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稻妻（16）

就算聽過一百個勇者冒險的故事,讀過兩百個」王子和公主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的結局，在洛可十八歲之前的人生中，也沒見過這種事情。

就算是一時衝動,就算她的這句「喜歡」,可能沒有故事裡的那麼……那麼……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啊！

——這是驚呆了的少女,腦子裡唯一剩下的句子。

洛可一時大腦宕機,但不知道什麼原因,散兵也沒繼續說話。

兩人沉默了比之前更長的時間,直到前者突然發出了一陣……就像是強忍著什麼、呼吸突然加重了的聲音。

散兵：「……？」

他幾乎有些茫然，不清楚對方是什麼情況。但這個反應又給他一絲熟悉的感覺,就像對方此時臉上的表情。

嘴唇微微抿著,眼神有些放空,呼吸帶著明顯的壓抑感。

然後,散兵突然意識到了,這個表情……好像是在忍哭。

這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身體里的某個地方，奇怪的抽動了一下。

少年皺了皺眉,雖然腦中沒想到要說什麼，但他感覺自己應該說句話——

你喜歡什麼東西,這張臉嗎？太好笑了。

睜大眼睛看看吧，自以為是的傢伙，你以為我是誰？

還有自知之明的話，就離我遠一點,順便把你腦子裡的東西清一清。

類似這樣的、相同卻又不同的話語,在他的腦中擠成一團,反而一下子不知道該說哪一句。而對面壓抑著的聲音逐漸變調,聽起來隨時會變成真正的嗚咽。

「……」

散兵被雜念塞滿的大腦中，生出了幾分無名的煩躁。他看了一眼幾乎紮根在原地的少女，決定隨她去吧。

原本就是計劃之外的部分，不知道怎麼回事，居然搞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沒必要浪費時間了。

於是他準備離開，讓這個傢伙愛幹什麼幹什麼去。半隻腳剛剛抬起來，散兵卻突然察覺到了——某種突兀浮現出的異樣。

「……」

就像多年之前，他尚且是一個沒有取得太多力量的人偶，在「深淵」中率領一支隊伍展開探索。不斷遭遇那些人形、或者非人形態的敵人，再與它們持續進行作戰與廝殺。

偶爾有那麼幾次，當一隻足夠強大的異獸在暗中盯著他們，又暫時沒有被發現的時候……在本人察覺到這一點之前，肌肉會先產生僵硬感，陷入某種無法解釋的緊繃情緒之中。

就像是，現在這樣。

少年微微側頭，視線轉回了之前的地方。此時嶙峋的蛇骨邊緣，洛可臉上已經不再是壓抑著的表情。那雙眼睛直直地盯著他，金色的虹膜之中，瞳孔正在緩緩地收縮。

金色的……？

與此同時，她的臉上從下眼瞼開始，一片又一片漆黑的龍鱗，正在像陰影一樣冒出來。

不同於上一次在海中的變化，這一次散兵直面了鱗片生長的全過程。在面部覆蓋黑鱗的時候，她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膝蓋處，也同步浮現出一層泛光的異色。

最後，那雙徹底變成了金色的豎瞳，與另一雙堇色的眼睛對上了。

不知不覺間，一種像是黑色又像是紫色、輕盈而又濃郁的霧氣，在這一片神龕周圍徘徊彌散。散兵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沒有經過任何處理，不斷溢出的祟神之力。

或者說，叫它「魔神殘渣」也沒什麼問題。

這種力量的入侵，是島上凡人病倒或者發瘋的原因，也是愚人眾製造「邪眼」的主要材料。

身在提瓦特大陸的普通人，也許大多都想要得到「神之眼」。但能夠吸引神之目光的人，終究只是極少數。

那麼，

那些極端渴望力量卻又無法得到神之眼的人，一旦擁有了其他變強的途徑，他們會做出什麼選擇？

比如說，使用名為「邪眼」的、「神之眼」的替代品。消耗有限的性命，換取無限強大的力量。

這樣的人未必很多，但也絕對不少。就像被火光吸引的蟲豸，不死不休。

在八醞島的地下，就有愚人眾建立的邪眼工廠。製造邪眼的材料，也就是所謂祟神之力，即為兩千年前被雷電將軍一刀斬斷的魔神奧羅巴斯，死後所遺留的殘渣。

這股力量原先被封印著，但如今已經被解開了。距離蛇骨礦洞不遠的緋木村，就是被影響的地方之一。

更不要說，距離蛇骨這麼近的神龕了。

作為人偶之身，魔神殘渣對散兵並沒有太大影響。但其他什麼人，或者，哪怕並不一定是人的存在……

散兵看的很清楚，來到八醞島之後，洛可的身體並沒有完全恢復。但她並非人身，僅僅是溢散在空氣中的魔神殘渣，對她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但是，如果是祟神之力更加濃郁的地方呢？

