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亂世妖僧之渡人自渡

【一-二】亂世妖僧之渡人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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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人自渡】

回到錢塘鎮,道衍首先去了衙門,想要報官解決。然而衙門兩闕門頹敗無力的開着,裏面空無一人。喊了半天才出來一個看門的老翁,一問才知:原來張士誠在蘇州兵敗自絕,吳地治下府衙如鳥獸散,所謂的「官員」紛紛逃竄,有駐留降迎者也無意再去署理民生。目下真可謂:綱常敗壞,百業凋敝;匪患四起,人人自危。大家反而盼望前來征伐的朱元璋大軍早日入城,王定而臣列,早點結束紛亂。

報官不成,道衍一時也別無他法,愁思不展,心中鬱悶,索性去沽酒喝。

酒庄的小二看到一個光頭和尚來沽酒,不由的擠眉弄眼,嘖嘖稱奇。周遭的過客也指指點點,品頭論足。唯獨道衍和尚渾然不知,兀自思忖著該如何安置那【小鬼門】救出的孩子。

不多時,酒葫蘆裝滿,道衍付過銀兩,迫不及待地悶了一口,酒香清洌,直呼過癮。正要悶第二口時,才發現周圍人的眼色異常,道衍便將酒葫蘆往前伸了伸:「酒不錯,你們要不要試一口?」眾人看他行止怪異,紛紛躲避,不敢多言。道衍掃視了一圈這些俗世人群,嘴角抿出一絲輕蔑的笑容,神態自若地離開了。

回白龍寺嗎?佛門清凈之地,難免會引來方丈、住持一頓非議聒噪,何苦去惹不痛快!想到這裏,道衍索性徒步來到錢塘江邊,尋了一處柳蔭,自酌自飲。

原來這道衍和尚也是個不修邊幅的酒肉和尚,並非一心向佛,而是少時傾慕元時僧官的富貴顯達,於是十四歲就早早出家。此子聰慧,好學不倦,涉獵駁雜,且不甘於受佛門約束。佛法經義,能心領神會;儒道經典,亦過目成誦。后又痴迷於兵略與陰陽術數,便拜入道家高人席應真門下篤學深研。因學有所成,在蘇州地界也算小有名氣,年輕時與高啟、唐卿、楊基等名士才俊交遊甚密,大概也是那個時候落下這酒肉不避的毛病。

曾有人酒席間調侃道衍:「身為佛門弟子,卻不守佛門戒律,可謂心不誠。心不誠,待人誠乎?」

道衍當即回擊:「子不通佛法而強論,可笑乎?戒律者,如渡河之筏。既有潛泳渡河之能,要筏何用?再者,誠在心,不在戒律,諸君何苦畫地為牢,困於虛形?」諸君默然無以對。

青年道衍,機鋒如此,狂妄如此。

且說那道衍在江邊柳蔭下自酌自飲了大半個時辰,日影偏斜,江風習習,加上微醺上頭,倦意沁延,竟不覺躺在青石板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道衍彷彿看見一個綠衣身影從身前掠過,朝江邊走去。在江邊駐足觀望,裙裾飛揚,青絲如煙,看身形應是位妙齡女子。道衍自覺這是一個春夢,夢思中竟還起了情色之意,恍惚間還隱隱自責,女子的身影也漸漸消失在視野中。

不知過了多久,道衍緩緩睜眼醒來,猶記得夢中片段,不覺朝江邊望去,竟真看到了一位綠衣女子正緩緩走下河灘,往江心中去…

「難道還是在夢中?這酒勁還挺凶!」道衍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揉了揉惺忪的醉眼。

「不好!這女子怕是是要尋短見!」道衍清醒過來發現,江風拂面,大河滔滔,眼前這女子分明真真切切!這一切並非夢境!於是箭步衝到河灘上,不由分說將綠衣女子拖回岸邊。

「這位女施主青春正好,何事想不開,一定要自尋短見啊?」道衍氣喘噓噓地問道,兩眼關切地看着對方。

大概是太久沒有聽到關懷和讚揚的話了,

綠衣女子似乎有點受寵若驚,怯怯地抬眼看了看眼前這位有些憨直老成的和尚,帶着幾分撒嬌地說到:「什麼青春正好?!我就是個孤寒薄命的禍水~」說到傷心處,綠衣女子竟曲膝席地,掩面而泣,似有千言萬語淤積在胸。

道衍雖年少出家,卻也略知世人皆苦,此刻心中凄然慘惻,卻並不規勸,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神色肅然,靜靜坐在一旁。

女子哭停之後,縷縷頭髮,擦拭淚痕,才幽幽地說出了自己的身世遭遇:

