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病(續二十九)

第3章 病(續二十九)

29

A)

暫住在成都的小姐姐與小姐夫已提前為父親的病掛了號,她們一直在焦急的等待。

我們這邊也聯繫好了到省城的班車,下午五點鐘從這邊出發。

我們把父親從縣醫院接了出來,他走路好吃力,似乎每拖動一步都得使上渾身力量,可腳就是有點不聽使喚,像灌了鉛一樣的沉。剛從病房出來的父親顯得好虛弱,他的臉蠟黃,手也很烏青,帶有明顯的浮腫。

父親堅持從醫院走到四哥家,他想看看人流,想看看馬路邊那些還在尋找生計的老人們,想看看陽光灑給社會的光芒,想看看這個小山城與大山構成的背景。

父親走得好慢好慢,像在移動,像在浸漬,像在注入,像在吻合,像在留戀,像晚風在吹拂……

我牽着他冷冰冰的手,低埋着頭,用了好長一段時間才來到四哥的家。

媽媽早在門口張望,二哥擔心她說出昨晚吵嘴的事便也湊過去。媽媽看到父親風燭般的樣子,一時也難找個什麼辭彙來表達心痛,嘴巴張了張,但沒有說出話來。父親站在她的面前,仔細的端詳着她,那目光雖有點枯萎,但也穩穩的棲息在媽媽的臉上,柔和得接近藤蔓。半晌,父親輕輕擠出一句:肖(媽媽的昵稱),你也要挺住。說完,便從衣兜里摸出錢包,取出一疊錢來,對媽媽說:這是今年過春節全家團圓的錢,你先替我拿去好好安排,你不用數了,總共一千零六十塊,尾數那六十塊你用它給孫子們買些糖果。

媽媽接過錢,說,這點錢怎麼夠花呢,豬肉也得全買,另外娘家每年都要來幾個侄兒侄女給你拜年,這你是曉得的,這點錢還不夠起發(打點)。

父親遲疑了一下,又從內衣兜里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錢,還沒來得及一張張的展開和壓平,已被媽媽捉了過去,快活的數了兩遍,說,才四百來塊,還有嗎。

父親嘆了一口長氣,說:你總得給我留點零花錢吧,我許諾過,只要孫子們哪個學慣用功,我還得給他們壓歲錢的,我的身上已沒有幾個錢了。

媽媽不相信,準備上去收,這時被四嫂把父親扶進了屋子。

屋子裏生了一盆杠炭火,兒女們緊挨着父親圍着火盆,這種相依相偎的感覺真好,父親的臉在炭火的照耀下增添了一種富足與恬淡。大家靜靜的圍着,沒有說話。在父親身邊,我頓感家中有老人的結構才會最溫暖,這種凝聚力才會有如童話般的詳和與溫潤。

不一會兒,三姐夫帶着最小的孩子來看望父親了。父親見到白髮蒼蒼的三姐夫,心中升騰起一股莫名的痛。父親努力的不流露出任何情緒,對三姐夫說:辛苦你了,又當爹來又當娘。說完艱難的吞咽著口水。

三姐夫說:爹爹,你放心吧,你要自己保重呀,另外我今天給你帶來一個好消息,政府親自來人在過問和調查那件事了。

我們都為這個好消息驚呼,不管結果怎樣,至少政府在出面了吧,然而父親並沒有驚訝。

過了一會兒,二姐也從農村下來看望父親了,她的右手用一條環形帶子掛着。父親心痛的叫二姐過去讓他摸摸那手,還叫二姐動一動指頭讓他看看是不是靈活。

爸爸,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你安心養病。二姐說得很慢。

父親點了點頭,還是把二姐的手輕輕的牽到眼前,用口輕輕吹了吹風。

我的眼淚比二姐的先浸出來,我怕姊妹看見,

只好把頭側向一邊。

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四姐哭哭啼啼的來了,剛走到門口,就被四嫂叫到一邊說了一頓,四嫂說,四妹,父親現在身體不好,你就不要再給他思想增加任何負擔了。四姐說,她昨晚夢見女兒與外爺在一起,她好擔心呀,好害怕。

大姐也悄悄走過來安慰四姐要想開點。

B)

快到鐘點了,兒女們幾乎全到齊了,大家到車站為父親送行,父親由大哥與四哥和四嫂護送上車。兒女們一陣接一陣的搖手之後,父親推開車窗,把蒼白的頭顱伸了出來,向兒女和孫子們說了一句:我一定要和大家一起團圓的,都回去吧。說完便把頭往回縮,不料呯的一下將腦袋碰在玻框上,只見四哥馬上用手去輕輕的揉搓,那情景凄美,那畫面凄冽,那情感酸楚,那時光諳啞,那種父愛好長好長、好痛好痛……