比如邪眼工廠的內部，或者是，魔神殘渣滋生蔓延的源頭。

這個同為降臨者的少女，並非愚人眾原本計劃的一部分，只能說是心血來潮的附贈品。實際上，依照散兵之前的看法，她也許不會察覺到八醞島上的異常。

緋木村發生的一切，讓她已經對那兩個人類產生了同情，很可能選擇保護他們離開。在那之後，只要隨便找點借口，他們就能徹底分道揚鑣了。

但是……她還是找了過來，甚至說出了一個和真相八｜九不離十的猜測。

那麼，就依照之前的計劃進行吧。

極端激烈的情緒，會讓魔神殘渣在體內加劇發作。作為測試的樣本永遠不嫌多，而每個人在情緒起伏之時，反應也各不相同。

這是散兵一直喜歡觀察的東西，直到他聽到了那一句……

【當然是因為……】

那一瞬間，散兵腦子裡所有的想法，變成了一片空白。

而下一個眨眼的時間，他的眼前驟然一花——變得半人半龍的少女，就像野獸盯上了獵物，瞬間衝到他面前。

他不知道對方要幹什麼。但是，之前幾次和洛可交手的經驗，讓他下意識的想把她推開。

雙方的力量直接撞上，然後，他被一股意料之外的巨力撲倒了。

少年整個人被撞倒在地，如果是普通人類的話，這個力量足夠讓他當場脊柱骨折。人偶的身體並不會有什麼損傷，但散兵幾乎立刻確定，對方是想殺了自己。

失去理智，變成純粹的獸類了啊……

哈，這也沒什麼奇怪的。

散兵心想，趁著她爬起來的時間，用更大的力氣去掐她的脖子。一隻手剛伸出去，掌心卻碰到了一片濕……濕熱的？

散兵：「…………」

洛可正在盯著她的「獵物」。

應該是獵物吧。

女孩對自己現在的狀態渾然不覺，兩隻瞳孔都興奮的豎成了尖針。她的耳邊正充斥著無數混亂的囈語，仔細聽的話，男的女人、老人、小孩，憤怒、悲傷、恐懼，無一不有。

【不要——】

【小心！】

【神啊，救救我們吧……】

【爸爸！媽媽！】

唯獨，沒有任何關於喜悅的東西。

無數情緒從耳中灌入，從頭腦中灌入，通過血液一路磊進心臟。洛可感覺心裡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灰，無數「人」的聲音堆疊其中，形成一片巨大的泥沼。

他們伸出雙手，張開利齒，想要將她拖拽下去、拉扯撕咬，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不要……

我不要！！！

少女發出無人能聽到的尖叫，瞪著前方不見天日的高處，拚命想要擺脫周圍那些黑色、灰色或者是紫色的濃霧。

就在這個時候，在她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另一張臉。

面貌秀麗如人偶，眼角一抹天然的艷色，看著人的時候總有種居高臨下的俯視感。洛可當然記得這張臉，或者說這張臉的主人。

每次看見他，她心情就會突然變得很好；可有的時候，又會突然變得很糟。

但是現在，他好像在看著我哎。

好高興，好高興啊。

當她想到這些的時候，突然就發現，那些徘徊在耳邊糾纏不休的聲音。就像泡沫一樣淡化了。

咦？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洛可本能地做出了行動。

她迅速的接近了對方，周圍的一切就像萬花筒拉扯出殘影。那雙堇色的眼睛倒映出她的影子，讓洛可忍不住想再看清楚一點。

然後視線突然變化，天地一瞬顛倒，回過神來，洛可發現自己把人摁倒在了地上。

而少年看著她，也是一臉反應不過來的樣子。

這幅沒有表情的表情，讓洛可的心臟微微一抽——不久之前，他就露出過這個樣子。之後又過了幾秒，突然瞪著她說了兩句話。

【你以為……】

【痴心妄想。】

在這之後，洛可感覺自己的心情，突然就沉到了無盡的濃霧裡……

她不想再墜落下去，也不想看到這個表情。所以，應該怎麼做呢？

這麼近的距離，那雙眼睛中的光亮近在咫尺。洛可看著看著，突然感覺喉嚨中產生了一種無法忍耐的饑渴。

幾乎是本能的，她朝他的臉湊了下去。與所同時，對方一同伸出了手——

於是，洛可沒有碰到想象中那雙眼睛里的光亮，而是舔到了有些冰涼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