來應該比實際稍晚。但教令院似乎查探查了某些異常，提出將計劃提前進行。

散兵沒有反對。從頭到尾，他們只是互相利用而已。

直到……「知識」湧入他升格后的意識、讀取到其中信息的一瞬間，散兵看到了世界樹的真相，同時也看清了自己的結局。

就算是神明之身，也沒有辦法解決其中的禁忌污染，最終將被同化的……

【「如果你成為了神明，得到了關於這個世界之外的秘密的話，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有關它的真相。」】

【「我會一直站在這裏，你不用低頭就能看見。」】

充滿混亂囈語的世界裏，少女的話語在其中沉沉浮浮，像一片隨時會被吞噬的葉子。散兵知道自己退無可退，在得到了完完整整的「神明知識」之前，他會變成另外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他曾經以為，只要成為神明，自己能夠捨棄一切。既然如此，突然從心底生出來的慌亂與恐懼，又是因為什麼？

【「如果成神之後的那個……不再是你，而是變成了另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存在——我會殺了『祂』的。」】

對啊。她已經是他的眷屬了。身為神明，怎麼可能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

無法破壞「知識」本身的話，散兵想，就像抓住了最後一根帶毒的稻草，或許還有一個方法，他可以——

些微的念頭剛剛浮現，尚未真正成形。就在這個時候，少年聽到了一個……非常熟悉，但又分明很陌生的嘆息聲：

「……對不起。」

他失去了幾秒的意識。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散兵發現自己站在一片星空之中。

而此前那些混亂的囈語與侵擾思緒的污染，就像是從未存在過。

星空？

這裏看起來，就像一片真正的星空。可提瓦特大陸的星空充滿了謊言，這點早在成神之前，散兵就已經知道了。

意識彷彿還糾結在殘留的瘋狂與恐懼之中，他有些遲鈍地打量著這個世界，再低頭掃過自己的身體。

此時他看起來，已經不是與機甲連接的狀態了。手腳與身體也沒有任何桎梏的感覺，甚至完全換回了自己平時的打扮。

……怎麼回事？

該不會有人告訴他，之前關於成神、以及被禁忌知識污染的種種，都是他的幻覺吧？

心裏生出了有些荒謬的想法，少年忍不住嗤笑了一聲。聲音彷彿驚動了這片未知的區域，在他意識到的同時，整個人突然一沉——

腳下的「星空」毫無預兆的碎裂了，身體遵循慣性向下墜落。而黑暗中浮現出無數光點，逐漸放大成發光的氣泡，就像花神誕祭的夢中，那無數個被驅逐了意識的夢境。

當散兵看清楚的時候，他的身體就像有自我意志一樣，落進了最近的一個「發光泡泡」里。

裏面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散兵看到了同樣試圖成神的「自己」，以及不少熟悉的面孔。不過，這裏的小吉祥草王被更早地救了出來，他還沒來得及注入「神明罐裝知識」，就和他們打了起來。

然後……本應是弱小的「神明」與手下敗將的旅行者，卻使用了幻境的力量，最終擊敗了他。

他看到了「自己」試圖奪回神之心，看到「自己」被軟禁起來養傷，看到

重獲自由的草神與他談判，他和旅行者一起進入了世界樹……

然後，散兵看到了幾百年前的踏鞴砂，丹羽、桂木、御與長正、埃舍爾或者說「博士」……

散兵：「？！」

他感到驚疑、茫然或者憤怒，相關的情緒尚未醞釀起來，他就被丟進了下一個泡泡組成的世界。

第二個世界，賢者們的研究出現了意外，「正機之神」中道崩殂。

第三個世界，「自己」得知了幾百年前的真相，進入世界樹試圖改變歷史，卻只修改了人們的認知。

第四個世界，……

它們在不斷的下落中旋轉成萬花筒，有些世界大同小異，也有些世界截然不同。其中有一些他不知道、也從未想到的事，關於過去、現在與未來，似乎全在講他人的故事，又似乎都與他有關。

太過龐雜而充盈的信息，讓散兵的大腦沒有停下來思考的餘地。而那些信息中流竄的情緒，被雜糅擠壓成一團，堆積在人偶本應空蕩蕩的軀殼內。

他忍不住用力喘息，伸手按壓自己的胸口。就像人類一樣，以此來釋放某些看不見摸不清、卻無法排解的東西。

到了後來，有一些世界裏散兵看到了洛可，有一些世界她則從未出現。有時他們是敵人，有時他們比現在更加親密——蒙德的鷹翔海灘，璃月的望舒客棧，稻妻的邪眼工廠，須彌的……

最終……散兵數了出來，這是總共一百六十八個時空。

就像旁觀了一百六十八次輪迴，但其中的每一段經歷，又接近於感同身受。借景之館的人偶、踏鞴砂的傾奇者、變更名姓的國崩、愚人眾執行官的散兵、屬於某些未來的流浪者……他們一個個從他身邊掠過，又回過頭來，用相同的眼睛注視着他。

他持續的下墜，不知道過了多久，失神的瞳孔里映出重新亮起來的星空。經歷了此生最漫長的墜落之後，散兵重新睜開了眼睛。

「……」

視線的余光中，屬於智慧之神充滿生機的神力，剛剛在邊緣徹底褪去。散兵發現自己站在垮塌的「正機之神」的軀殼內，背後連接着的管道里，能量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逸散。

他的大腦還有些恍惚，身體卻先一步動了起來——在徹底失去來自「神之心」的動力源之前，少年先一步扯斷了背後的管道，隨後整個人從上方摔落下去。

只有幾秒的下墜，而他的視線毫無偏移，只盯着下面的那個人。少女站在機甲下方的地板上，那雙非人的眼睛與他對視，微動的嘴唇說着什麼：

「……等我……」

砰的一聲，他幾乎是砸落在她身上，心裏產生了某種報復般的快意。但重力甚至沒讓洛可的胳膊抖一下，牢牢地接住了他。

就在兩人擁抱住彼此的下一秒，散兵感覺自己的懷中亮起了金光——

灼目的金色光芒，像他記憶中的每一次，從洛可的身體里溢了出來。

金光幾秒內散盡，他的懷中空無一物。散兵低下頭，在他原本擁抱着什麼的手心裏，靜靜地躺着一枚風屬性的神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