媽媽沒有到車站來,聽孩子們說,婆婆(奶奶)在生爺爺錢給少的氣,提前坐車回老家了。我聽到后,馬上叫他們不要亂說,是我叫婆婆先回老家看屋子的。孩子們聽后,說,哦,哦。

幾個嫂子也長長的哦了起來,聲音開始雜亂,各有各的音澀,各有各的調……

C)

父親住進了全國一家知名的腫瘤醫院。

據說一路上,父親嘔吐不止,他把頭躺在大哥的懷裏,四哥用手不斷的撫摸着他涼水般的腳。車上,最不方便的是父親每隔十幾分鐘要解小便,這可難倒了大哥,只好用上幾個空飲料瓶,讓父親解在裏面。可是父親是個愛面子的人,無論如何他總不想那樣,或者根本就解不出來。後來,同車的四嫂只好叫司機在一家路邊商店停一下車,自己下去買來一大包嬰兒用的紙尿褲。

經歷了一天一夜,才終於到達醫院。那時,天剛破曉。

小姐姐與小姐夫早在車站焦急的等待了。下車后的父親幾乎不能站穩腳了,姐姐一見他已病成這樣,鼻子便一酸,把臉側過去,短暫的把淚水強行堵塞,這才又面帶微笑的轉向父親。父親的意識一直非常清醒,他艱難的生出一堆軟瘩瘩的笑,示意兒女不要為他擔心。那不自然的笑好讓人心酸,小姐夫提出要背父親先走一段路,呼吸一些新鮮空氣后才打的上醫院。父親不肯,但小姐夫還是把父親背了一小段路,行人路上好多流逝的人影都回頭的看。要是兒女的肩膀一直能背父母該多好,可是現實生活中的負荷實在太沉,又不能輕易除卻。

打的到了腫瘤醫院大門時,父親被小姐姐與四嫂扶下了車,四哥與大哥先坐了一輛計程車到達了門口。

父親四處張望,四哥生怕他看到掛在大醫院大門口的那塊寫有腫瘤二字的牌子,他早便叫大哥用身子擋着,可是牌子很高,腫瘤二字還是被父親看到了。父親問,自己要做的就是這腫瘤醫院嗎,難道自己真的得的是腫瘤嗎。

大家都說,父親得的不是腫瘤,只是來檢查一下,這家醫院什麼病都能治的。

父親用手把兒女們一推,說,讓我自己走進去。看來父親在給自己的意志力打氣。

小姐姐馬上說,爸爸,腫瘤其實就是相當於豬身上的水淋子(淋巴),用刀子割了就沒事了。

父親乾癟的一笑,說,傻孩子,爸爸知道。

小姐姐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只好嘿嘿的笑。大家都跟着笑了,為的是將緊張的空氣搞活一點。

D)

父親看着那一條條排成長龍掛號的人們,怎麼這麼多的人得怪病喲。小姐姐說那些人都不是真正的病人,而是病人的親戚在替他們掛號。大哥聽后像是頓悟出什麼,若有所思的樣子,嘴角濺出笑。四哥便好奇的問他在想什麼,大哥說這裏還有一種商機,自己可以抽出點服侍的時間來專替人掛號。四嫂聽后把嘴一噘,說,你是來服侍父親的,哪還有心思想去掙這種錢。小姐夫說道,在台灣這種掛號是不符合道德的,這隻能證明大陸這邊的醫療衛生不是很發達。

父親很快便入了院,因為小姐姐已提前掛號並交了押金。

大型醫院就是不一樣,一切設施與管理都很現代。

下午,父親的腹水再次被抽出一大半盆,醫生把腹水和父親的唾沫帶去活檢。說起活檢,就是用病人的血液或糞便或唾沫等拿到細菌室去培養細菌,然後再仔細研究病理。

到了晚上的時候,神志清醒的父親逐漸昏沉起來,腦海里還產生了錯覺,連陪伴在他身邊的大哥也認不出來了,後來父親還嘰哩呱啦的胡亂說着話,他渾身發抖,整個身子蜷曲著一團。護士與值班醫生們馬上趕來。