此女叫秦素,本是錢塘人,操得一手好琴瑟,與老父親穿梭於酒肆茶館間賣曲為生,三餐不調,居無定所。自及笄?[jíjī]之年(15歲),出落得越發水靈,被明州(今寧波)的一位中年富商庄定海相中,半買半搶納做了小妾。雖然沒有郎情妾意的歡愉,但年輕貌美的秦素總歸還是能得到不少憐愛疼惜,不久之後還珠胎暗結,懷上了庄定海的骨肉,日子過得還算風調雨順。

然而紅顏命薄,好景不長:秦素小腹才剛剛隆起不足一月,竟誤食海鮮,因食材物性相剋,以至於奇毒內生,胎死腹中。且經此一難,秦素雖保全了性命,卻也宮虛血滯,不能生養。

所謂「福不接踵,禍不單行」:庄定海有個與秦素年紀相仿的混賬兒子——庄連克,覬覦秦素的美貌日久,趁父親外出行商之機,以進奉滋補湯藥為名,迷奸了秦素!此後還隔三差五前來調戲。秦素堅守不從,憂憤交加。雖不堪其擾,但為了保全名聲又不敢聲張。拉扯日久,庄定海覺察到一些端倪,於是心生嫌隙,漸漸冷落輕賤秦素。庄定海正妻金氏擔心紙包不住火,為護兒子周全,來了一招「惡人先告狀」:串通全府上下,死咬是秦素青春旺盛,嫌棄老爺陽氣不足,這才慾壑難填,主動勾引涉世未深的小少爺。這一毒計真正打到了中年男人的死穴,庄定海得知此事後,暴跳如雷,加上府里上下一氣的「人證」,秦素自然是百口莫辯,被掃地出門。沒了依靠的秦素回到錢塘鎮去找父親,心想當年父親拿了庄定海的錢,說要在錢塘鎮老家置辦田宅,應該能有個着落。誰知秦素回到錢塘老后發現,自己的老父親早已去世多年——其實當年父親拿到錢沒多久,就在半路被盜匪劫了財。痛失愛女,身無分文,年老體弱的父親氣急攻心,當場吐血斃命。所謂「窮苦卑微路死骨,車馬踐踏無人問」,最後還是官衙差人將屍首送到近郊的漏澤園——【鬼門】,與其他一些無人認領的屍體集中焚燒了事。得知老父親已死,秦素世上最後的一點念想也被泯滅,了無生趣,才有了剛才道衍看到的一幕。

聽完秦素的遭遇,道衍一面唏噓感慨,一面在心中反覆思量:面對這樣的苦命女人,勸慰其孤獨飄零地苟活於世好?還是任其了卻自己賤如螻蟻的生命好?還有那【小鬼門】中被遺棄的盲嬰,把他救下來,莫不是徒然讓他多受幾十年人世間的苦難?世道如此,人間如此,我一個小小和尚,能渡幾人?想到這裏,道衍不免有些沮喪。

看道衍沉默不語,表情茫然,秦素便輕聲問道:「你是不是也遇到什麼煩心的事情了?」

道衍怔怔地若有所思,直到秦素伸出芊芊玉手在他眼前揮了揮,連「喂」幾聲,才回過神來。不知是秦素自帶的女人體香催化了道衍的情緒,還是自己「多此一舉」救下的盲嬰無處安置導致心裏鬱郁不歡,又或者這幾年的遊方修行實在太過孤獨,道衍竟把秦素當成貼心的小情人一般,細細述說了自己的遊方經歷,在小鬼門誦經、救人等諸多遭遇,以及自己此刻在救與不救之間的矛盾、糾結、苦惱。

「你是個好人,剛才一直顧著說話,還沒多謝您的救命之恩呢!」聽完道衍的傾訴,秦素似乎心情明朗了一些。女人是很奇怪的動物,當覺察到有人比她還脆弱的時候,她反而變得堅強起來,像是有某種蘊藏在體內的、本原的母性力量在驅使。

「你現在打算如何去尋訪那孩子的父母呢?」秦素問道。

「不知道,此事恐怕也是非常渺茫了:你想想,既然狠心活着將自己的孩子拋入小鬼門中任那蟲吃鼠咬,又怎麼會出來相認呢?」道衍無奈地說道。

「嗯。」秦素輕聲應和。

「我是不是不應該多事?那孩子被父母遺棄,又天生目盲,註定一生凄苦,還不如讓他早點托生極樂…」道衍很迷茫。

「你別這麼說,你是個好人,你做的是對的…」秦素輕輕打住了道衍的話,情不自禁地扶着他的肩膀安慰,彷彿道衍才是那個不久前還萬念俱灰、要自尋短見的人。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亂糟糟的世道,不幸的事已經太多了,不幸的人之間總該相互扶助一下吧?看着茫然無助的道衍,秦素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周身還彌散著淡淡酒氣的年輕和尚挺可愛;一面又想像著那個被扔進死人堆里的孩子,被老鼠啃噬著身體、在黑暗中凄厲的大哭…秦素心中不寒而慄,憐惜之情也隨之騰起在心中。