父親被送進隔離觀察室,並進行急診。

當時醫院只允許一個親人服侍父親,大哥急得團團轉,只好給呆在醫院附近的四哥們打手機,告訴了父親惡化的病情。姐姐聽到后,哇的一下大哭起來,還吵著姐夫陪她馬上租車到寺院裏去燒香。

四哥輕聲向四嫂嘀咕,說要是她不與父親爭吵打官司的事情,也就不會得罪父親,父親也就不會一直不好意思到城裏來看病了,也就不會病成這樣了。四嫂感到委屈,但她細想起來也是這個理,於是靜坐在椅子上流淚。

大家一直不敢關手機,等大哥隨時發來病情的消息。

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亮,父親終於脫險,但還是處於昏迷狀態。四哥帶領着四嫂、小姐姐與小姐夫向醫院的護士說情,才好不容易到病房去看望了父親,但時間不能太久,因為病人容易感染外人帶去的病菌。就連小姐姐買的鮮花也不能帶入,因為醫生們擔心花有病毒。大家開始不能接受這種無情無義,但後來還是理解了。

父親這樣反反得複復的懸在清醒與昏迷之間長達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的時候,他才徹底的完全清醒過來。這時兒女們才舒緩了一口氣。

父親被轉到原病房,晚上可以有一個親人再次監護。

姐姐趁父親病情穩定的時間到大商場為父親買來許多保暖的衣服,從裏到外的全買成雙套,便於換洗。然而父親一直不願意把上身的內衣換下,他機械性的用手按著內衣上的一個衣兜。後來我們才明白,父親的這件內衣是雙層的,是父親用針線自己縫的,裏面夾着三姐打官司的訴狀,和以一個老黨員與老人的雙重身份向縣委申請修整村道路的信。

當時姐姐不知道這些,非要讓父親把內衣換掉不可,父親生氣道,這是件最貼爸爸心肝的衣服,自會有換洗的那一天,但現在不能,實在要穿新的,就把這件套在新內衣的外面。姐姐只好同意。

四哥與四嫂一直住在醫院附近的一家最便宜的旅館里,開着窗便能隱約可見父親所住醫院的窗口。醫院裏沒有多餘的空床位,大哥只得用一個凳子每晚坐在父親的病床邊。

大家都在祈禱中等待父親一周后的活檢報告。

寒風針灸著骷髏的樹,天空飄散著浮腫的雲,整座醫院飄蕩著葯的味道,慘淡的陽光飄忽著最揪心的「腫瘤」二字……

活檢報告下來了,用電子顯微鏡拍攝的照片上顯示出的細胞令醫生們驚訝,有許多細胞都變質了,長得象烏龜,有頭也有腳,那樣子令人討厭和憎恨,就是這些醜惡的傢伙在一天天、一點點的吞噬著父親的肢體,吞噬著血液。

醫生們一時也下不了一個合適的結論,這些怪異的細胞的長相與真正的癌細胞的完全不一樣,它們很難被殺死,即使用化療的方法,也只能燒焦它們的身子,不久它們便會更加瘋狂的大量繁殖。一時難以下結論,醫生們組織成一個專家隊伍,為這種奇怪的細胞病毒開了五次專門的研討會,但都沒有結果。

最後的結論比較搪塞,稱父親的病為惡阻。

惡阻,一種比癌更可怕的病,是癌之父。

專家向兒女們解釋說,造成父親這種病的最直接原因是生活,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加之生病後沒有直接得到最有效的治療,造成免疫系統低下,又加之在縣城醫院誤診為結核的錯誤治療下,導致骨髓中的造血機能嚴重失調,從而形成那些怪異荒誕的可惡細胞。

四哥聽到報告與解釋后,一下子整個身子就軟了下去,惡阻,本身就意味着死亡。

大哥開始抱怨,說這病是老太婆長期給父親吃沒有營養的飯菜造成的。

四嫂開始後悔,認為父親沒能及時得到醫治是因她與父親為官司的事頂過嘴。

小姐姐很是悲傷,她責怪當兒子的沒能將父親及時送往高級醫院裏來。

大家都把結論瞞着,對父親說,只是結核病,堅持就是勝利。父親說,不管什麼病,都不要瞞着他,他尊重病毒,說這是完成生命之旅的終結者,是世界上最講辯證法的專家。父親反倒用樂觀來開導兒女們,這讓大家沒有想到。

E)

沒幾天,父親的病房裏來了一個生病的年輕人,二十齣頭,他的父親看上去比我的父親還老,但實質年齡才四十幾歲,是為孩子的病急老的,是個「年輕的老人」。

「年輕的老人」照料著孩子,成天悄悄落淚。我的父親開導他,叫他要放愉快些,用意志力去戰勝病魔。「年輕的老人」告訴父親,他是從農村來的,兒子本在大學里讀了一年書,但自從得病後家裏就更加的貧困了,兒子不得不退學,為了盡量節約點錢,一直就在鄉下找人治療,可是醫生們換了好多個,個個都說不準病因,眼看着曾經活蹦亂跳的兒子一天天的衰弱下去,這才在親戚那裏東借西湊的搞了點錢來省城這家好醫院檢查病因,如果能檢查出真正的病因來,他就會帶着兒子回鄉下去找人對症下藥,這樣可以節約很多錢。

父親說,那怎麼行呢,鄉下醫療衛生實在太差,還是想辦法在這裏治吧,孩子畢竟那麼年輕,人生的路才剛開了個頭。

「年輕的老人」回答說,住不起,住不起,這裏每天至少要花兩三千,這是個天文數字。說罷,「年輕的老人」不斷的用手使勁的捶胸頓足,似乎在埋怨自己的命運,爾後又雙手合十的在祈禱着什麼,似乎把生的希望完全託付給了上天。

他的兒子也總是側過臉去悄悄的流淚,很多時候,兒子還安慰著老人,叫他想快樂的事,說自己還很年輕,身體的抵抗力還很強。每每這時,他的父親就會給他輕聲哼山歌,只是那聲音總是在顫抖,在往人的肉里鑽。「年輕的老人」只有這麼一個兒子,這是他晚年的寄託和生存的希望呀。孩子的母親除了做農活還要每天給一家洗衣店洗衣服和再做點針線活來維持家中的生計,因為孩子的爺爺婆婆還在。

孩子的檢查報告也是一周后才出來的,原來他患的是白血病。

當「年輕的老人」得知這一病情后,便跪在走廊里大喊蒼天。醫生聽到呼號聲走過去,告訴「年輕的老人」,說孩子的白血病,好在發現及時,還是可以治癒的,只是必須要找到合適的配型和換骨髓,不過那需要很多的錢。「年輕的老人」根本沒有這筆錢,他跪在醫生面前,一個勁的叩頭,求他們救救孩子。

醫生馬上叫他站起來,叫他不要在醫院裏喊天,出去喊些錢來就行,這不是慈善事業,給他說了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最後醫生叫他去找院長。

「年輕的老人」還真的鼓起勇氣去找院長了,在院長的豪華家屬別墅區等了一整夜,第二天上午好不容易才見到院長的烏龜小轎車,他上去攔住,並向他跪拜。院長很不耐煩,連說幾個晦氣,便縮進車裏,屁股一冒煙,兀地開走了,只留下一串院長車內孩子稚氣的笑聲。

「年輕的老人」只得蔫答答的回到兒子的身邊,與孩子一起收拾著行李,準備回家等死,或者到附近一個觀音廟不斷的燒香。

父親已猜到了什麼,便勸孩子他爹盡量的去找點錢來,回老家再試試看。說罷父親示意大哥把水果分些給孩子。父親還從衣袋裏摸出兩百塊錢來,示意大哥交給老人,卻被大哥死死按住小聲道,這,起不了作用。

「年輕的老人」聽了父親的話,叫家中的妻子賣掉了房子。

第三天,他的妻子拿着三百塊錢趕到醫院裏來了,說這三百塊錢就是賣房子的錢。我的父親一點也不敢相信,說這怎麼可能才賣三百塊呢。那位婦女哽咽著說,房子是幾間土坯給築起來的,還是一個叫二叔的人看在孩子的面上才給買下的。

婦女的臉好黑,黑得連槍都打不穿似的,要不是眼睛裏有點眼白,幾乎是很難找到眼睛。她是被無法言喻的艱辛生活給折磨成這樣的,看上去,她比「年輕的老人」更老,四十幾傴僂著背了,象懷疑腳下泥土般的彎著腰,也許她早就直不起來了,是現實生活壓彎了她的脊樑。

三百塊錢遞給醫生,當然只會招來一陣銀鈴般的笑。下午,醫院就叫他們走人了。

這點錢連路費都不夠呀,父親還是示意大哥把自己衣袋中的兩百塊錢交給「年輕的老人」,大哥捏著錢,說過會兒給他,如果當着你的面給錢,他們肯定是不會要的。

父親淚眼巴巴的看着他們收拾行李,心中多了落寞的感覺。父親叫「年輕的老人」把電話給他,「年輕的老人」說沒有電話,於是父親只細心的記下了他家的地址,把他列入那張一直壓在懷裏的皺巴巴的老人名單上。