「你先不要太擔心了,我來幫你一起想想辦法。畢竟,我是本地人,多少還認識些人。」

雖然秦素也知道,要尋到願意收養這盲嬰的好心人家希望非常渺茫,但不管怎樣,她心中萌生了新的目標,至少是有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值得她去做。

道衍轉頭看着秦素,彷彿落水之人得遇搭救一般,眼神中又重燃了信心;同時又有幾分詫異,這位剛剛還要尋死的可憐女人,此刻竟變得如此堅強?

秦素似乎覺察到了道衍的詫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走吧,先帶我去看看那孩子!」

傍晚時分,道衍和秦素來到了獵戶家中。獵戶妻子看到道衍回來,喜出望外地放下手中活計,急忙迎上前來:「師父啊~你總算回來了!那孩子整夜哭啊鬧啊,渾身發燙,我們不知怎麼辦好了~餵了些草藥涼茶,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道衍和秦素急忙進屋察看,只見這孩子唇目緊閉,滿臉通紅,虛汗淋漓,大概是哭得力竭了剛剛睡下。探了探孩子腦門,溫熱如常,似乎風熱已退。秦素找來毛巾要給孩子周身擦汗,剛一解開襁褓,一股惡臭撲面而來,獵戶的妻子扭頭後退了幾步,道衍也忍不住掩面皺眉,唯獨秦素不避惡臭,為孩子清理污穢、洗澡,儼然一個體貼的娘親。

收拾停當后,秦素抱着清爽潔凈的孩子,邊在屋裏踱著步邊說道:「大概是這孩子在洞中飢餓,胡亂吃了什麼髒東西,才引起了那些毛病。現在拉了出來,自然就沒事了。」

此時天已入夜,獵戶正好打獵歸來,看到道衍,也是一副喜不自禁的表情,馬上對着妻子說道:「我就說嘛,人…」話沒說完,妻子就急忙打斷了他:「人家哪會像你這樣!一身臭汗,這些泥啊樹葉啊都還沒拍乾淨就進屋了!先出去洗把臉再說話!」說着就推著獵戶一起到院子裏取水去了。

但獵戶夫婦二人想不到,耳聰目明的道衍隔着門仍可聽到他們的輕聲言語。

獵戶:「我就說人家不會這樣一走了之!你偏不信!」

妻子:「那咱倆的話,你也不用當着外人說啊!」

妻子:「這次他既然回來了,可一定要他把孩子弄走啊!我可伺候不了這活祖宗了!」

獵戶:「沒準人家回來就是要把孩子接走的呀,你瞎着急什麼?」

妻子:「他可沒說這次是回來接孩子的!萬一他說實在沒辦法,孩子只能託付給咱們,怎麼辦?這一不給錢,而不給糧的,憑什麼要拉扯這孩子啊?」

獵戶:「好了好了,待會兒就直說讓他把孩子領走就好了,那麼聒噪!」

……

不多時,獵戶夫婦回到屋裏。數人皆默然不語,只有秦素抱着孩子來回踱步的動靜,氣氛有些尷尬。

「你看看,這姑娘把孩子帶得多好!真像個好娘親呢~」獵戶妻子故意將話題引導到秦素身上。

秦素看看獵戶妻子,溫柔一笑:「嗯,我好像和這孩子挺有緣。」

「師父,這姑娘就是你找到的那位願意收養孩子的好心人吧?」獵戶妻子藉機說道。

「這…」道衍知道她的心思,卻有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

「是啊,我們這次來,就是要把孩子接走的。」秦素笑着回答,一面用手指輕輕撫弄孩子凝脂般的小臉蛋,一切顯得很自然。

「那可太好了!這孩子能遇到您這樣的好娘親,真是福氣,這樣我們也放心了~」獵戶妻子一面說着,一面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似乎在炫耀自己託詞得當。獵戶面有慚愧地沉默著。道衍驚訝而感激地看着秦素,並不言語。

郊野荒僻,晚間寂寥,戌時(9點-11點)未到,獵戶夫婦就安排道衍、秦素二人分房睡下,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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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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