旁邊的床空了,不到一會兒,馬上又填了一個中年人,只是這個中年人很有錢,是個大工廠的高管,據說服侍他的是一個專門高薪租來的美女。

說她是美女,還的確是個美女,身段妖嬈,玉指如歌,紅唇綽約,目光咬人。她的任務就是不失時機的在中年人身上順便找幾個具有象徵性的穴位,切切磋磋、游游弋弋,在父親的眼中,那種涼快的手法叫手腕或手段。

中年人告訴父親,他得的病叫厭食症,只要心情不好時就會不想吃飯。父親笑了笑,說這種病得從心底醫治。中年人覺得莫名其妙,第二天便要求轉房,醫生們為他忙得不亦樂乎。父親也得到了片刻安靜。

一天早上,父親剛做完抽脊髓的活檢后,便拉住四哥的手,叫他必須馬上趕回去安排一下大姐的么女兒生小孩住院的事情。四哥很吃驚,父親怎麼知道這事的呀。原來父親也在天天的想並默算著兒女們生活中的樁樁事情。父親再三吩咐四哥一定要叫大姐把女兒送到縣城的醫院去。父親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大姐曾經有四個女兒,現在就只剩下最後兩個了,前兩個都是生小孩難產,連小孩帶母親一併死在區醫院,鄉下的醫院實在是太簡陋、醫療衛生實在是太令人痛心疾首了。四哥叫父親放心的養病吧,他馬上回去替外姪女辦理入院手續。

F)

四哥與四嫂叫小姐姐與姐夫和大哥陪護著父親。臨別的時候,四哥到醫院去看父親,父親顯得很安祥,父親還叮囑四哥心胸放寬廣點,安心工作,說病好以後就與他們一起住,叫四哥回去先看看媽媽,家裏的電話怎麼總打不通。

四哥發現大哥不在身邊,便問父親是怎麼回事,父親說,他這兩天都早出晚歸,也不知道去幹什麼了。四哥覺得詫異,便打他手機,大哥說他在做點小業務,找點活錢。

原來,大哥真的抽空去替人排隊掛號了,唉,四哥哭笑不得,好在小姐姐們在,她說乾脆白天由她們去服侍,四哥這才放心的走了。

四哥回家后,我問他,父親的病怎樣,四哥無望的搖了搖頭。四哥說父親一直低燒不止,腹水越來越多,父親在一天天消瘦下去。

我似乎聽到父親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那聲音越來越稀,越來越淡,越來越淺,越來越叫人心痛難忍。

父親的病已滑向黑暗的深潭,我擔心他突然離我而去,他溫暖如春的背影是展開的精神大廈,令我這個不甘落入世俗窠臼的思想的遊子能時時回歸到自我的構建與完善之中。想起父親時濃時淡的背影,我的淚水一陣接一陣的滂沱。

泊在父親溫暖的背影里,孵化傷痛,在冷漠隔膜的世界,孵化出熱情洋溢的葡萄藤,讓我穿越淡泊和冷酷,舒展碧綠的身心,讓我串起所有的遊戲規則,聯袂微笑。

泊在父親溫暖的背影里有多好,堅冰不能冰僵我、打碎我了,那些混雜的等級不能劃分我了,那些陳規陋習均可被省去了,我又可以回到孩提時代,撿回稚嫩的單純。

泊在父親溫暖的背影里,我忘記了窘迫、劃去了貪婪、吮吸著寧靜,在背影的都市裏,經營苦澀的橄欖枝。

我是一豎柔弱的小草,能在父親溫暖融融的背影里乾枯,那也是美的母體中留給我最後的那一堅莊嚴……

G)

父親卻異常的堅強,每天他都要鼓起勇氣配合醫生們的治療。他的屁股全是針眼,他的手臂已經乾枯。父親沒有多少力氣了,連起床也得由人扶著。

父親的眼睛依然很警醒,頭腦仍然很清醒。父親對小姐姐說,自己不會有事的,他在用意志戰勝病魔。的確父親的意志非常人能比,醫生在他的脊樑上打洞抽出骨髓,父親總會用牙齒咬住自己龜裂的嘴唇。醫生們也不忍心用電鑽去鑽這位老人的脊樑,畢竟父親只剩下這堆精神與意志力了。每次抽完骨髓后護士都要用擔架把父親送回病房,這時父親只是平靜的躺着,不能側身,他出神的望着天花板上的燈,嘴裏不停的小聲念叨,活下去,一定得活下去。

遠在陝西的二哥打來電話,吩咐大哥,無論花多少的錢也要把父親的病治好,腎不好就換腎,血不好就換血,父親一生吃了那麼多的苦,他是整個家庭的綜合力量,也是全村的精神標本,不能失去父親,不能因痛惜幾個錢就放棄醫治。大哥聽后說,好吧,再去問問醫生們下一部的治療方案。

呆在家中的媽媽思想起了重大變化,她聽說父親的病很難醫治的時候,就為自己的後路做了最簡單也最無情的打算。

她的侄兒來到媽媽家,鼓吹父親死後她就會遭到冷落,叫媽媽先給自己的後路想好。媽媽的頭腦也比較簡單,覺得自己的侄兒也許才更可靠,於是叫他把父親留在家中供他們晚年養老的存摺全部取出,還翻箱倒櫃的把整個家搞了個底朝天。

自從父親進入晚年後,他便節衣縮食,給媽媽存了六萬元錢,這些錢好多是小姐姐給父親寄去改善晚年生活的,當然也有兒女們私下給的。父親就把這些錢存了下來。具體是多少,兒女們也不知道,因為父親總瞞着。

父親存這筆錢的主要用途有兩個:一是如果自己先去了,這就是留給后媽的基本生活費用;二是能給兒女們盡量的減少經濟上的壓力和物質上的負擔,讓他們安心的工作,讓他們能把自己的子女培養成才。

父親的摺子是活期,只有一萬五的錢是死期(定期),這筆死期的錢父親是想全用在媽媽百年限滿時的喪事上,父親不想給兒女們,尤其是兒子們任何一點負擔與壓力。

然而,當父親病危期間,媽媽的侄兒取走了除定期之外的所有活期存摺。這被取走的錢由媽媽的侄兒保存,他的侄兒說,這樣你就會放心了,以後想用錢時就到他那裏去拿。

媽媽的侄兒替媽媽悄悄取走活期的錢后沒過幾天,又叫媽媽帶着父親的身份證想把定期的錢也一個不剩的全部取走。然而,他們不知道密碼,父親也從來沒有告訴他,甚至於連這筆定期存摺單據也是藏着的,如果不是偵探,是很難找到它的。母親的侄兒把父親所有的衣服全部捏了一遍,把所有的門縫也用小刀子細心的剔過,把房子上的瓦片也仔細的查找過。媽媽開始懷疑沒存這筆錢,叫侄兒不要再找了,侄兒說他就不信邪,反正在這個家中,錢,不會跑到別處去的。媽媽聽后說,也有可能被老頭子用瓦罐或者小缸給埋藏在自留地里。於是,第二天,媽媽的侄兒便帶着鋤頭,由媽媽帶路,到了父親的自留地中到處挖掘潛力。白費了一天的力氣,後來,到了第三天傍晚時,才意外的從家中的一個爛帽子裏給找到了。

找到后,媽媽的侄兒就同媽媽一道去銀行領取,但因不知道密碼,很是着急。媽媽的侄兒用父親的生日和身份證數字猜了一會兒,但取款機提示密碼錯誤,侄兒只得讓媽媽壯起膽子打電話到成都,向父親問。父親聽到后感到莫名的茫然,媽媽不問他的病情卻反覆問他的密碼,這讓父親感到徹底失望,長嘆一聲,道,我還沒有死啦。於是把手機啪的一聲關掉。

媽媽的侄兒與小鎮上的銀行信貸員是親戚,他以利益的方式叫信貸員不要說出誰來取錢的這件事。

半個月後,媽媽的侄兒開始動工修建一幢兩層樓的小洋房,一時間他成為山民們尊重的偶像。

當父親痛感到自己的婚姻失敗時,他的病情便再次加劇了,成了個幹人似的……

父親嚴肅成課堂。

人性究竟是什麼,不好說清楚的時候我就只有一種解答,就是不同於獸性的性。那麼獸性又是什麼,我想最好的解答就是沒有道德的性。那麼道德又是什麼,就是遵循人性秩序吧。當金錢作用於人性的時候,首先崩潰的便是人的道德,讓人處於精神的無序狀態,那時人已經退化為赤裸裸的貓科動物了,既有虎的兇狠樣子,又有貓的一副奴顏軟骨,可以說整個形象已經被徹底的扭曲,頂多是披張人皮,或擺設出人的模具,混入人群的隊伍中學說些人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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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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